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黃宜很早地爬起床來，心想著終于可以下山去逛逛了，便有些激動。他穿戴好衣裳，到天井中取水洗過了臉，剛踏出屋子來，只見昨夜曬谷場上余下的火灰已盡數(shù)清掃干凈，霍山舉著一柄斧頭，正在砍虎肉，砍作一大塊一大塊的?；羯降纳砼杂袀€布袋，將砍下的肉拿進布袋里裝好，又揮斧再砍。
黃宜記得昨天汪遠(yuǎn)洋說過，要將這頭虎肉拿下山分給左近貧苦的民家。霍山先將虎肉砍細(xì)，待會兒下山后，便去干這件急人所難的俠義之事。黃宜道：“霍伯伯，我來幫你?！?p> 霍山笑道：“怎么不多睡會兒？”
黃宜道：“我睡得夠了，我來幫你?！?p> 霍山舉起斧頭，將虎的背脊一一砍斷，舉斧劃下，將肉劃成了條狀。道：“油膩得很，會弄臟手，你在旁瞧著就成了。”
黃宜見霍山不肯讓幫，也不牽強。過不多時，霍山已將一頭老虎砍作三四十段，分裝在三只大布袋里，在盆里洗了手。這時，汪遠(yuǎn)洋、黃云龍和崔劍鳴來到曬谷場上。見霍山已分裝好虎肉，三人臉上都有些愧色。汪遠(yuǎn)洋道：“霍老弟，你一人把這苦活做了，怎么不通知我們一聲，也好分擔(dān)一點?！?p> 霍山洗了手，扎好布袋口子。道：“些微小事，我一人就做得完，何勞三位出手?！?p> 黃云龍道：“事雖小，但我們也得分擔(dān)一些，下次可不許你這么干啦。多少得讓我做點，不然我們只會好吃懶做，還成什么了？”
霍山笑了笑，便沒說什么?？戳丝袋S宜。道：“用過早餐我們就下山吧，早去早回?！?p> 崔劍鳴忽道：“這肉是明著送呢，還是暗里送？”
幾人沉吟了一陣。汪遠(yuǎn)洋道：“暗地里送去得了。”
黃云龍、崔劍鳴心下大為贊同，和山下的人家并不熟稔，明著送去，只怕人家不要。再要給山下的鄉(xiāng)民解釋，讓他們放心收用，又必會有一番麻煩。暗中送去，自是最省事。
黃云龍忽又說道：“可是這大白天的，山下的鄉(xiāng)民忽然間多了這些肉，只怕因來路不明，不敢食用，那不是枉費力氣了?！?p> 崔劍鳴道：“這倒考慮得是。干脆我們拿去賣吧，把價錢開得極低，他們多少破點費，只道這虎肉是用錢買來的，就可心安理得的食用了?！?p> 黃云龍道：“這萬萬要不得。萬一鄉(xiāng)民們不肯買呢，再說擺攤賣肉也太過費事。況且我們是成名大俠，你見過哪位英雄豪杰擺攤賣肉的？”
崔劍鳴道：“三哥，你這話就不對了。且不聞‘仗義每多屠狗輩’，擺攤賣肉的屠戶當(dāng)中，有的是英雄豪杰，不過是你沒見過罷了?！?p> 黃云龍道：“好似你便見過不少屠狗英雄？都有哪些啊，說出來大家聽聽?！?p> 崔劍鳴道：“你這不是強詞奪理嗎？你沒見過是你沒見過，不等于沒有。”兩人爭執(zhí)起來，各不相讓。
黃宜忽道：“黃三爺說得有理，崔四爺?shù)牡览硪膊恍?。不如就各干各的，黃三爺喜歡暗中相送，就暗中送去，崔四爺要擺攤，就去山下擺攤。且看是誰先將虎肉送到鄉(xiāng)民手中?！?p> 黃云龍叫道：“妙??！我看這法子行?！庇值溃骸八牡?，你既想當(dāng)屠狗英雄，就去山下擺攤賣肉吧?！?p> 崔劍鳴受激不過。道：“擺攤就擺攤，屠狗英雄難道就不是英雄了嗎？”也不等吃飯，提著一大布袋虎肉，徑行下山去了。汪遠(yuǎn)洋叫他不可意氣用事，霍山叫他吃了飯再去，但哪里叫得回來。崔劍鳴的身影早已隱沒在山道中。
黃宜道：“哎??！我不過說著好玩，崔四爺干嘛就當(dāng)真了?！?p> 黃云龍卻道：“他一心想當(dāng)屠狗英雄，你就是不說這些話，他也會想別的借口，去招搖過市，當(dāng)他的屠狗英雄?！?p> 黃宜道：“原來不怪我?！?p> 黃云龍道：“自然不怪?！?p> 余下四人卻都等吃過早飯，飽餐之后，霍山提了一袋虎肉，黃云龍?zhí)崃肆硪徊即⑷?，收拾下山?p> 黃宜自從來到五臺山后，先是養(yǎng)傷，后是練武，竟有兩年多未曾下山一步。此時正當(dāng)春末夏初時節(jié)，萬物生機勃勃，山間郁郁蔥蔥，路上遇到不少野鳥燕兒，黃宜有意等三人向前，自己落在后面，一遇野鳥，便撿石子去打。雖然有所耽擱，但下山也是極快。
