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那一日,宮里據(jù)說皇帝打算辦一個何其盛大何其熱鬧的宮宴,說是傾陽長公主自回興州城以來便甚少同皇親宗室們親近親近,雖然她覺得不同他們親近親近也沒什么,但皇帝很是堅持地說一定要把這個宮宴辦得出奇盛大。
她倒是覺得無所謂,皇帝想要辦宮宴也不過是因為這些天下來的確也甚是無聊了些,除了那日被刺客嚇了一跳翻過不提之外。
既是宮宴,她自然就要坐在堂下,這個是朝廷的法度。
“傾陽姐姐,”身邊挨著的是她的妹妹,如今的素陽公主:“姐姐回宮后妹妹一直不敢叨擾姐姐,今日好不容易見著了,實在是妹妹的榮幸?!?p> 如今的宗室公主里面,未嫁的僅剩她和素陽公主。聽聞素陽公主是先帝在位時最是寵愛的公主,一是素陽公主是宗室公主里面年紀(jì)最小的,二是這素陽公主的性情與尋常公主不同,因自小養(yǎng)得驕縱了些,也甚是會哄人開心。
傾陽長公主舉杯,示意了素陽公主,一飲而盡。
對面正正坐著的,自然是九桓王殿下,手邊還拉著那個前些日子剛剛迎入府中的,通房的小妾念念。
宗室里,她名義上的妹妹,一共有三位。四公主挽陽公主前些年方才嫁到漠北去做和親公主,她想想,因從來都未曾親近過,自然記得不是很清楚。好似是嫁給拓跋氏的小王爺,這些年應(yīng)該也是過得不錯。
五公主潤陽才過及笄就被許配給梁國公府的世子。用腳指頭想都知道,這門親事便是高太后的手筆,左右潤陽公主不是高氏的親生女兒,她也不會介意她嫁給何人,選中梁國公府也不過是為此抬了抬梁國公府的身份,畢竟一個駙馬府,要比一個外戚府邸要來得金貴許多。
才想起潤陽公主,那廂梁國公便攜著世子和世子夫人走了進(jìn)來。她的三個妹妹,聽聞這個最是溫文懂禮,一手棋藝更是難逢敵手。
此時高太后和瑤太妃一對似乎姐妹情深的樣子,若不是九桓王身邊的確帶著那個念念,她還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
“陛下駕到!”
雖說是家宴,陛下蒞臨在場的眾人自然都紛紛伏在地上:“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
上座剛剛?cè)胱幕实鬯坪蹩吹阶谑屹F族絕大多數(shù)都到場甚是歡喜,皇帝畢竟年紀(jì)還小,自然是喜歡熱鬧一些。
皇帝笑著同身邊伺候的大太監(jiān)吳公公:“開席開席?!?p> 幾個模樣姣好的宮女捧著餐食走了進(jìn)來,步伐穩(wěn)重,一舉一動都甚是有章法,她嫌少參加宮里的宴會,一直嫌規(guī)矩繁瑣,久久一見,還是十分賞心悅目的。
緊接著便是幾個身材輕佻的舞女上殿獻(xiàn)舞,畢竟是宮里的舞女,比不得一般的舞娘,舞姿自然是婀娜得很。
容止跪坐在她的身后,既是她帶進(jìn)宮的侍衛(wèi),自然不能同她同桌。換走了邢塵,她還是很擔(dān)心的,畢竟容止的身手怎樣都不及邢塵的一半。
一曲畢,皇帝似乎看得很是開懷?;实坶_壞了朝臣自然也很開懷,朝臣開懷了殿內(nèi)連敲磬的樂師也很是開懷,一瞬間殿內(nèi)眾人都很是開懷。
她站了出來,同皇帝拜了一拜:“既是元宵宮宴,臣祝陛下身體康健,祝太后娘娘容顏永駐,祝大夏國祚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民生安樂?!?p> “哈哈哈,”皇帝聽了更是開懷:“皇姐有心了,承皇姐吉言。”
