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蘊的歡喜沒有維持了多久,就被打破了。打破她美夢的,正是平日里一直特別照顧她的表姐范平玉。
那是一個秋日的黃昏,落日的余暉似乎要和園子里橙燦燦的楓葉粘在一起流淌成一片。一身嫣紅色衣衫的范平玉從園子深處一路小跑出來,跌跌撞撞地奔在她懷里,慌亂又嬌羞的哎呀一聲。
李淑蘊一邊摟著她,一邊笑著問小丫鬟:“你們姑娘這是怎么了?”
小丫鬟嗤嗤一笑:“表小姐還不知道?郡主娘娘想我們姑娘嫁給小公爺……”
范平玉羞紅了臉,一跺腳擠出一句:“妹妹不要聽她胡說。八字沒一撇的事兒!”說著便急匆匆地離開了。只留下小丫鬟一努嘴,和李淑蘊調(diào)侃一二:“瞧我們姑娘,方才見了小公爺害羞的連話也說不出來,我瞧這事兒有戲了。表小姐,您就瞧著吧!”
她們主仆一個羞著跑,一個笑著走,漸漸出了園子,只剩下李淑蘊一個人獨立在原地,滿腦子空蕩蕩只剩下一句話在心里頭游晃:他要成親了。
石恒山要成親了。要娶的不是別人,是她恩人舅舅舅母一家的二女兒,是一直照顧她、偏愛她的表姐范平玉。想到這里,李淑蘊愣愣地仰頭望著靜謐的園林,在這滿天滿地都是落葉和風(fēng)景的地方,一時間心里空的不知如何是好,當(dāng)下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結(jié)局她從一開始就應(yīng)該想到不是嗎?
這一天晚上大家用膳時其樂融融,只是挨著郡主娘娘坐的人,變成了范平玉。席間郡主似乎是為了打消范太太的疑慮,說著說著將話題引到了石恒山身上,主動提起了他曾經(jīng)定下的一門親事來。
“說起來恒山這孩子也是婚姻艱難?!笨ぶ鲊@息一聲道:“那年原本是要給他定下京城林家的大姑娘,可手頭碰巧有些事給耽擱了。他那會兒忙著朝堂上的事兒,自己沒心思,我們也就沒放在心上?!?p> “京城林家?”范太太呀了一聲,接口問道:“可是去年因為王信之一案被罰外調(diào)到杭州的林大人?”
“正是?!笨ぶ髂锬锩佳蹘е恍┩锵У溃骸八麄兗业暮⒆邮呛煤⒆樱皇谴笕颂幌駱恿艘恍?。家里一出了事,就火急火燎把那姑娘送到三殿下房里做小妾去了。我們縱是有心去幫一把,也沒辦法啊?!彼f著帕子一轉(zhuǎn),抬手輕輕擦了擦鼻子,嘆息道:“說到底也是恒山耽誤了她,早些年要是定下親事來,那姑娘也不必受這么一遭??珊闵绞莻€主意大的,若不是他心尖上的人啊……”郡主溫溫柔柔地瞥了一眼范平玉,輕輕笑道:“他可一下都不會管。”
這一席話說的范太太放了心,范平玉動了心,李淑蘊丟了心。她心里頭知道郡主是在變相給范家一個同意嫁范平玉的理由,可郡主說的話何嘗又沒有道理呢?那年她是見過林蒹葭的,林蒹葭那般模樣身段言談舉止,在石恒山看來也不過是神情淡淡的點點頭罷了。不是他心上的人,他確實連頭都不會轉(zhuǎn)過去。
那她呢?他又不愛她,管她做什么,又為何要幫她?李淑蘊低頭端著茶杯默不作聲的喝茶,緊緊握著茶托不肯松手。耳邊是女人們恍若隔世般談笑的聲音,她心思動了幾動,自己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抬頭裝作天真如小孩子一般好奇地對郡主說道:“郡主娘娘,您和恒山哥哥真的要帶平玉姐姐回家?。俊?p> 她甚少在公共場合用這樣的語氣這樣說話,一時大人們都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原本兩家的親事是朦朦朧朧的,誰也不想把話說死了沒有退路,不料被李淑蘊這般突然挑了開來。
范太太又笑又氣,只能半惱半開玩笑的說一句李淑蘊:“瞧瞧,還以為她是個穩(wěn)重的人呢,怎么今日這么猴急?淑蘊啊,你平玉姐姐去哪里,和你有什么相干啊?”
李淑蘊嘴巴一撅,抬手輕輕的拉著范平玉的手,勾了勾她的小手指,故作委屈巴巴道:“我舍不得平玉姐姐啊。況且石府也沒什么人,怪不好玩的?!?p> 聞言范太太和郡主娘娘都松了一口氣,知道她這是童言童語??ぶ餍χ鈬溃骸肮阍瓉硎巧岵坏闷接癜?,你們姐妹情深,將來若是嫁的不遠啊,大家也能時常在一塊的?!?p> “是嗎?”李淑蘊笑了起來,很快轉(zhuǎn)移了話題道:“郡主娘娘,我記得石府后花園里有一個大秋千,那個倒是挺好玩的,可惜我再難玩到了?!?p> “到底還是個孩子。”郡主笑著點點頭道:“這有什么難?等你回了京城,經(jīng)常過來玩就是了?!?p> 范太太清了清嗓子,詫異地瞥了一眼李淑蘊,溫婉一笑:“淑蘊你都是大姑娘了,還玩什么啊?”
