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漸稀,烏木捉黑的山腳下昏影綽綽,藏匿在山腳河水旁的一片淺草地上,這里被周圍的干枝針林擋著,若不細看,很難察覺此處立著十幾來個營帳,不遠處的稀林間臥著十幾匹披甲軍馬,全都眸光锃亮的打量著周圍的動向。
靠近這條河水的最近處,營帳內(nèi)有人聲傳來。
“王上,今日已是第十五日,若再不拿下它,兄弟們可真要撐不住了?!币幻歼咟c痣的男子急道。
做狼皮椅上的人慢條斯理的擦著劍,低頭不言,片刻后他隨意的將擦劍布置于一旁,道,“最多等兩日,若它再不露面,回城再議。這樣吧,丞祖,明日你和韓斌沿起水東面過去,密林里應(yīng)該有不少能下口的,抓幾只回來給兄弟們墊墊。”
丞祖愁眉一展,面露悅色,“屬下......早等你這句話了,那條路還算隱秘,天黑前趕得回來?!?p> 南詔國本是個不太平的地界,都中邢城常有異族外人進犯,不久前,離城不遠的地方有個狼人出沒在山間村落內(nèi),這只狼人是本月楚梟簾他們遇上的第三個了,狼人生性殘暴,兇戾可怖,據(jù)說體型抵得上七八個半大的毛還沒長全的孩子,山間村落住著百十戶人家,一夜之間吃掉了一半。
楚梟簾帶上王府御府護軍連夜趕過去,及時轉(zhuǎn)移了剩余的村民,喬裝成他們,藏在這個連光皮子樹都憋炸毛的鬼地方,在村落布置了天羅地網(wǎng),就等那東西自投羅網(wǎng),可狼人狡猾的很,怕是看出了什么不對勁,硬是躲在深山老林里不肯出來,雙方就這么見天避著較量。
南詔國這地方不分四季,時節(jié)只能算得上溫熱各異,穿不了棉襖,也光不了膀子,丞祖摸酒壇子正涼,給楚梟簾倒了一杯,“這戲命案還有挽回的余地,至少村民們一半人活下來了,屬下記得兩年前遇上的,真不是東西,一次生吞數(shù)個,也不怕噎著!”
“這地方不同于他處,一時半會兒怕是安定不了,掖宗門不出一兵一卒,只能兄弟們跟著我受苦了.....”
“王上多慮了,這南詔國是誰的,即便帳蘭奢心里沒數(shù),百姓自是不必說。遲早有按捺不住的一日......”丞祖道。
“再說吧。”楚梟簾暢飲幾口,蹙眉長息一聲,嘆道,“治理他們,你我綽綽有余,都不是什么要緊事......”
丞祖用略微戲謔的的語氣問道,“對于王上來說,找到那個人才是要緊事吧!”他抿了一口,又道,“王上,恕屬下直言......你奉天承宗只有七年時間,天下如此之大,未必能尋得,若想找到,十年也有可能?!?p> “既找不到,我回天做什么?”楚梟簾抽了抽嘴角,沒再言語。
翌日,天還沒亮,丞祖叫韓斌留下,他一個人背箭離開了,喂飽馬匹之后,楚梟簾帶領(lǐng)其他人摸黑從針林深處探過去,埋伏在邊陲村落周圍,他們前幾日在村長家的院里設(shè)了土石坑,狼人一旦掉進去觸動機關(guān)就沒法再出來了,做的假人也立在床頭一動不動,這時天還沒亮,隱約能看見“人影”。
日頭已經(jīng)照全了整座山,不得不埋伏的再深些,一人躬身疾步從針林里冒出來,面色焦急到道,“王上,據(jù)這幾日觀察,它時常在嶺南以西活動,方才末將抄小道過去,咱們設(shè)的水澤地里全是石頭,沿西看過去沒有那東西的腳印子,村頭更是沒有什么可疑跡象,是不是,已經(jīng)跑了?”
楚梟簾看向別處,思索片刻,問道,“石頭是什么地方來的?”
“末將正要說,看痕跡,那些石頭是從側(cè)面山頭滾下去的,不像故意為之,這鬼地方本就干的要命,山土石塊粘性不高,掉落是常事吧......”
“糟了......”楚梟簾面上一驚,抬聲令道,“所有人,即刻回帳!”
果然不出所料,他們尋的這塊地方雖面山臨水,卻是最安全也不易被侵襲的地處,可還是被狼人偷襲了,看腳步約莫是沿河流探過來的,營帳在短短幾個時辰內(nèi)全都被毀壞了,有的沿河漂走了,有的掛在樹干上,一片狼藉,楚梟簾連忙跑去淺草灘東面,地上除了有幾頭被咬頸而死的以外,一塊馬蹄子也沒剩下。
韓斌怒氣沖沖的捶在針葉樹上,口干舌燥的啐了一口,本想破口大罵,可那狗娘種的針林樹把人高馬大的韓將軍給扎了,一時半會罵不出什么話,只捂著拳頭“嘶,嘶”的低吟了兩聲作罷,片刻后,他憋著一口氣罵道,“這雜種,怎么那么大力氣,十幾頭啊,它怎么吃了的,那胃口是有多大,不怕?lián)嗡绬???p> “未必被他吃了......”楚梟簾看著面前這十幾個人面色白的跟病了似的一個個臉上黯淡無光,道,“現(xiàn)下糧草全無,馬匹也失蹤了,先去找個地方落腳,再作打算,它吃了我們這幾匹馬,夠墊幾天了?!?p> 此山是卿隨嶺,之前他們雖有涉足,可現(xiàn)下無馬匹傍身,靠足力走分嶺的話離邢城更近些,附近荒無人煙,著實犯難......
