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著笑著,笑聲卻從歡快漸漸變成了陰郁,緊接著又變成憤懣,簡平安眨眨眼,看著正在笑出悲憤來的葉德陽,心中暗忖,德陽先生你怕不是個音樂老師吧……
葉德陽沒注意簡平安正在開小差,語氣沉重地慨嘆道:
“你還年輕,又不是鄭人,自是對國事不加關(guān)心,等你經(jīng)歷過了戰(zhàn)爭,就知道人間悲苦哪里是什么傷別離,求不得,人間悲苦就是兩個字: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中所有的人間慘劇你都能看到,生離死別都是輕的,所有人性的丑惡黑暗都一一展現(xiàn)在你的眼前,那是沒有善的世界,只有惡,因為所有善的人都死了,只有惡才能活著?!?p> 葉德陽的語氣越來越沉重,眼神陰郁地都能滴出水了,眼光盯著窗外,看著的是北方,
“你可知陽北平原每經(jīng)歷一次大戰(zhàn),能留存下多少人口么?我告訴你,十不存一,如果戰(zhàn)爭在陽北平原拉鋸的時間超過一年,那么陽北平原基本就會變成一塊不毛之地,杳無人煙,這下你知道為什么陽城的地價不值錢了吧,人都死光了,地都變成無主的了,自然可以拿出來賣了一遍又一遍的,鄭國光是往陽北平原遷徙人口就前后遷徙過三次,每次都超過貳拾萬戶,可惜無論多少年,即使人口繁育出來了,只要一開始打仗,唉……”
對于戰(zhàn)爭,其實簡平安可以說點什么的,自己記憶中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內(nèi)容那是占有相當(dāng)?shù)仄?,可是無論說些什么,都永遠無法避免,只要是戰(zhàn)爭,受傷害的就永遠是平民老百姓,所以簡平安無言以對,就這么靜靜地聽著。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
葉德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罷了罷了,和你說這些干什么,如今你少年不識愁滋味,與你說了也沒用,待到你有了老夫這個年紀(jì)了,閱盡滄桑后,就也會只說天涼好個秋了……”
這話說的簡平安就不得不接住了,這葉老頭開始自賣自夸了,什么閱盡滄桑,什么天涼好個秋,這特么完全就是當(dāng)孫子看自己啊。
“那個,先生,我看這次鄭國未必守得住吧,甚至吳國這次怕也有點懸啊?!?p> “嗯??此話怎講?你且細細說來。”
“具體的各國情勢我并無太多知曉,我不過是知道一個道理,這東部州形勢而言,并不像州與州之間,有不可逾越之天險,那在一個東部州之內(nèi),必然會有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趨勢,如今鄭吳兩家都已然積弱,而周國卻是獨占膏腴之地一家獨大,想來前百年來未能一統(tǒng)東部州,也必然是國力有所牽制,如今這情勢,似乎已然牽制盡去,那這橫掃天下之勢已成啊,先生你所言抵御周國,那這是在給天下平民增加苦難呢?還是在給鄭國增加國運呢?”
葉德陽聽了這話,久久不語,望著窗外夜空低聲喃喃道: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簡平安也不打擾他,自己悄悄退出書房,去洗洗睡了,就留下葉德陽獨坐書齋,整夜靜思,望著北方,嘴里呢喃不停。
自這一夜之后,葉德陽就再未叫簡平安二人進過書房,只是給了簡平安藏書樓的鑰匙,讓他自去看書,簡平安自是聽從上人言語,自己像個乖寶寶一樣去藏書樓看書去了。
還別說,葉氏的藏書樓還真是有不少好貨,也許是葉德陽的個人愛好吧,這個藏書樓中很少各種經(jīng)典,沒有長篇大論的官樣文章,很少詩詞歌賦,最多的就是各種歷史,正史野史,各種地理圖集,各種風(fēng)俗人物志,甚至還有百工百藝書籍,簡平安還從中找到了基本養(yǎng)生功法,和行軍布陣的兵家傳承,這藏書樓被葉德陽經(jīng)營了幾十年,從藏書可以一窺其人品志向了。
簡平安在藏書樓中翻閱了十幾天,感興趣的基本翻閱了一遍,非常重要的,例如幾篇關(guān)于東部州前往南部州和北部州的路徑什么的,簡平安都自己照著描了副本收藏了,然后就準(zhǔn)備去請德陽先生最后吃個飯,然后告辭了。
這次見到葉德陽的時候,感覺和前幾次見到的時候大不一樣,見面依然是在德陽先生的書房,可是面前的這個葉德陽完全不像是個近六十的老人,渾身散發(fā)著一股進取向上的鋒銳,甚至都更像一個沙場的將軍。
葉德陽聽完簡平安的言辭,點了點頭,說道:
