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面具

　　阮針氈。

　　阮鑒聽到這個稱呼后，嘴角微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號一般。

　　那面具男子，姓阮名鑒，是當朝首任司空、太子太保阮秀的次子。

　　傳聞，此人弘雅敏識，博學(xué)稽古。自小便入了東宮，是當今太子司馬旻的陪讀。后來更是年紀輕輕便位居京城禁軍統(tǒng)帥——北軍中候。

　　不過，這些都是過往的曾經(jīng)了。

　　阮鑒輕笑一聲，語氣舒展道：“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一個月前才榮獲的稱號，竟然也傳到北邊的大棘城了。更是讓傳聞中的‘煞君’知曉了我?！?p>　　他特意停頓了一下，繼續(xù)道：“如此看來，這又何嘗不是幸事一件?！?p>　　此人的言下之意便是，多虧了這個稱呼，他才可以如此“名動天下”，被天下人記住，說不好還能名留青史。反正，他本人覺得不算虧。

　　那人冷不丁地笑了笑，聲線清潤道：“哦！照使君如此說來，這倒非禍兮，是福也。”

　　兩人嘴角都含著笑，只是眼神相觸之際，嘴角的笑像是凝凍了一般，尖銳冷厲。

　　那人緩緩把手放落，“克我”便又化于無形。周圍也平靜得就像剛剛不曾發(fā)生過什么一般，船舫依舊緩慢向前，河面也依舊疑有星落。

　　阮鑒輕輕揮了揮手中的玉柄麈尾，步態(tài)閑似流云地走向那人，不緩不急道：“正如古人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钅辰袢詹耪婷靼?，此話果真不假?！保ㄗ?）

　　聞此言，那人也起了興趣一般，負手而立，嘴角微勾，輕笑道：“哦？愿聽其詳?！?p>　　說話之時，那人掩在夜里的臉，不僅起了玩味之色，更是分不清是笑是諷。而寒意更是一點點盈滿了雙眸。

　　他怎會聽不出，這位“名動天下”的阮針氈，話里的話。

　　而此時的阮鑒卻是笑如春風般，漫不經(jīng)心地繞著那人走，提步間姿態(tài)悠閑，眉目更是愈發(fā)舒展，嘴角的笑意也溫雅無比。

　　“阮某當日要是沒有那份所謂的不幸，從天子腳下貶到揚州去任職刺史，今日又何德何能有了這份福分，不僅見著了傳聞中的“煞君”，而且還親眼目睹了江湖傳聞中‘煞無刃不威，刃無煞不顯。’的‘克我’?！?p>　　“煞君”和“克我”這四個字，被他恰到好處地突出了。語氣不重，但給人的感覺就是被加重了一般，令聽者心中一顫。

　　“今日有幸可以目睹煞君的……”

　　這時，阮鑒又走回到那人身前，面向著他，俊眉輕蹙道：“真容?！?p>　　“這份際遇，還不算是幸事一件么？”

　　煞君聞言挑了挑眉梢，無言地笑了笑?！罢嫒荨倍?，真是讓人覺得格外刺耳。

　　煞君看著阮鑒臉上的面具，心想，活在這世上的人，誰又不曾在臉上覆著一層看不見的面具，隱藏掉了一些東西。就像此時的自己，縱然心中已涌動了千般思緒，但臉上的神情也依舊可以絲毫未變。

　　這，是一種不得不學(xué)會的本能。

　　煞君轉(zhuǎn)身走到阮鑒的背后，語含譏諷道：“哦！如此說來，我這張臉倒沒有白長了，竟然可以成為阮使君的‘幸事’?！?p>　　聞言，阮鑒身形微頓，臉上的笑意雖然不減，但是瞳孔卻微微地收縮了。

　　星幕之下，此時的兩人背對而立。夜風徐來，把他們的發(fā)絲和衣袂吹起，獵獵飄拂。這便更襯得他們身形挺拔，且魅人。

　　阮鑒抬頭望向廣袤的河漢，伸手指了指，悠悠道：“你看，西北那顆星，分外醒目，似有奪立之勢?！?p>　　……西北！也就是北邊。

　　煞君施施然地轉(zhuǎn)身朝他走近，與他并肩而立，隨他手指方向望去，不以為然地輕笑道：“使君倒是看得仔細?！?p>　　頓時起了戲謔心思，勾勾嘴角道：“若是我說‘斗彗孛犯南斗’，那按星象之說，會怎樣？”