不多時，來到山下，那三人早在大路口等著，黃宜急步趕上，一道向西南方的小路上走去。日頭漸漸熱了，這一帶卻是麥子地，地里麥穗已長到膝蓋那么高，一眼望去，但見青幽幽的一大片。地里頭已有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前來耕作，五頭黃牛在空地里吃草，三個牧童蹲在一棵樺樹下玩骨牌，偶爾有野鳥飛到麥子地偷食麥子，牧童們?nèi)映鍪哟蝤B，嘴里怒吼連連，野鳥受到驚嚇，撲騰著翅膀，飛走了，牧童們繼續(xù)玩骨牌。
黃宜不懂骨牌是什么，但見那三個牧童玩得十分起勁，不由得竟有些羨慕，真想過去和他們一起玩。麥子地過來不遠(yuǎn)，便是一個村落，此地喚作陳家集，雞鳴狗吠之聲從村子里傳來，裊裊炊煙飄于上空。
四人從村邊大道徑向前行，如果不是因為黃宜不會輕功，那三人原本不用如此腳踏實地，只須幾個起落，飛檐走壁，便繞過村子去。
到了村口，黃云龍道：“你們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四人都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也不多問，只見黃云龍?zhí)嶂即?，身形一閃，竄到村邊的竹林里去，就此不見。過了不大會兒，黃云龍從竹林里竄出來，手中的布袋已經(jīng)沒了。笑道：“大功告成，我們走吧?！?p> 往前走出不遠(yuǎn)，又是一個村子?；羯降溃骸澳銈兊鹊任?。”提著布袋，從村口一堆谷草堆前繞過去，不多時，又從谷草里繞出來，手中的布袋也沒了。道：“我們走吧?！?p> 黃宜雖已知道他們是將虎肉分送給兩個村子的人家了，但怎么送的，有沒有給人發(fā)覺，都很想知道。幾次想問，那三人卻走得極快，忙于趕路，走得呼呼喘氣，也就沒空多問。
約行了五六里時，前方的道路越來越寬闊，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男女老幼都有。有的背著一籮筐菜，有的挑著一大擔(dān)柴，有的提著一籃子雞蛋，也有的空著兩手，都朝著同一個地方去，所見之人雖穿的是粗布衣裳，卻都十分的干凈。黃宜自小長于大漠草原，每天都是去放牧，習(xí)俗不同，并不知道這便是趕集。他瞧瞧這個，望望那個，頗有些不明所以。
不多時，只聽得前方街口上，一個粗礦的聲音叫道：“來來來，走過來看一看，瞧一瞧。正宗五臺山大虎肉，全身是寶。家中如有小兒麻痹、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腫痛、傷風(fēng)感冒、哮喘氣虛者，來買虎肉吃，包管一吃就好，肉到病退。一文錢一斤，價格超實惠?！比巳何鮼砣镣侨鈹偳熬蹪M了十多人，把喊賣之人遮住了，黃宜不見其面，但覺得這聲音十分熟悉。
只聽黃云龍哈哈大笑起來，汪遠(yuǎn)洋也不禁啞然失笑，霍山微笑不語。黃宜立即想到，那喊賣虎肉的是崔劍鳴了。
黃云龍有心要看看崔劍鳴的笑話，擠進人群，見崔劍鳴臉露愁色。道：“一文錢一斤，哪有這樣便宜的？你怕不是拿豬肉狗肉來胡亂充數(shù)吧?！?p> 崔劍鳴忽然見到這幾人，憂愁變成驚訝。問道：“你們的都送出去啦？”
汪遠(yuǎn)洋道：“我們早就辦完了，你不聽，非要當(dāng)屠狗英雄，這不是給自己找累？”
霍山道：“可賣出多少了？”黃宜也已溜到肉攤邊，見肉攤上虎肉還擺得滿滿的，不問已知，崔劍鳴沒賣出多少。
崔劍鳴見到黃云龍臉上露出譏笑，只好不去看他。道：“最近流行吃素，都不怎么買肉?！?p> 黃云龍哈哈大笑，笑得更加得意了。道：“老崔啊，恭喜你心愿得遂，做成了屠狗英雄?！彼刈I笑著。崔劍鳴因和黃云龍爭辯，賭氣來擺攤賣虎，大清早他就趕到街上，搶占了攤位，還因此與肉攤正主吵了一架，又生意不景氣，等了半天，竟然無人問津。不得已別出芯材，學(xué)著別人大聲叫賣。正將游人吸引了過來，給黃云龍這么一鬧，又將人群擠了開去。賣不賣得出都無關(guān)緊要，崔劍鳴卻是不肯服輸。催道：“你一來把客人都擠走了。走開，走開，別來打攪我做生意?！庇殖堕_嗓子喊道：“賣虎肉啦！正宗五臺山大虎肉。折本賣啦，一文錢一斤?！?p> 黃云龍笑道：“我們不奉陪啦，你慢慢賣?！毙χ唛_了。幾人好久沒下山來走動，這一下山來，便碰到趕集天。又是正午，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都想各處轉(zhuǎn)轉(zhuǎn)。