“平安你自有去處,我不必多言,我亦要北去見一見楊德釗,看看他對此戰(zhàn)的看法,此處學(xué)堂我已另請了蒙師代為執(zhí)教,此處藏書樓乃我葉氏祖業(yè),我有小輩回來照看,下次平安如需找我,不必來此了,咱們北方再見?!?p> 這句北方再見說的簡平安相當(dāng)懵逼,大老爺您這是準(zhǔn)備去保家衛(wèi)國啊,可是這可不關(guān)我什么事啊,我又不是鄭國人,好吧好吧,隨你喜歡吧。
先吃飯,天大地大,沒有什么事情是比吃飯更大的事情,果然帶著鐵鷹就是方便,一頓散伙飯頃刻之間就置辦出來了,這次酒水管夠……
這頓飯并沒有餓虎搶食,只是德陽先生的酒量實在是比不過簡平安鐵鷹兩個武者,沒過幾壇子,德陽先生就開始了,說得好聽點叫做,酒酣意濃,慷慨高歌,說的市井俚俗些就是,先生開始耍酒瘋了,一會用筷子敲著碗碟,一會拍著空酒壇子,公鴨嗓子開口就來,斷斷續(xù)續(xù):
“家國恨,意難平……”
“男兒持劍擊金甌,蕩平妖氛東部州……”
“何能據(jù)雄關(guān),護我……”
…………
唱著唱著,不只是哽咽,還是激憤,還是醉了,就這么趴在案幾上睡了……
鐵鷹依然收拾了殘局,簡平安卻是沒有扶先生入房休息,只是在德陽先生的背上蓋了件大氅,從自己的兵器庫中,挑了一把看上去不錯的劍,擺在案幾上,就和鐵鷹悄悄離去了,很多時候,很多人其實并不需要安慰,他們要做的事情其實自己很清楚,之所以內(nèi)有去做,是因為心中還在猶豫而已,如德陽先生這般,已然下定了決心了,那就只需要一場送行的酒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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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平安和鐵鷹二人坐上船,由萬庭湖只出白江,這次雇了一艘大點的船,即使花費高一點,鐵鷹在受了上次的教訓(xùn)之后,有了載具最好粗大笨的傾向,至少被人劈上一劍,不會立刻兩半,也有個逃命的機會不是……
簡平安坐在船上看著煙波浩渺,心中還是在惦念著葉德陽,這是一個老憤青啊,不知道會有怎樣的選擇,是為了鄭國去死守呢,還是為了天下一統(tǒng)去努力,唉,這個世界上,活的最苦的永遠是有理想的人,活的最開心的同樣也是他們。
正在念頭轉(zhuǎn)動間,一陣彌漫湖面的大霧席卷而來,讓人猝不及防,瞬間,就被籠罩進了大霧的范圍,而簡平安從出神的狀態(tài)驚醒,因為有一絲妖氣,分明。
是的,簡平安瞬間就確定了,這不是一場尋常的霧,不然不會有這么明顯的一縷妖氣混雜其中,而且這妖氣還分外奇特,怎么說呢,就像是在野外看見了狗和狼,一眼就能分辨出一樣,這似乎不是野生的妖啊,沒有那么奔放的氣質(zhì)……
霧氣漸漸越來越濃,弄到自己伸出手都快看不見五指了,這幾乎已經(jīng)是凝成實質(zhì)的水汽了,簡平安都已經(jīng)斷定出,這已經(jīng)不是水汽這么簡單了,沒有水汽能凝結(jié)成伸手不見五指的濃度,那畢竟是水,不是石灰水。
就在霧氣濃郁到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瞬間,變化出現(xiàn)了,一絲樂聲出現(xiàn)了,這樂聲既不像絲竹,也不是琴瑟,更不是鐘鼓,就如隱約的哼唱,若即若離,斷斷續(xù)續(xù),飄入人耳中的時候卻是濃的化不開的一絲懷念,如同翻開懷舊的同學(xué)冊,如同幾十年未見的老友再重逢,又如同分別多年的戀人不經(jīng)意間的街頭邂逅,那情緒,如絲如縷,如棉若絲,就這么捆綁這心緒。
這時候在簡平安看不到的角落,鐵鷹已經(jīng)哭得稀里嘩啦,捶胸頓足的,他的心中充滿了悔恨,不應(yīng)該將生死與共的兄弟帶入死地,愧對那死去丈夫失去父親的孤兒寡母,那一縷縷投向己身的憎恨的目光,那幽怨,那憎惡,那怨恨,沒有任何話語,就是僅僅憑那目光,就仿佛把所有自己做錯的事情都擺在了臺面上,他哪怕跪著,哪怕傾盡家財,哪怕以命償命,都無可挽回,失去的生命如何挽回?就剩下悔恨,無盡的悔恨。
簡平安此時面對的更是奇幻,他身在一艘飛船上,面對的是父母妻女,他卻要去遠征,星際的旅行,此一去就再無見時,父母的哀痛,妻子的怨憎,孩子的崇拜,還有自己的使命,身上肩負的責(zé)任,家與國,孰重孰輕??忠與孝,孰前孰后???自己滿眶的淚水,不敢在親人面前滑落,微笑著道別,轉(zhuǎn)過頭去錘著倉壁痛哭流涕,家與國,家與國,誰不想忠孝兩全,但是有一種人就是不能忠孝兩全,那就是軍人啊,他就是個軍人?。聻橹氐能娙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