這一頓飯吃的各懷心思,飯罷李淑蘊還破天荒的拉著郡主娘娘說了些從前住在石府時發(fā)生的事情??ぶ饕粫r回憶過去,便帶著她回了自己住的院子里敘舊。
平慧目送著她二人離開的背影,笑著對范太太道:“娘,今兒淑蘊妹妹是怎么了,從前也沒見她說這么多話???”
不料范太太一邊挑著香料一邊克制又理智地評判一句,語氣清淡道:“小丫頭片子的一點小心思罷了,不用理會。”
平慧聽得一頭霧水。
范太太到底是把李淑蘊想簡單了。
她還當(dāng)李淑蘊和郡主娘娘套近乎是想著回京以后憑她能在李家立足或者托一門好親事。畢竟曾經(jīng)和她定親的姚家老夫人是榮國公的姐姐,郡主做弟媳的,在姚家多少有幾分面子。姚家那個孫兒姚安,人太不成器了一些,聽說前陣子房里鬧出了幾條人命,導(dǎo)致又定下的親家借故退親。可若非如此,姚家也不會又托了她繼母張氏給范家來信,說想接李淑蘊回京。
這事兒,范太太前一天才和李淑蘊委婉的說了,那孩子當(dāng)時沒有什么表示,可今日再吃飯時,就對郡主無比熱情了。
她巴結(jié)郡主,不是看中家世想嫁姚家,就是看不上姚安想要拒絕親事。無論出于哪一條,討好郡主都是十分有必要的。畢竟她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孤女,在李府處境艱難,是隨時會被犧牲掉的。
范太太低頭將調(diào)好的香封在香爐里,輕輕嘆息一聲。李淑蘊說到底不是她的親生孩子,疼歸疼,可好好歹歹人生大事也輪不到她做主。既然小丫頭自己想搏一把,就隨她去吧。
十月末,郡主娘娘再返程回京時,同行人中便多了一個李淑蘊。為此范太太表示早有預(yù)料。臨別時,李淑蘊拜別舅舅舅母,和表哥表姐們說了再見。她和范平玉平日里最為親近,不料這一日她卻只摟著范平玉哭了一場,什么話也沒說。她心里頭知道自己接下來的盤算和小心思都對不住范平玉,于是嘴上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范平玉只當(dāng)她傷心,也抹著眼淚拍著她的后背安慰道:“妹妹,別哭了,我以后去京城看你啊?!?p> 瞧著李淑蘊哭的身體一抽一抽的,石恒山默默地騎在馬上,耐著性子勒了一下韁繩,挑了挑眉頭適當(dāng)開口勸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你們別哭了,哭多了傷身子。我們是時候該走了?!?p> 馬車漸漸行動,一行人逐漸遠離了范家人的視線。平慧笑著戳了戳姐姐平玉,又扭頭對母親范太太道:“娘,我瞧小公爺挺心疼姐姐的,您還猶豫什么?”
范太太撫了撫衣袖,眸光帶笑道:“小公爺不是個簡單人物。他們要是有心,婚事自然會成。咱們滿心滿意,不想換別人的一個退而求其次的將就?!?p> 范平玉咬了咬嘴唇,沒敢說話。
馬車?yán)?,李淑蘊輕輕縮在郡主懷里,將臉埋在她柔軟的小腹前撒嬌,引逗地郡主不停地笑,一邊撫摸著她的脖頸一邊笑道:“你這個孩子,怎么如今乖的像只小貓一樣?”
“我后來在舅舅舅母家住了這么久,學(xué)了這么多東西,才知道郡主娘娘原來對我有多好,可惜我那個時候真的太不懂事了?!?p> “唔。”郡主惋惜道:“你是個可憐的小姑娘,原先的事情不怪你?!?p> “可是又要回京城了?!崩钍缣N裝乖賣可憐,輕輕地說一句:“娘娘,我不想看見繼母,她總想把我嫁給不好的人?!?p> 姚家的事情郡主也有所耳聞,想起自己那個不怎么成器的小輩侄兒姚安,郡主夾在中間也破有幾分尷尬,她拍了拍李淑蘊沒有說話,只輕輕地嘆息一聲。
這一夜沿途他們住了旅店,李淑蘊尚未去尋石恒山,他便率先過來找她。到底是顧忌女孩兒家的名聲,石恒山打點好了一切才帶著李淑蘊出了旅店,尋了街邊一處開闊的茶攤說話。
是時街上人流熙攘,街邊小販的茶爐、包子屜籠、湯面飯碗都冒著熱騰騰的煙氣。路旁兩邊酒肆茶樓燈籠高挑低垂錯落有致,行人三三兩兩坐在路旁吃些夜食。街上人間煙火氣息濃重,一時恍若隔世般逍遙自在。
“餓么?”石恒山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小姑娘,問了一句。
李淑蘊搖搖頭。
石恒山偏頭環(huán)顧四周,大步走開又很快拿著一小包荷葉裹著的東西回來,攤手遞給她道:“棗糕,趁熱吃?!闭f罷半給半塞的將東西送了出去,自己扯開袍角大咧咧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叫小二上了一壺茶。
他喝了三四杯茶,李淑蘊就杵在自己身旁低頭小口小口吃著棗糕??粗z絲縷縷的熱氣透過棗糕,從她的嘴角鼻間飄散而出,和街頭的煙火氣息一起融在暖紅的燈光下,石恒山的心里就涌起一陣暖意,當(dāng)下語氣也不由得輕快起來:“凳子上有釘子?坐不下?”
