清明節(jié)去掃墓，是一件讓我覺得很累但是很有儀式感的事情。
我們姓氏有很多個家族，每年掃墓都是輪流做東，做東的那個人家，清明節(jié)前就去采購一系列東西，炮仗，紙錢，紙串等等，還要安排人籌備晚飯。然后在協(xié)商好的日子，每個家里派出一兩個人一起去掃墓，我通常都是會去的。
從我家出發(fā)，一路掃墓而去，去到最后一個墓主人的家屬那里，就在那里吃晚餐，吃飽又趕路回各自家里。
掃墓對我來說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情。
像我去祭拜伯父的時候，心情就很復(fù)雜，一次又一次在墳前感悟生命無常?？墒侨サ揭恍┠甏容^久遠的墓前，又覺得人生無價，死去多年后，子孫后代還是會爬山涉水地來緬懷，盡管不曾見面，不曾知道長相，往前推去都不一定能夠分得清從哪里來的，但是有人來探望，仍然好的。
到墓前，長輩會用一些干凈的葉子鋪開來，然后擺上一只燉好的雞，一大塊燉好的肉，擺上一碗煮熟的糯米飯，還有幾個杯子，杯子里來回滴一些白酒，杯子間幾雙筷子，旁邊還要放一小撮鹽。同時有人點香，點蠟燭，三根一抓，三抓香插在墓碑前。然后有些大人就會把墓上插的舊紙串摘下，用背來的砍柴刀再砍一根新的樹枝，掛上新的紙串，然后插在墳?zāi)股?。他們曾?jīng)說死去的人也是要裝飾的，這算是一種裝飾，好看。
接著就是孩子點一個炮仗。爺爺曾經(jīng)解釋說，這第一聲炮仗是叫醒老祖宗醒來吃東西了。炮仗聲在空曠的山里炸開，很響亮又很歡快的樣子。有時候，大人們會蹲在墓碑前，撫摸著碑上刻的文字，然后三三兩兩地在墓前說著這個墓主人生前的故事，他從哪里來，與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
過了十多分鐘，大人們夾一些糯米飯扔在墳?zāi)股?，然后叫孩子們放鞭炮，接著就是燒紙錢和舊紙串，等到燒的差不多了，就把酒杯里的酒倒在燒紙上，看到火徹底滅了，就整整齊齊地排在墓前，向墓主人行祭拜禮，拜完收拾東西，奔著下一個墓去。
等到掃到最遠的那個墓的時候，基本上已經(jīng)是下午。不過下午的時候已經(jīng)祭拜得差不多了，孩子大人都很餓了，我們在祭拜完最后一個墓的時候，就不收拾祭祀品了，直接就坐在地上，圍起來，把那些雞和肉還有糯米通通分了吃掉。
其實墓沒有很多，就是講究風(fēng)水寶地，所以分散在各個地方，我們掃墓的儀式?jīng)]有很繁瑣，倒是在路上花了不少時間。有了第一次在路上饑腸轆轆卻沒有地方吃飯的經(jīng)歷之后，每一年的清明節(jié)我都會背上一個小背包，里面揣著糖果餅干，有時候還帶一把瓜子，就為了在路上打發(fā)時間和解餓。
后來我買了手機，去掃墓又成了一次出去徒步的活動。揣著手機，幾塊電池，站在墓前，望著眼前的一座座山，咔嚓咔嚓就拍照，通常一次掃墓再回到家之后，手機里是幾百張照片。
再長大一點的時候，去散步，背包更大了，吃的喝的還有手機和充電寶。
再去掃墓的時候，心態(tài)已然不一樣了。
小時候想去掃墓，只是想攬下點鞭炮這個活，聽一個個大地雷空在地上炸開，看著一串串鞭炮噼里啪啦，其實很噪，但是很讓人覺得興奮。大一些的時候去掃墓，只是想再看看路上的風(fēng)景，看看那些小時候到過的地方，去清晰自己的記憶。再大一些的時候去掃墓，想知道墓主人從哪里來，她生前有什么樣的故事，和我們有什么樣的聯(lián)系。再成熟一些的時候，想知道站在這個所謂風(fēng)水寶地的墓前，能看到什么？能感悟什么？能明白什么？
我最后一次再跟家族里的人去掃墓的時候，注意力全在路上，那些戰(zhàn)爭年代遺留下來的圍廊，仿佛是這個山村里別樣的長城，看著沒有一丁點兒水泥堆起來的一排排的石頭，歷經(jīng)多年的風(fēng)吹雨打，仍然是穩(wěn)固不變，不禁感嘆先人的智慧。那些路上看到的破舊的房屋，仿佛透過破敗可以看到房屋主人以前的榮華富貴，盡管已經(jīng)部分坍塌，但是掩蓋不了它曾經(jīng)溫暖一屋子的人。那些路邊的花兒，我原來竟然沒有留意到，它們生長在一灘從未干涸的水池旁邊，開著不一樣的花兒，有時候來一兩只蝴蝶，停留一下子又離開，我想，它們一定在這里看到了很多很多的路人。我不知道它們對我有沒有印象，我曾經(jīng)每一年都會路過那些地方。
畢業(yè)后，我再也沒有隨家人去掃墓，一來是因為沒有假期，二來是很少回家了。
這一年，因為疫情，全國各地都不允許掃墓，干脆還流行起了云掃墓，朋友圈里全是哀悼為疫情犧牲的戰(zhàn)士的圖片。
我第一次懷念起一個地方。
那是和我家隔著一座山頭的另一個山頭。
那里有一座墳，我早就忘了墓主人和我們家有什么聯(lián)系，只知道站在墓邊，向墓朝向的方向看去，是延綿不絕的山，山與山之間隱約看到的山路，山腳下是有車輛經(jīng)過的道路。我在那里，可以看到不一樣的世界，看到我讀書的時候總要經(jīng)過的路，還能看到對面的山頂上是移動公司的信號發(fā)射塔。
我曾經(jīng)想，如果人死后有靈魂，如果靈魂是跟隨這故去的肉體的，那坐落在這里的墓主人該說高興的吧？在這幽靜的山里，冬暖夏涼，秋高氣爽的時候望著這無窮無盡的群山，也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哦，不是，是靈生一大快意之事。
我是想著，等到也尋到一個雨不打，石不落，坐北朝南，看盡人間百態(tài)的風(fēng)水寶地之時，預(yù)不預(yù)定也沒有關(guān)系，我將在那塊土地前面栽幾棵最喜歡的月季，兩棵灌木型的，要是地夠?qū)?，我再左右種兩棵爬藤的花，再從兩邊對稱地種兩排風(fēng)雨蘭，那可不就是自己打造的未來居住地嗎？雖然科學(xué)教我無神論，一切皆有科學(xué)的解釋，但是我仍然愿意相信死后有靈魂。
不過，我要是真的尋得一個自己的理想寶地，將來我的靈魂怕是要變成一個宅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