傾陽長公主笑笑,跪了下來:“今日,臣有一個禮物,想要獻(xiàn)給陛下和母后?!?p> “哦?皇姐的禮物寡人還真是好奇,”皇帝轉(zhuǎn)頭同高太后笑了幾聲:“皇姐請起,你我姐弟,不必在意這些虛禮。將皇姐給寡人的禮物呈上來吧?!?p> 她緩緩起身,意味深長地瞟了坐在皇帝身邊的高太后一眼:“陛下既然開口了,你便進(jìn)來罷?!?p> 話音剛落,一個宮女打扮的女子捧著一個做工精致的梳妝匣子走了進(jìn)來。女子看著雖然有些憔悴,倒也能從那張臉上瞧見幾分清麗出來,步履之間倒也看得出幾分章法,不像只是個尋常女子。
女子捧著匣子,跪了下來伏在地上:“奴婢抒若,拜見陛下,太后娘娘?!?p> 抒若?高太后一聞這兩個字,原本手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捧著的琉璃碗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琉璃碗是皇宮用品,自然也比不得旁的碗,掉在地上的聲音也是獨特的。
傾陽長公主冷冷一笑,緊緊盯著高太后。那廂癱軟地靠在了椅子的扶手上,一雙眼睛如死灰般絕望沉寂。
“皇姐,她是誰啊?”皇帝有些疑惑,這個女子在宮里不曾見過,可她捧著的匣子必定不是凡品:“那匣子里面裝的是什么???是皇姐給寡人的禮物嗎?”
“回陛下,她是誰,匣子里裝的什么,”傾陽長公主緩緩開口:“陛下何不問問太后娘娘,娘娘可是清楚得很?!?p> “母后?”皇帝皺起眉,實在不知道自家皇姐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正要轉(zhuǎn)頭問高太后,只見后者一臉恐慌地低著頭,似乎很是驚詫:“母后,你怎么了?”
太后娘娘的失態(tài)殿下的眾人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自從太后娘娘當(dāng)權(quán)以來,還從來沒見過高太后此種失態(tài)的模樣,是以堂下眾人都覺得十分疑惑,也十分驚奇。
傾陽長公主緩緩走回大殿兩旁自己的位子上,坐著:“你且說吧,慢慢說,說清楚?!?p> “是?!币簧硭匾碌氖闳粽f:“奴婢是來自首投案的?!?p> “你住嘴!”高天后一喝。她不知道抒若是怎樣被傾陽長公主發(fā)現(xiàn)的,也不知道她是何時進(jìn)宮的。自己明明,明明已經(jīng)給了她銀兩遠(yuǎn)走高飛,又怎會出現(xiàn)在此時,此處?
“十七年前,當(dāng)時奴婢還是先帝發(fā)妻慕容皇后的貼身婢女,是隨我家娘娘為和親一同嫁到宮里來的?!笔闳羯钗豢跉?,顫抖著繼續(xù):“我家娘娘同先皇情深義重,舉案齊眉。曾經(jīng)也是一時的佳話。不久,我家娘娘便懷了身孕,那個孩子,便是如今的傾陽長公主殿下?!?p> “可那時還是貴妃娘娘的高太后,因為不滿我家娘娘搶走了原本屬于她的正宮之位,一直對我家娘娘懷恨在心。又害怕我家娘娘將來會誕下皇子,于是貴妃娘娘找來了奴婢,要奴婢做一件事。娘娘告訴奴婢,只要奴婢替她做了那件事,便會放奴婢自由,并且給奴婢很大的一筆錢,從此天涯海角只要奴婢不再回興州城,任奴婢逍遙度日?!?p> 高太后一驚。一雙眼睛赤紅無比:“你胡說,來人,給我堵住她的嘴!”
