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青白山,三日路程便到了臨安城地界。
離開半年,這座城依舊繁華。
半年前轟動附近數(shù)城的姜堰去世,姜府散盡家財?shù)南⒁矚w于平靜。姜白長在姜府,因父親曾心系她的血脈,所以自幼姜白很少出門,即便出門,也是有府里下人周密保護。臨安城受過姜府恩惠的人有十之八九,此刻走在偌大的大街,街面竟無人識得姜家小姐。過往行人看著這一面容溫潤姣好的道姑暗嘆可惜,若是哪戶小姐,提親的媒人怕是要踏破她家門檻。
鄭忘書跟在小姐身后一言不發(fā),穿過最繁華的長街,身旁少了街面上叫賣的嘈雜。離城南越近,街面就越冷清,到了距離城門數(shù)丈的位置便渺無人煙了。
城南的景,依舊枯萎。
姜白的臉上寫滿了落寞。鄭忘書想安慰這個失去了家的孩子,可平時嘴碎的他,現(xiàn)在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在母親的墓前跪下,旁邊新落的一座墓是父親的。
“娘,雖然從未見過你,但爹這么多年對你癡癡不忘,想必娘也是當(dāng)年傾倒整個臨安城的女子吧。爹去找你了,你們倆留我一人在這世間,我討厭你們?!苯渍f著說著,語氣漸漸急促,而后便放聲大哭起來,尖利而嘶啞的哭聲是那么苦澀,仿佛在黃連水里泡過似的。
跪著挪了挪位置,朝著父親的墓磕了三次頭,姜白不停地抽泣,梨花帶雨地繼續(xù)說到:“爹,我是騙娘的,我不討厭你們,我只是想你們了。我在青白山很好,師父師兄們都很照顧我,忘書哥在教我練武,我會好好照顧自己?!?p> 姜白就那么一直跪著,一直對兩方冰冷的石碑傾訴,臉上晶瑩的淚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直到最后聲嘶力竭,再也堅持不住,暈倒在墓前。
深秋了,一天比一天涼。蕭瑟的臨安城南,連一片枯葉都沒有,人說枯木逢春,可這姜家墓前,再也沒有了春天。
鄭忘書將小姐扶起,背在背上,一言不發(fā)地離開這地獄般死寂的地方。姜白在他寬厚的背上睡了過去,這一睡,便是數(shù)十里的路程。
“你醒啦?!编嵧鼤杏X背上的孩子動了動,發(fā)出聲響。
姜白看著自己在忘書哥的背上,臉咻地紅了,嚷嚷著要下來。長這么大,除了爹,沒人背過她。
“我睡了多久啊?”姜白一臉不好意思地問。
“你還好意思問呢,哭得那么用力,哭完了倒頭就睡。我們這都出了臨安城好幾十里地了,你再不醒,我都要累死了?!编嵧鼤首魃鷼獾臉幼诱f到,其實他一點不累,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劍道修士,背個小姑娘實在算不得什么難事。鄭忘書說罷,將小姐放下,從包里拿出干糧遞給她。
“吃吧。吃完了打坐運氣調(diào)理一下,不急著趕路?!?p> “嗯?!苯走B連點頭,她其實是餓醒的,只是沒好意思說。
鄭忘書一臉認真看著小姐運氣,吃飯。
“你為什么想練功?不是說只想讀遍天下書嗎?”
“我想保護自己,如果可以,我想保護師父,師兄,青白山所有人,當(dāng)然還有忘書哥你。”
鄭忘書聽著這話,心里雖然暖暖的,但還是哈哈大笑:“就你,還保護人呢,別讓別人保護你就不錯啦!”
“我會保護自己,我要練功,有一天一定能保護你們?!?p> “謝謝您嘞,不用哈。”
“忘書哥,你為什么要練劍呢?”
“小孩子別問那么多,好好吃飯?!?p> 姜白放下手中的饅頭,溫潤的眼眸里印著鄭忘書的影子:“你是為了報仇?!?p> 鄭忘書沒有回答,坐在姜白身邊,手放腦后,靠在樹旁。眼睛望著天際火燒過的赤色云彩,黝黑而堅毅的臉上刻滿了二十多歲不該有的沉重。姜白從未如此近距離認真看過他,聽著忘書哥輕聲喃喃的說到:“趙寒山,天魔雙戟敗盡天下武夫,天下第一的趙寒山喲,什么時候才能比得上他?!?p> 她有些心疼。
“你為何那么執(zhí)著呢?你從未見過西蜀,老鄭叔的國仇家恨,你能感受得到嗎?”
“只是想給老頭出口氣?!?p> “報了仇,就是終點了吧?忘書哥,再也沒有西蜀了,打敗了趙寒山,就跟我回青白山修道吧?!?p> 平時話多的鄭忘書今日話卻很少,只是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說:“走吧,天快黑了,我們得趕到鎮(zhèn)上歇息。”
子夜,花溪鎮(zhèn)。
鄭忘書背著早已經(jīng)微鼾姜白,站在花溪鎮(zhèn)的牌坊前注視著這個幽靜的鎮(zhèn)子,青瓦白墻,夜幕中熟睡的人悠然安寧。獨自走在鎮(zhèn)上主街,逛了一圈,鄭忘書未發(fā)現(xiàn)有客棧之類的店面,倒是街角盡頭有一間小屋還有搖曳的燭光,便前去輕輕敲了敲門。
“有人嗎?過路人,可否借問哪有客棧?亦或是可否在此借宿一晚?”