“里邊請啊,今兒有新菜品可以嘗的,酒水剛從窖里搬出來,好入口??!”一面大大的“悅來客?!辈坚ο抡局幻聿呢S腴的紫衣女子,正笑臉吟吟高聲吆喝著。
這樓寨有兩層,全是上好的竹木鑄成的,此地雖不缺密林,卻也并非是枝繁葉茂的密林,荒土淺草的深山旁徑中立著這么一個牌坊,不免有些突兀,只是這地方的確為過山無力的人提供了方便。
一頭戴斗笠的女子拍劍在桌,在客棧門口的涼棚坐下了,她招呼小二過來,朗聲問道,“喂,您這最烈的酒有什么,挨個抬上來一壇!對了,招牌菜也緊著上來些。”
良久后酒才上來,這個人似乎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但還是耐著性子道了句謝謝。小二滿臉歉意道,“客官不好意思啊,咱們這兒來的人多,您趕上人流最多的時候,嘿嘿,您先用著!有事兒盡管招呼啊!”
“六哥啊,我得找著海神廟拜拜你了,這些銀子夠我躺著吃十多年哪,嘖,酒坊招人的錢可是全省了??!”業(yè)爻摩挲酒杯,盡力壓制自己的狂喜。
“聽我說啊,你們近日可得留意著,邢城又出事兒了,據(jù)說那狼妖一口能吃得下十幾個大胖小子,活活吞了正好能塞個牙縫,歇好腳趕緊跑吧!”這身著粗布的男子開嗓喊道,說罷大口吞了只雞腿,生怕自己成餓死鬼。
“邢城一年半載不出事兒那就不叫邢城,不是還有楚王和掖宗門帳門主嗎?什么牛鬼蛇神是他們對付不了的,你又不是邢城人,怕個鳥!”一人接著道。
業(yè)爻被貶下凡以來,人間事兒歷的不少,倒真真體驗了一糟炊煙火氣和人心難測,她聽完這廂,想想那壯漢說的話,不由想笑,定天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凡人這嘴皮子也絕對不是吃素的。
她剛放下筷子,內(nèi)堂就傳來嬉嬉笑笑的聲音,有個女的好像在哭,剛要起身,她卻想起樁事來,下凡后她遭了些惡心事,對她來說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傷了劃了算不得要緊。
不久前昀塵下凡吩咐她說,要她凡事謹慎些,唯一不能叫任何人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人,曾在天界,那些個“為達天命顧全顏面而不得不遵天道的好人”說不準在某個角落盯著她,她沒武功沒法力,用還算沒廢去的一身武功護身,跌跌撞撞走到了現(xiàn)在,可盡管能想到這些,還是壓低帽檐走進去了。
“視女人如衣服,揚言女人賣藝養(yǎng)身的行徑有悖倫常......”這種話,無論天上人間都聽過不下數(shù)次,住了好些客棧,也不是沒見過,一見那油膩膩的豬爪搭上了那琵琶女子的肩,半畝地大的怒氣就浮上了丹田。業(yè)爻站在壯漢后面,抬手敲敲壯漢腦門,“哎我說,人家不愿意,閣下就別為難了吧!”她拿起桌上那烤的外焦里嫩的雞腿,在他眼前閃乎閃乎,笑吟吟道,“吃你的雞腿,不好嗎......”
話音未落,壯漢一個肥手甩過來,那香酥雞腿一下飛到了地上,他嘴里一口唾沫,急沖沖道,“你他娘的管老子作甚!滾出去,該干什么干什么,甭礙眼行嗎?”
業(yè)爻抽出劍,立起刀下,架在壯漢脖子上,笑道,“我家住天上的,當然要往寬了管,放手?”