　　阮鑒聞言，眼角觸動，但聲音依舊平淡道：“彗茀長干犯南斗，王者病疾，臣謀其君，子謀其父，弟謀其兄，是謂無理，諸侯不通，天下易政，大亂兵起。”（注2）

　　阮鑒繼而悠然道：“不過若是我，更好奇的是，慧入北斗，或者，彗星守日?！?p>　　煞君哈哈一笑：“那就是，客星犯主，應(yīng)在東宮?！?p>　　阮鑒的面容漸冷，挑眉道：“東宮？”他負在身后的手，微微一顫。

　　煞君斜睨了阮鑒一眼，臉上的笑容漸斂，道：“使君，可會信？”

　　他依舊望著滿天星斗，只是臉上似笑似諷，便襯得他那寒森的雙眸透出幾絲殘酷。

　　未待阮鑒回答，他又哈哈一笑道：“自古以來，星象之說，不都是由人解釋。只是不過，借天之口，總能更容易表達意愿罷了?！?p>　　阮鑒雙眸微瞇，轉(zhuǎn)身面向那人，不緩不疾道：“星象之說，不足以論天下之勢?！?p>　　煞君也轉(zhuǎn)身與他對立，直視他，神情平和，但語氣漸轉(zhuǎn)冷然，道：“天下亂，兵革起，群臣謀，天子御。”

　　說罷，二人均嘴角含笑，目光相碰，但誰也沒再開口。

　　誰，是那個臣？

　　誰，又會是那個天子？

　　…………

　　夜色下，江面閃著淡淡的幽光，如夢如幻。船舫上，空氣里悄然蔓延起硝煙味，經(jīng)久不散。

　　四周頓時寂靜，言歡依舊靜默地看著眼前這二個人。

　　一個青衫翩然、俊雅清朗。一個緋衣灼目、孤傲不羈。

　　明明已經(jīng)刀戈相見，他們卻依舊做戲一般地維持著明面上的笑臉相迎。沒人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大戰(zhàn)了幾回。

　　對于這樣的場面，言歡看過好多次了。郎君總是不得不去面對這些，好在郎君總是游刃有余。只是每一次，言歡都深感無力。她無法幫忙什么，過后更是不能提起。

　　言歡的眼神逐漸黯淡，忽然覺得這夜真涼，雙臂不自覺地攏了攏。觸及手肘的時候，她的腦袋突然被一種莫名且肯定的強烈念頭占據(jù)著。

　　郎君和這人不僅認識，甚至是……十分熟悉的。

　　言歡望著阮鑒的身影，心中的念頭更強烈。今晚的郎君，好像有點捉襟見肘，往常的郎君，不曾這樣過。

　　這樣的念頭，讓言歡十分不安。原來哥哥和郎君密謀的，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而自己，什么忙都幫不上。

　　也是到了此時，言歡才猛然想起哥哥言懷來。剛剛情急之下，她沒去注意哥哥在哪?，F(xiàn)在才發(fā)覺，哥哥竟然不在這里。

　　言歡環(huán)顧四周，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剛剛又教訓(xùn)了自己一頓的哥哥不是才執(zhí)行完任務(wù)回來嗎？怎么又不見了？

　　他……又會去執(zhí)行什么任務(wù)呢？

　　言歡一邊想著，一邊不自覺地把眼光落到不遠處阮鑒的身上。

　　此時，星光落在他的面具上，反射著幽幽的光芒，那幽光透著幾絲冷厲和孤寂。

　　言歡第一次覺得，那冰冷的面具套在人臉上是多么的突兀。也突然好奇，戴面具的人，戴久了，會忘記自己戴著面具嗎？還會，愿意摘下面具嗎？

　　郎君不曾在人前摘下過那面具，她能看見的郎君也都是戴著那副面具的郎君。

　　這么多年了，她還不曾看過郎君的真容。雖然她一直很好奇很好奇郎君會長什么樣，可是就算如此，她也不曾動念過，去摘下那面具。

　　可現(xiàn)在，那種想沖過去把那面具扯下的欲念，強烈得讓她覺得胸口生疼。心里有個聲音說：“走過去。把那面具摘下?！?p>　　“??！”

　　就在言歡被那聲音魅惑了正要抬腳之時，一旁被他們晾了好一會的吳酩卻突然尖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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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老子》:“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p>　　注2.《開元占經(jīng)·子部》卷八十九(彗星占篇)陳卓曰：“彗茀長干犯南斗，王者病疾，臣謀其君，子謀其父，弟謀其兄，是謂無理，諸侯不通，天下易政，大亂兵起?！?p>　　===

　　小小說明：“使君”，并不是阮鑒的字。類似于“大人”，是當時對官員的一種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