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浮華一生
關(guān)龍逄的聲音是那樣飄渺，像是從無底洞傳來，僅僅拂過她的耳邊便飛向遠方，絲毫不做停留。
“你不是一直想聽我說那句話嗎？”他的氣息愈弱，弱得仿佛已無。
就在這一刻，關(guān)龍逄看到了末喜最美的笑容——第一次相遇時，她臉上便是映著這抹笑容。
“我愛你……”最后一字的孱弱氣息落入她的吻中。
末喜靜靜感受著他的氣息，直到他最后一脈氣息融化在她的口中，她依舊久久不愿離開他的唇。
他與她相握的手掌中，那個曾經(jīng)留下的“逄”字余溫依舊，卻再也無法溫?zé)徇@具冰冷的身軀……
不知從何處，飄來一瓣荼蘼，肆意舞動在這靜謐的室中，借著微光的荼蘼紅若朝陽，美得如她。
耳邊，是遙遠宮中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婚喜奏樂之音。聽弦斷，斷那三千癡纏。
末喜似乎丟了魂魄——想的念的，關(guān)于你的，終于都真正成了昨天。再沒有了，這世上再沒有你這樣一個讓我深愛致命的男人……
這一瞬，忘了時間，丟了感覺，黑了世界。
終于，她終于陷入昏暗寒涼的冰川之中，只愿隨他而去，再也不要醒來——這一生，我的愛徹底埋入塵土，與你長眠。我為你而生，我們卻為何相遇這樣遲？妾為君生，只望，來世能早一些相遇……
她的眼淚像一顆琥珀，凝結(jié)了這世間的落寞。
心口的疼痛是那樣灼熱，甚至灼傷了她的靈魂……這一次，她以為自己真的不會再醒了。
可偏偏在香煙裊裊的殿中，聽到些許令她心痛卻無法不醒來的只言片語：
“回稟大王，關(guān)龍逄還是——還是處子之身……”
緊緊握住末喜掌心的，正是她夫君那略帶薄繭的細指。
她漠然睜開雙眼，眼神是那樣空洞卻悲愴。
映入她眼簾的是她此刻最不愿見的那人——身著大紅喜服的桀。
此時的桀沒有一個新郎官應(yīng)有的神采奕奕，而是滿臉傷痛，眼中滿是對她的愧疚與愛惜。
末喜用盡全身最大的氣力掙脫夏桀的掌心，一掌巨大的響聲劃破夜空。
珠簾外方才說話的那個臣子、一眾奴才婢女全都嚇得頓時跪倒在地上，再無人敢抬起頭來。
“別碰我！你怎么……怎么能夠這樣殘忍！”末喜一生從未像如此歇斯底里。
這一聲歇斯底里，讓懸在空中的那只纖長細柔、無數(shù)次撫摸她的掌心驟然停住。
夏桀這輩子從未被人打過，他不是暴君么？怎么會讓這個女人摑了一掌卻狠不下心去傷害她呢？
終于，偌大的殿，被桀的仰長大笑打破了那駭人的死寂。
他笑自己怎會這樣傻？為何對她執(zhí)念如此深？
今夜明明是自己的大喜之日，他卻在知曉她昏厥的消息后撇下兩位美人毅然趕到她殿中。他一夜未眠，只是眼睜睜地守著這唯一一個能傷到他心的女人。
桀丟下兩個新婚妃子，慌忙趕到她床前。就在她這具躺在床榻之上紋絲不動的虛弱身子映入眼簾時他滿心悲痛，一切怒妒瞬間消逝。那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樣在乎她的安危——連同她腹中胎兒的安危！
縱然她腹中的骨肉也許不是自己的，可是他要讓她好好養(yǎng)身，平安將孩子生下。即便是為他人養(yǎng)孽子，他也愿意。只要她開心……
自己什么都能為她做，即便是放下一個王的尊嚴又有何妨？
只是，她的心，從來不曾屬于自己。
他從前只以為她對自己是因為太恨，所以無法相愛?？墒呛髞硭虐l(fā)現(xiàn)，她不愛自己的原因不是因為恨，只是因為她心中早已有了愛?？蔀楹嗡膼?，是自己從小便妒恨的他——關(guān)龍逄呢？