忽見轉(zhuǎn)角處有人在賣玉器，汪遠(yuǎn)洋頓時便走過去，黃宜也隨著走過去。見那三尺見方的攤子上擺著玉碗、玉杯、玉筷、玉指環(huán)、玉佛、玉簫、玉劍、玉煙斗、玉硯臺、玉筆，陽光照來，但覺得青翠搶眼，滿目生花。汪遠(yuǎn)洋拾著一柄玉劍，看前看后，看左看右，又去撫摸那玉劍上的花紋，把玩不定，竟是十分不舍得放下。不住問那小販：這柄玉劍，可知是哪朝哪代的物品？我看不像中土之物??？
那小販嘴角留著一撇黃胡子，眼光犀利，當(dāng)然是見錢眼開的那種眼光。一見汪遠(yuǎn)洋愛不釋手的情態(tài)，便知是大魚來了。心中大喜，臉上一如平常，打著一腔南方口音。道：“我一看老人家，便知是識貨的大行家到了。這柄玉劍，那可大有來頭，得到十分不易，說起來可是一波三折，蕩氣回腸。那可是唐庭宮中之物。”
汪遠(yuǎn)洋便問：“當(dāng)真嗎？怎么會到了你的手上？”那小販道：“當(dāng)年黃巢起兵，攻進長安，見到皇宮中琳瑯滿目，都是珍寶。于是……嘿嘿，便一件件拿了過來，放進自己口袋……?！?p> 黃云龍對這個并不感興趣，卻知汪遠(yuǎn)洋對玉器十分感興趣，和那小販一搭上話，有好一會兒話說，不耐煩聽。道：“我去那邊瞧瞧。”說完，就走開了，到了一個賣煙斗的小攤面前，便走不動了，和那小販攀談起煙斗的學(xué)問來，霍山也走開了。
黃宜不知什么好玩，但聽那小販子大講玉劍的來歷，從哪朝哪代出現(xiàn)，經(jīng)過哪些地方才落到小販?zhǔn)稚?。黃宜一大半聽不懂，也走開了。
大街上人群涌動，當(dāng)頭一輪紅日直照下來，額頭上也出了漢。越是擁擠便會越熱，但偏偏人們根本不怕熱，東一堆、西一堆，擠滿了人。
黃宜心想：“這里太熱了，找個涼快的地方歇著，等會兒再來尋他們?！彼隳嬷巳?，盡往人少的地方走，轉(zhuǎn)過最熱鬧的那條大街，來到另一條街上，見街道兩邊或是當(dāng)鋪，或是茶棚，或是面館，人群一下子少了一大半，沒有了吵鬧擁擠，頓時清靜得多，也似乎涼快了不少。
正走著，忽見街尾一棵大杏樹，杏樹枝葉繁密，亭亭如蓋，遮下了一大片陰涼的地方。黃宜心道：“去樹下歇歇?！蓖訕湎伦邅恚灰姍?quán)周擺著許多字畫。有的畫著山水，有的畫著鳥兒，有的畫著猛虎，有的畫著蛟龍。黃宜看不懂，也不多問，卻見樹蔭下，坐著一個中年男子，盯著手中的一本泛黃的書冊，愁眉苦臉，臉顯深思之態(tài)，看得入神。黃宜走到他身旁，他竟沒抬頭來看黃宜。又見那人留著一部八字胡，一張方臉，頗為儒雅，身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衫，衣袖微破，衫子薄得透明，想是洗過的次數(shù)太多。
黃宜心道：“這人用功如此之勤，準(zhǔn)是想考狀元。他衣服都穿得這樣舊了，還是不肯換新的，準(zhǔn)是要節(jié)省錢來買書。”對眼前這人又是敬佩，又同情。又想：“我就靜靜的坐著，希望沒打擾到他。”
過得一會兒，忽聽得街道上有馬疾馳而來。黃宜朝街面上看去，只見匹黃馬正朝這邊奔來，馬上乘客是個美貌少女。眉目清秀，甚是美麗，腰間掛著一柄短劍。黃宜向那少女臉上一看，不由得一怔。心中只想：“怎么會有這樣好看的人?！鼻苼砟昙o(jì)不大，只怕也只在十五六歲左右。
那少女馳馬奔近。到了中年文士之前勒住馬韁，翻身躍下，將馬系在杏樹上。見到黃宜，只看了一眼，便當(dāng)作街上閑逛的小混混，也不以為意。那少女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雙眼始終不離那中年文士。忽道：“你手不釋卷的讀書，是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