李淑蘊愣愣地抬目看了他一眼,乖巧地坐在一旁。
石恒山倒了一杯茶推給她,主動開口問道:“姚安的事情,你怎么想?”
“嗯?”
“別裝傻充愣?!笔闵嚼砹死硪屡?,嗤笑一聲道:“有什么話老實說,我母親再疼你,也不會為你駁了姚家的面子。倒不如老老實實說說你怎么想,事情或許還有轉(zhuǎn)機。”
李淑蘊聞言將手里的棗糕包好放在桌子上,無所謂地晃晃腳:“我怎么想重要嗎?又有誰聽我的?”
“看來是打算聽天由命了?”
“不然呢?”
“呵?”石恒山偏頭與她對視一眼,失笑問道:“既然聽天由命了,不好好的跟著李家來的人回家待嫁去,這幾日纏著我母親做什么?”
“那哥哥呢?哥哥你不好好擔(dān)憂自己的婚事,老管我做什么?”李淑蘊賭氣反問一句:“我與哥哥有什么相干?”
石恒山很快轉(zhuǎn)過頭去,自顧自吃了一杯茶才道:“莫要賭氣,好好說話?!?p> “我沒賭氣?!崩钍缣N托著腮幫子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從前我不夠好,哥哥你管我將我送到舅舅舅母家。如今我變好了,你還管我嫁不嫁人,嫁給誰。那將來呢?你要管我多久?”
“怎么,是嫌我管的多了?”
“不是?!崩钍缣N半開玩笑半真心道:“哥哥既然管了不如管到底,也別娶平玉姐姐了,娶我如何?一舉兩得了?!?p> 她原本就是個天真爛漫不知世俗的性子,就算是在范家待了三年,改變的不過是待人的禮節(jié)和行事的道理。其實骨子里還是個敢愛敢恨的小姑娘性子。
她這一番話說的大膽荒唐,又踩中了石恒山多年的心結(jié),當(dāng)下許多前塵往事紛至沓來,激的他一口茶水嗆住,咳嗽了半天才抬手指著她訓(xùn)斥一句:“不許胡說八道,小丫頭片子怎么沒羞沒臊的,這樣的話怎么說的出口!”
就算前世兩人曾經(jīng)是夫妻,可這一世相差了十歲,就憑這一點,石恒山就干不出再娶她的事來。
不料李淑蘊放下手來聳聳肩道:“我不是胡說。我認(rèn)真的?!?p> 石恒山狐疑地打量著她的神情,企圖捕捉到一絲一毫有關(guān)害羞和玩笑的表情,結(jié)果只是徒勞。
“我想嫁給哥哥,不想嫁姚安,也不想你娶范平玉。”李淑蘊又低下了頭,誠懇老實地回答了他方才的問題:“我就是這么個想法,哥哥看看還有什么轉(zhuǎn)機?”
石恒山:……
他板著一張臉企圖掩飾內(nèi)心的尷尬和慌亂,嘴上冷言斥責(zé)一句:“怎么就不知羞?在范家這么多年,都學(xué)什么了?”
“這并不沖突?!崩钍缣N搓了搓手道:“這事兒我瞞了哥哥三年,又不是一時興起的,我學(xué)東西也都是為了哥哥。三年前若不是你替我謀劃,如今我是個什么光景都不知道?!?p> “你!越說越?jīng)]有樣子。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什么話都說的出口?”
“等哥哥嘗過相思的滋味,就什么話也說的出口了?!崩钍缣N清淺一笑道:“我沒什么想法了。至于嫁誰就隨便吧!”
石恒山愣在原地,余光里卻瞧見李淑蘊微微仰頭望著對面樓臺上的紅燈籠發(fā)呆,小巧的珍珠耳墜子在她耳邊輕輕晃動,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
她好像真的長大了。
他的喉結(jié)輕輕滾動一下,很快移開目光,陷入了沉思:這一世的李淑蘊要比上一世聰明太多??!小小年紀(jì)都會算計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