高太后身邊的張嬤嬤早已嚇得癱軟在地。這些年她從未見過抒若,送銀兩也是她放在荒廟里離開后,抒若才去拿的銀兩,從未碰過面。是以抒若剛剛進(jìn)殿時,她僅僅覺得此人很是眼熟,但卻想不起到底是誰,知道她說她是抒若,張嬤嬤便嚇得倒在了地上。
大殿里一片靜謐,眾人都對這個女子口中的一字一句驚訝非常,大殿兩旁的太監(jiān)剛要沖過去,便聽到坐在下首的,一直靜靜聽著的傾陽長公主:“我看誰敢?!?p> 高太后一驚。太監(jiān)們不敢得罪高太后,自然也不敢得罪當(dāng)政的傾陽長公主,個個呆立在原地。
趁著這個當(dāng)口,抒若抓住時機繼續(xù):“娘娘要奴婢去做的事情,也不算為難奴婢。娘娘要奴婢幫著寫幾封信,再放進(jìn)娘娘的梳妝匣子里邊。貴妃娘娘同奴婢說,這樣一來,我家娘娘最多,不過受一點點的懲戒,依先皇對我家娘娘的偏愛,是不會對我家娘娘如何的。”
上座的皇帝聽了這些,自然也是一愣:“信上說了什么?”
“信上,”抒若全身顫抖:“信上是我家娘娘的字跡,是同臨川王殿下往來的書信,上面寫的,句句都是惋惜相思之情?!?p> 此言一出,百官嘩然。當(dāng)年的事情鬧得何其大,臨川王府滅門,慕容皇后自縊,就連當(dāng)時作為經(jīng)常出入慕容皇后宮中的太醫(yī)院院判藥師容府也不可幸免。一時間,上百人被送上了斷頭臺,流的血讓許多人閉口不言,充耳不聞,生怕卷進(jìn)了此事。
先帝匆匆封鎖了消息,所有知情人一律處死。當(dāng)時朝堂上幾個求情作保的大臣,要么停職還鄉(xiāng),要么一起連坐。原來,當(dāng)年鬧得如此慘烈的事,全都是出自太后娘娘的手筆嗎?
“當(dāng)時的陛下,聽信了如今梁國公大人的挑撥,說臨川王殿下勾結(jié)漠北,意圖覬覦先帝之位,未曾多想,便下令處置了臨川王府,臨川王府上,與臨川王殿下交好的大臣,無一幸免?!笔闳裘嫔嫌行┗艁y,卻還是堅持著說。
“你這個妖女,竟敢在陛下跟前胡說八道!”不遠(yuǎn)處坐著的梁國公也站了出來,驚慌地拔出身邊侍衛(wèi)腰間的寶劍,劍指殿下跪著的抒若。
眨眼間,她身邊的容止也沖了出去,腰間寶劍出鞘,將梁國公的攻勢擋了回去。
“罪臣容止,當(dāng)年全府上下深蒙奇冤,求陛下還我藥師容府一個公道。”奪走了梁國公手上的寶劍,容止突然跪在了抒若身后,一席話更是驚呆堂上眾人。
“你……你說,你姓什么?”高太后幾縷鬢發(fā)散落在臉頰兩旁,睜大了雙眼看向容止。
那廂容止絲毫未見膽怯,一字一句:“罪臣,是當(dāng)年藥師容府的世子?!?p> 一席話,全場嘩然。
“陛下!”抒若捧著手上未曾有一刻離身的木制匣子:“這是娘娘當(dāng)年的梳妝匣子,里面的信皆是太后娘娘指使,奴婢親筆栽贓,望陛下徹查當(dāng)年冤案!”
“陛下!”幾個宗室皇親站了出來:“若此人句句所言絲毫不假,當(dāng)年的冤案何其慘烈,老臣附議,懇請陛下徹查此案,還死者一個清白?!?p> “臣附議!”
“臣也附議!”