兒時，他兩曾經(jīng)親如兄弟。那時夏桀時常將自己東西分予關(guān)龍逄?？赡昙o漸長。夏桀始終不明白，為何不管自己怎么努力，父皇只看到關(guān)龍逄的好？父皇為什么對關(guān)龍逄比對自己這個親生兒子更好？父皇已經(jīng)離世，他永遠不會明白父皇的愛子心切，也永遠不會明白父皇望子成龍的心切。
后來他登上那至高無上的皇位，雖然許多人對他阿諛奉承，可是他知道關(guān)龍逄比自己更得民心。時?？吹街爻寂c關(guān)龍逄熱血商討國事，他甚至忘卻自己才是那個萬人之上的獨尊。
思想已完全不同的兩個兒時玩伴，由此漸行漸遠。
夏桀心中對關(guān)龍逄妒恨，可是，罷了。自己已是九五之尊，已擁有世間萬物，還在乎這些作甚？
他以為自己什么都有了。
直到末喜出現(xiàn)，夏桀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作為一個最尊貴的王都無法得到的東西——她的愛。
夏桀愿為她傾盡所有，卻換不來她一秒鐘的駐足凝眸……
于是，他發(fā)誓要看清她心中那人的模樣。待他看清，竟覺得自己的命運是那樣可笑——自己最愛的女人，竟然深深愛著自己厭惡的人！
可這怎么可能呢？朝堂之上，率群臣力勸自己莫要沉迷末喜美色之人，不是關(guān)龍逄是誰？
當他知曉她愛的人就是關(guān)龍逄，獨自煎熬后終抵不過心中那只名叫“妒恨”的惡魔，于是他一直尋找機會想要試探這二人昔日的情分到底還存有多少。
后來他終于尋著了機會。在前往有緡國前，他秘密吩咐禁衛(wèi)喬裝去假意行刺末喜。
夏桀那陰沉冷淡的聲音比萬年冰川更涼、更寒：“若關(guān)龍逄對王后抵死相護，那么……關(guān)龍逄，殺無赦！記住，萬不可傷害王后……”
他以為一切都會順利，或許那日過后這世間便再不會有關(guān)龍逄這個一直強占她心的人了?？墒恰?p> 他笑自己傻，也笑命運為何這樣捉弄自己！
命運之輪沒有向他安排的方向轉(zhuǎn)動——她與他一起落入了山崖。
夏桀在得來此消息后立即派人全力搜救。終于在山崖下找到一個讓他愛、一個讓他恨的這樣兩個人。
回到宮中不久，她有孕了……
那時他才真正明白，原來，王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王不是萬能的——縱然王能操控世間所有人的生殺大權(quán)，可他無法掌控命運之輪駛?cè)サ姆较?！王也有得不到的至寶，王也有真愛與悲痛……
他說過不在乎，不在乎所有人都靠近關(guān)龍逄而遠離自己?？墒?，為什么她也要靠近關(guān)龍逄而遠離自己？
在明知得不到她的心后依然對她念念不舍、待她像從前一樣好——不！是比從前更好！——因為，他依然抱著一絲希望，或許只要自己待她好便一定能等到她的心靠近自己的那一天！
可是一等再等，一等再等，卻還是等不到……終于是知道毫無希望了。
這時，偏偏她有孕了?？伤怪械奶翰⑽礊樗麕須g喜，而恰恰更是讓他心煩意亂。
終于，他昔日對他的厭惡與妒恨終于在這一刻全數(shù)爆發(fā)。他借故判他死刑，以炮烙之刑去讓上天帶走這一個他深深妒恨著的人！
可是不知為何，為何心里對他會有那么一絲絲不忍？
或許是想起父皇的笑容與言語？亦或許是想起昔日幼年相伴相護？
他終于死了！桀大笑。只是她的心卻因此離自己更遠了……
可是他覺得無所謂了。既然自己得不到，便讓他關(guān)龍逄也得不到！