里面久久無人回應(yīng),鄭忘書又敲了敲門:“有人嗎?”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來啦。”
房里有人回應(yīng),可這尖利凄慘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開門的是一位看不出年紀的駝背老嫗,一張十分丑陋恐怖的臉陰氣沉沉,皮膚干癟得像枯了百年的楊樹,臉上全是歲月用刀劃出的溝壑,右眼的眼眶里只有空空蕩蕩的黑,不知是瞎了多少年,光禿禿的頭頂沒有剩下幾根頭發(fā),如風(fēng)中殘燭一般。
眼前這老嫗嚇得鄭忘書不自覺地伸手扶住腰間的悲鳴,身體的抖動也驚醒了背上的姜白,姜白睡眼惺忪間看見眼前這一位恐怖的老嫗,嚇得驚聲尖叫,從鄭忘書背上滑落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哇......哇......”在疼痛和驚嚇中,姜白嚎啕大哭起來。
老人一副習(xí)以為常的冷靜,說到:“乖,乖,別怕,奶奶是好人。”老嫗蹲下想伸手去將姜白扶起,可姜白聽見這凄厲的聲音哭得更大聲,手撐著地連忙往后退。
鄭忘書將姜白扶起,姜白趕緊躲在忘書哥的身后,只敢偷偷瞄著這駝背老人。
鄭忘書定了定神,向老嫗行禮道:“大娘,我們是臨安來的過路人,天色已完,請問這鎮(zhèn)上可有客棧?”
老嫗把門大開,側(cè)身示意二人進房,緩緩說到:“這花溪鎮(zhèn)凈是些農(nóng)民,哪有什么客棧?!?p> 姜白扯著忘書哥的衣角,躲在身后慢慢走進小屋,見并無危險,才漸漸放下緊張的心。
“咳,咳……年輕人,你帶著妹妹從哪來,往哪去???”
“我們臨安來的,去東海看看家里親戚。”鄭忘書坐在凳子上,說到。
“年輕人帶著妹妹跑那么遠,家里是落了難了吧?!豹氀垴劚车睦咸÷曊f著,轉(zhuǎn)身去柜子里捯飭一床破舊棉絮,鋪在地上。
“你們要不嫌棄就睡這地上吧,老婆子床上臟,地上比床干凈,家里小,沒第二張床了。”
姜白平復(fù)了心情,小心翼翼靠近老人,幫她打地鋪,收拾東西。
“婆婆,對不起?!?p> “這傻姑娘,沒事兒啊,老婆子這輩子就生這模樣,在這住了幾十年,他們都叫我鬼婆婆,嚇著你不好意思啊?!?p> “您的眼睛……”
“瞎了幾十年了,不說了。孩子,鋪好了,你們就在這將就一晚吧。”
姜白將老嫗扶上床,自己再坐在鋪好的地鋪上,說到:“忘書哥,來睡覺吧?!?p> “你先睡吧。”
姜白實在困了,躺下沒片刻便睡著了。
小小的屋里一只白燭的黃色火焰緩緩搖曳,鄭忘書坐在凳子上,閉著眼,任由氣息在身軀中流轉(zhuǎn)。
“快睡吧,睡著了就沒事了。”老人翻了個身,背對著鄭忘書輕聲說到。
“大娘,何出此言?”
“沒事,沒事,趕緊睡吧。”
鄭忘書也不再問了,閉上眼睛,坐在桌旁緩緩睡去。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門外似乎傳出陣陣哭泣之聲。
鄭忘書睡眠本淺,又加之警覺,聽見這宛轉(zhuǎn)啼哭之聲便驚醒了,起身正想出門查看,卻被床邊傳來的凄厲聲阻止:“別出去,她哭過就好了,天亮之后就無事了?!?p> 見鬼婆婆如此說到,鄭忘書心里就更疑惑了:“大娘,這到底怎么回事?”
老人從床上坐起來,駝背的樣子猶如一只厲鬼蜷縮在床沿,用她那尖利凄婉的聲音緩緩說到:“她已經(jīng)哭了六十多年了,倒也不是每晚都哭,只是你們今晚遇上而已?!?p> “她叫柳若云,他們柳家在她死后就搬走了,不知道她怎么死的,只知道后來她化身夜哭鬼在這鎮(zhèn)上游蕩。起初那時,有人好奇,晚上尋哭聲而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在夜里哭泣,可去的人都一去不返,白天就發(fā)現(xiàn)死相瘆人。從那以后,家家戶戶門前都貼著驅(qū)邪的符咒,晚上再也沒有人敢出門。這魂,便在花溪鎮(zhèn)哭了六十多年?!?p>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柳若云?”
“老婆子這輩子活得就像鬼一樣,我那時候想去死,就晚上出去尋她,我看見了她的臉,是鎮(zhèn)上匆匆搬家的柳家女兒。她只是哭泣,卻不曾害我。”
“為什么沒殺你?”
“我可能算是她唯一能稱得上朋友的人吧,她是要我活下去。自那以后,我再也不尋死了,在這小屋活這七八十年,時常夜晚聽她哭泣,倒也習(xí)慣了。”
鄭忘書搖搖頭驅(qū)散睡意,提著黑劍悲鳴和白劍寒江雪,說到:“我去看看?!?p> 老婦在后勸阻,鄭忘書輕聲道:“請放心睡吧,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