堂下在場的宗室大臣們聽在耳里,心里悲痛非常。當(dāng)年偌大的朝堂之上,無人敢對先帝有一句置喙,無人敢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當(dāng)年的事情,昧了許多朝中重臣的良心,這些年來,原來當(dāng)年的案件竟是有如此天大的冤情。
當(dāng)年死去的,德才兼?zhèn)涞呐R川王,賢明豁達(dá)的慕容皇后,名震天下的藥師容府,樁樁件件,可見兇手何其令人發(fā)指,真相何其令人憤怒。
若是如今,過了十七年,都無法讓兇手伏法,無法讓涉案之人獲罪。那泉下的,那些死去的,化成灰的白骨,如何能瞑目,如何能心安?
高太后癱坐在地,一雙眼睛毫無生氣,眼前的人握有鐵證,她如何能再辯。當(dāng)年的事情,如此倉促,自然不能做得如何干凈利落。她原本以為,慕容氏死了,先帝薨了,世間再沒有人能夠從陵墓中挖出當(dāng)年的舊案來。
是她低看了。
皇帝呆坐在上座。當(dāng)年的舊案,皇帝自己也是偶有耳聞的,但是事情太過久遠(yuǎn)。遠(yuǎn)在皇帝出生之前,皇帝自然也不過捕風(fēng)捉影罷了,誰承想,這背后竟然還有這么個回事。
赴宴的朝臣們,除了梁國公府梁國公高遠(yuǎn),梁國公府世子和潤陽公主意外,紛紛跪在堂下,一口一個要公道。
“皇姐……”皇帝突然想起來,這件天大的冤案,還有個十分要緊的當(dāng)事人。那個當(dāng)事人此時便安安靜靜地坐在堂下,一聲不吭。
傾陽長公主長飲一杯酒,撲騰一聲跪倒在地上:“求陛下,徹查此案?!?p> “還我母后,我皇叔,容叔叔一家公道?!币浑p眼眸雪亮無比。這是傾陽長公主第一次跪下來同皇帝磕頭,也是第一次傾陽長公主跪下來求皇帝一件事。
這些年,她忍氣吞聲十七年,被拋棄到護(hù)國寺十七年,無父無母,沒有名字,沒有身份。她這十七年一直以來盼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終于等來這一天。
慕容皇后是生她護(hù)她,她的母后。臨川王,是從前最疼愛她的皇叔。藥師容府的容叔叔,一直在護(hù)她們的母子平安。
她發(fā)過誓,此生若是復(fù)不了仇,不配為人。
此案人證物證俱在,審問出來的結(jié)果也不會偏差到哪里去。皇帝思索了一番:“傳寡人旨意,著刑部即刻起,接手審理此案。所有涉案人等皆停職軟禁于府內(nèi),加派人手看管仁壽殿與梁國公府?!?p> “刑部,”皇帝抬手示意刑部尚書走近。這等宮宴,所幸皇帝今年為把元宵宮宴辦得隆重,將朝堂上的重臣們都請了個遍。
“臣在?!毙滩可袝锨耙徊健?p> “寡人命你即刻審理此案,徹徹底底給寡人查個清楚,涉案人等一個都不能放過,”眼前這等意料之外的狀況,皇帝轉(zhuǎn)過頭看了看自家皇姐:“皇姐可愿意協(xié)助有司審理此案?”
傾陽長公主起身,拜了一拜:“臣是當(dāng)事人,未免偏私,臣只提供些證據(jù)給刑部尚書。其余的,臣相信陛下的決斷?!?p> 她不想要天下人對當(dāng)年的案件有所質(zhì)疑,若是要明明白白的坦蕩,她一點也不要摻和在這里面,才是最好。
這些年,她為了等這一切的天理昭昭,已經(jīng)等了十七年,不過是三兩日的事情,她等得起。
宮宴都這邊自然已經(jīng)進(jìn)行不下去,梁國公一門和高太后紛紛由皇宮侍衛(wèi)帶回各自的梁國公府和仁壽殿內(nèi),聽候發(fā)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