為何自己的心忽然空了？因為，他知道末喜的心隨著關(guān)龍逄，一并徹底死了。
腹部傳來一陣撕裂人心的煞痛，她緊緊揣著腹前的紗裳，面色慘白。
他站在離她不遠處，曾經(jīng)用來安撫她的溫?zé)嶂讣饽杀鶎χ蛔忠活D道：“從今往后，我便如了你的愿！”隨后，這偌大的中宮殿只余下他衣袂上的芬香在作著最后的訣別。
這一夜，孩子沒了……
末喜臉上只有一抹笑，唯有這抹笑顏才能掩住她欲絕的痛。一滴淚滑過他們曾觸摸過的臉頰。她笑著想，這樣也好，孩子是為桀去贖罪了吧？孩子是去和逄做伴了吧？
此后夏桀再無踏足她的中宮殿。
后來，夏朝之臣伊尹叛變，投靠湯由。
數(shù)年之后，已是深秋，商湯起兵。
商之大軍攻入都城那日，她身著初次穿的那襲粉色長裙，立于他冢前良久。她粲然一笑，獨自翩然起舞。沒有那日有施國大殿之中的樂聲，她再次跳起專為他而學(xué)的那支舞。無數(shù)蝶兒隨風(fēng)而來，將她簇于其間，仿若荼蘼仙子下凡。舞畢，她額際那枚自降生以來便有的荼蘼印記竟了無蹤跡，許是被蝶兒帶走了吧？
她的荼蘼印記——讓兩個男人為之傾倒的罪魁禍首，終于在這一刻離開了她的肉體。
依偎著這冢，我閉上眼睛聽見你呼吸……
一柄尖刀寸寸沒入心中。
那日，你說你要我好好活著。于是我便為了你而在這人世間多停留了片刻。
而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怪我不聽你的話——因為你是那么愛我。你那么愛我又怎么舍得丟棄我呢？在黃泉路上，下一秒，我便要與你重逢……
利刀尖端劃過之處，卻帶不走過往的種種記憶。為什么忘不了你？或許忘了你比愛你更殘忍。
隱約中，她看到他如云似煙的墨黑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飄舞，發(fā)絲朦朧間，那是一個風(fēng)姿卓絕、英氣瀟灑的男人……
正浴血奮戰(zhàn)的士卒，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漸漸從刀箭上移開，他們紛紛抬頭仰望這千百只色彩斑斕的蝶兒，它們是那樣美麗絢爛。當它們從城墻上不留痕跡地匆匆飄過時又是那樣短暫。
可是正當他們?yōu)檫@短暫的美麗而感到惋惜之時，更美的景象出現(xiàn)了——
漫天的荼蘼如雨點般傾空而下。
深秋，怎么會有荼蘼？荼蘼該是開在春末之際啊。
這一場漫天的荼蘼雨，下了整整一天?？删驮谶@一天之后，許多年，無人再見到荼蘼開花。
末喜的皇兄助湯由一綿薄之力。他期待著商湯的勝利，更是期盼著皇妹歸來的那一日……
荼蘼，韶華勝極。她的到來，引起兩國的生靈涂炭。
最終，商勝了，夏亡了。
坊間相傳，是末喜傾了夏國——因為末喜帶著復(fù)國使命來到夏國？末喜嫉妒琬琰得寵、痛恨夏桀多情所以亡了夏國？
諸如此類的傳說，太多太多……但是史實究竟如何？無人知曉。
有夏國的幸存宮人曾說，還記得就在商之大軍攻入都城那日，夏桀在宮中瘋狂尋找著什么。
可惜，他最后卻得來她死在他墳前的消息。
逝去的已冰冷，飄零的未了結(jié)……
那年初見，還歷歷在目，仿佛昨日之事……可轉(zhuǎn)瞬之際，一切都被時間湮沒。
浮華一生，淡忘一季?？沼谢貞洠騺y纏綿。笑容不見，落寞萬千。弦，思華年。那些年華，恍然如夢。亦如，流水，一去不返。不泣離別，不訴終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