這壯漢面上有妥協(xié)的意思,眼神卻示意他幾個跟班上手,業(yè)爻眼疾手快,避過那兩個疾速使來的暗劍,將琵琶女推到一邊,然后手起刀落的揪起壯漢領(lǐng)子在他頭頂打了個圈,繼而毫不留情的將那幾把江湖破劍旋踢在地,雙臂攢攢力,側(cè)頭一挽,壯漢的雙臂幾乎絞在一起,業(yè)爻及時扶住,沒叫倒下。
“姑奶奶饒命,我不敢了,不敢了還不成嗎?”壯漢面上像吃了酸桃似的擰在一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業(yè)爻看著他那一身油花飄飄的肥肉,趕忙離他三尺。
吃了七分飽,琵琶女出來了,她正身坐到業(yè)爻身邊,面色看起來很為難,欲言又止的看著業(yè)爻。
業(yè)爻拍了下桌子,氣道,“這幫混蛋,又欺負你了?”她正要提劍過去,被批琵琶女一手攔下,人本來就長得標志,誰知一哭便更叫人心疼了,琵琶女低頭攥弄著衣角,像有說不出的委屈。
“這,這混蛋之前就,你和他?明目張膽的欺辱婦女,還有沒有王法了,你等著啊姑娘,我去去就來......”業(yè)爻氣急敗壞,沒走幾步,便被琵琶女發(fā)狠拽住胳膊,她邊哭邊道,“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小倩還是完璧之身......小倩很感謝姑娘為我出手,可是,可是吳老二說他明日會籌錢贖我回鄉(xiāng),姑娘這么一鬧,他便不會再出錢了......”話音未落,眼淚嘩嘩往下掉。
業(yè)爻,“......”半晌沒說出一句,良久她才訕訕問道,“那個,不好意思啊?!?p> 吧紫衣老板娘一來,琵琶女忙抹去眼淚,那老板娘身量豐腴,可鑲著一張刻薄臉,她沉著嗓門道,“我房里放了本曲譜,晚上回屋好好練練,你說你唱的那都是什么?也就吳漢子賣你個薄面,還不進去伺候著?”
小倩連連點頭,抱著琵琶進了內(nèi)堂,臨到門前驀然看了業(yè)爻一眼,她進門后片刻,嬉笑聲又始。
業(yè)爻聽人說,“姑娘,你別管這閑事了,荒郊野外的,仔細連命都搭上。”聽罷,她卻不以為意,繼續(xù)吃酒吃菜。
日色將歿,這背山的客棧變暗了,涼意也循時偷襲進來,這時,不遠處氣勢錚錚走來十幾個人,這些人身材頎長,走勢整潔,一身粗布難遮俊逸英朗的面龐,與這客棧的座客似算得上涇渭分明,可看起來不像是公子哥,更非商人過客。
老板娘兩眼發(fā)光迎了上去,“各位公子,里面請,住店嗎?”
為首那位,額間一枚編繩挽進發(fā)髻里,恍如天人,堪堪稱得上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不過他的神情看起來冷冷的,像有人欠了什么,只是冷肅道,“五間有嗎?”
老板娘剁蒜瓣似的點頭,幾乎就要把這幾位讓到自己炕頭了,說著招人撩人的笑卻沒個男人上前,業(yè)爻想她應(yīng)該是位鰥婦,她杏眼含春道,“正好啊,二樓人剛走,夠幾位公子哥住了,剛好夠,趕忙收拾出來。”她招呼那十幾個男子往大堂坐,往里走時,遠處又有一男子駕馬前來,那位駕馬男子眉邊點痣,急匆匆說了幾句什么,那些人便立刻進屋了。
片刻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一樁事,今晚拿著錢便是來住客棧的,這若是在天上她可以隨隨便便找個樹枝干睡了,如今是凡人,沾潮受冷怕是又得臥病不起,她提劍沖進去,越過那十幾個男子,輕飄飄靠到帳臺處,笑嘻嘻道,“呃,我這屋是不是得登記一下,先來的,先來的,嘿嘿!”
“姑娘,這幾位公子要住的話就沒有房間了,再說,您剛來不著急登記,今晚還是另尋別處吧?!鼻芭_小二道。
“別別別,我走兩天了,這腿都快斷了,再找找行不行?定能尋出來一間的!”業(yè)爻不甘心的問道。
無意的周旋片刻,業(yè)爻自知的確是自己太耽誤事了,她帶上斗笠就走,沒走幾步,只覺有個手拽住了她的手臂,她順著手臂抬眼一看,是為首那個神色冷肅的人。
他看著她,面露怔色,仿佛透過業(yè)爻看到了某種熟悉的東西,片刻后,深不見底的眸中竟溢出一絲淚花來,看著那個叫人十分不自然的眼神,她竟忘了移開手,男子低眉垂眼,猝不及防的放開業(yè)爻,“冒犯了?!?p> “沒事?!睒I(yè)爻轉(zhuǎn)身,他又喊道,“姑娘若不介意,可以和在下住一間?!?p> 業(yè)爻一怔,險些沒摔倒在地上,那聲音那么大,在座的人臉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還沒等業(yè)爻的劍搭上他脖子,又繼續(xù)解釋道“方才失言了,在下是說,若不介意,我和其他人住一間,姑娘住我的?!?p> 業(yè)爻側(cè)頭一看,卻能細看出他面腮也是紅了些許,想必不是口出浮言,她走過去又靠在帳臺上,店小二拿了登記簿出來,寫名字的那一列她到底還是猶豫了一番,良久后才十分規(guī)整的寫下“梁云寐”三字。
寫完一側(cè)身,手肘險些撞上那位男子的胸膛,業(yè)爻垂眉一看,這個人在離她不到一寸的地方,定定看著她寫字。
業(yè)爻,“......”她道,“你放心,你的房錢我會提前付好的,另外這些銀子你們留著點些吃食吧,謝謝你?!备逗勉y子便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