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城縣志》：“戊辰年秋九月，于賊兵犯境，破洛城，知縣韓軒被執(zhí)見殺，妻妾俱死之。賊兵殺人如麻，所到處燹掠一空。秋十月，賊兵圍濛城，四月余而不破。民大饑，殍死者眾。”
昨晚，我夢見了我的母親。不是我熟悉的樣子，是她出嫁前的樣子?？蓧衾锏奈乙廊恢滥鞘俏业哪赣H，因為母親眉心處有一顆黑痣。母親并不丑，可那顆粗大的黑痣破了她的相。
夢中的母親也認(rèn)得我，她問我過得好不好，能不能吃飽飯。我說我當(dāng)了兵，當(dāng)兵了就能吃飽飯。其實我說了謊。我不想讓母親再為我擔(dān)心。夢里的我仿佛看到母親在微笑，她是為兒子終于有了一口飽飯而欣慰吧。母親是餓死的。對于那件事，我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可能是我故意要把它忘掉。可夢中的我像被鑿穿了底的船，記憶像水一樣漫進來了。
那水一樣的記憶始于大大的太陽，太陽很大很大，大到遮蓋了天地，大到遮蓋了所有的陰影。大地被烤焦了，樹葉也被爇得打了卷兒。我看到樹上的螞蟻在蒸騰中停下腳步翻滾著死去，留下一串串焦黑的尸體。小河早就干了，爛泥拌著死蛙和死魚，散發(fā)著濃烈的腥臭。太陽像是突然變大又突然兇狠起來的。這些魚蛙來不及逃亡就燒死在河水中了。
被火烤焦的大地，就什么也長不出來了。我們的日子就枯了，擠不出半點水分了。
原來以為不能吃的，也就都能吃了。死掉的牲口能吃了，貓和狗也能吃了，老鼠能吃了，跟著樹皮也就能吃了，可吃著吃著，也就什么都沒有了，樹皮也沒有了，只留下塊塊癬樣的圖案在樹干上，仿佛被剝了皮的巨人。
剩下的就只有土了。人們就揀出細(xì)細(xì)的塞到嘴里去。唾液早就干了。沒咽下去的就憋死了。咽下去的就脹死的，可人們還是張著枯井一般深不見底的嘴，繼續(xù)把土吞下去。
接著，也就開始吃人了。
先是有人發(fā)現(xiàn)被埋葬的人不知被誰刨出來，剝掉了腿和屁股上的皮肉。人們像是得了什么啟示，就開始想法吃人了。
母親已經(jīng)覺不到餓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息把我和父親喚到床邊。她像離開水太久的魚一般，嘴巴一翕一張，努力著說：
“死了我就不要埋了，我不想被別人吃掉。你們吃了我吧?！?p> 父親和我都餓得抬不起頭。
我聽見父親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我后來才知道，父親那時已經(jīng)決定把母親吃掉了。
我看到母親坐在床上，她將一塊紅布蒙在頭上，我聽到遠處傳來嗩吶聲，我坐在她身邊。她輕聲對我說：
“是你父親來接我了，她要娶我到他家去了?！?p> 夢中的我問她：
“父親后來把您吃掉了，您不怨他嗎？”
母親搖了搖頭。
這搖頭是不怨呢，還是不肯相信呢？
母親嫁給我父親，第二年就生下了我。
那一夜，父親扛著母親，手中提著柴刀離去，后來人們在山上看到兩具尸體，一個是父親，他用柴刀割斷了自己的喉管。一個是母親，她的尸體已經(jīng)殘破。這是他們的結(jié)局。
現(xiàn)在說說我吧。父親走后，我躺在家中等著最后一刻來臨。我知道沒人會為我收尸。
出去逃荒的人回來了，他們沒有走出山谷?？伤麄儾辉缚退浪l(xiāng)，也就回到家中來了。
我看到了小時候的玩伴小乙。他哭著對我說，他在逃荒的路上丟了一條臂膀。他哭著讓我和他去尋。我說好，就和他走出家門，我看到出去逃荒的人都回來了，他們已經(jīng)不再饑餓，只是想家。
我沒有死掉，是因為于大帥。
他的隊伍用一碗粥把我的命換了回來。我就又感到饑餓了。于大帥知道哪里有糧，我就跟著他去了。于大帥帶著我們打下了洛城，他讓我們殺人，沒有糧就把人當(dāng)糧。可我不行，我想到我的母親。洛城沒有糧，我們就來攻打濛城了。這座濛城我們已經(jīng)圍了幾個月，城里的人出不來，我們也進不去。我們沒糧了，餓瘋了。于大帥說城里有糧，打進去就有糧?？墒俏铱炷貌粍拥稑屃恕Ｂ犝f于大帥的親隨餓得走不動了，于大帥就把他烹了，吃掉了。
那些拿不動刀槍殺不了人的兵，大概也要被吃掉吧。
明天又要攻城了，打進去就有糧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