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沒有任何計謀,沒有任何攻伐統(tǒng)御,甚至沒有任何層次的戰(zhàn)役,就一開始就是亂戰(zhàn)。
江熏不懂軍略,但是他知道戰(zhàn)陣廝殺無非就是血勇,而他修煉的恰恰是血。
于是,整個江吳的大軍如同失去了理智的野獸一般,在昨夜被偷城的恥辱悲痛之下,在大周大軍壓境無力反抗的屈辱下,在戰(zhàn)事節(jié)節(jié)敗退朝廷始終拿不出對策的悲憤之下,所有人都紅了眼睛,一種莫名的情緒需要宣泄,一種壓抑已久的躁動需要鮮血來清洗,既然皇帝都說了,沖鋒,那唯戰(zhàn)而已,唯死而已,何懼之有?
安孟集被打蒙了,起碼在前鋒第一時間被沖潰,中軍的步弓陣防都還沒架設(shè)完整,就已經(jīng)被如同海潮一樣沖鋒壓倒了面前,給打蒙了,這特么是打仗么?這明明是街頭打爛架好不好?
咱們就不說各自擺好陣勢,再放兩句狠話,于是中軍壓上,兩翼包抄,你起碼有個節(jié)奏感啊,打仗啊,連個指揮都不用,就是全軍沖鋒?這是全軍赴死的節(jié)奏么?
安孟集還真沒猜錯,江熏本來就沒打算贏,他只打算死,看看能死多少,結(jié)果這一看,在一個時辰之內(nèi),就死了將近兩萬人,整個戰(zhàn)場血霧彌漫,這不是天象,而是江熏的功法。
江熏就如同一個大霧中亮著的燈塔一樣,在黯淡的血霧中,就他一人明黃色的龍袍,戴著朝天冠,就這么懸空而立,一只手指向大周鎮(zhèn)南軍的中軍所在,怒吼了著:
“沖鋒,我大吳兒郎,死也要死在疆場之上,身后就是妻兒老小,不殺光面前之?dāng)?,就是面前之?dāng)巢戎覀兊氖w,去殺光我們的妻兒老小,死戰(zhàn),死戰(zhàn)?。 ?p> 江熏的話魔音一樣傳遍了整個戰(zhàn)場,整個吳國的軍士都睜大了通紅的眼睛,不計代價,不懼生死,就這么前沖,前突,遇到敵人就殺光,直到被敵人殺死……
每一個大吳的軍士此時都像是野獸一般,手中的槍斷了就用佩刀,佩刀斷了就用手臂,用牙齒,用頭撞,膝頂,哪怕身上已經(jīng)被捅了好幾個透明窟窿,都要拉著一個大周的兵士同死,無他,唯戰(zhàn)而已,唯死而已,死戰(zhàn)。
大周鎮(zhèn)南軍的前鋒潰敗沒有用到一個時辰,其實僅僅只是小半個時辰而已,即使列出了軍陣,面對這如同海潮而來的如同野獸一般的對手,也支撐不了多久的,再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士,當(dāng)對手開始不要命,以命搏命的時候,都會害怕,能活著,誰不怕死呢?
真正浪費時間的是前鋒潰敗之后,大吳壓上的人潮不留活口的一律殺戮,耽誤了不少時間,而就是這么一丁點的時間,給了安孟集喘息之機,他立起了弓陣,也就是這弓陣,如雨如蜂的密密麻麻的箭矢,才真正造成了吳軍的大量傷亡。
可是依然沒用,兩輪不計敵我的箭雨之后,潰逃的前鋒,和追擊的吳軍就壓破了中軍鋒線,擋無可擋,如浪似潮,巨浪當(dāng)空,一個拍擊之下,中軍也開始松動了。
號稱穩(wěn)如老狗的安孟集也急了,俗話說,再穩(wěn)的老狗急了一樣咬人。
安孟集將令頻發(fā),兩翼包抄側(cè)擊,中軍全線壓上肉搏,后軍立陣前押。
幾萬人的行軍不可能只有幾里的長度,光是收縮成陣型就需要一個時間,但是偏偏吳軍并非如此,行軍的時候就沒有如同一條線一樣,而是橫著全線壓上的,安孟集覺得這是江熏特意安排的計謀,其實真不是,只是江熏從未行過軍打過仗,他覺得該怎么打,就怎么打了,而他麾下的兵將士卒此時都鮮血蒙眼,熱血上頭,腦子什么的都沒用了,就是一門心思地死戰(zhàn)。
江熏率領(lǐng)的是一只不用考慮士氣的部隊,的確,被江熏率領(lǐng)的部隊只能用一次,怎么可能有士氣的問題。所以人人如虎,氣貫長虹的。
鎮(zhèn)南軍中軍的潰敗也就在一瞬間,這一個瞬間是,江熏站在安孟集的帥旗之上,向下拍了一掌,帥旗之下方圓三丈所有兵士將領(lǐng),統(tǒng)統(tǒng)都被拍成了肉泥。
這一瞬間,整個戰(zhàn)場似乎都安靜了那么一瞬,但是這像是一個錯覺,戰(zhàn)場從來就沒有停頓過,但是在這一掌之后,鎮(zhèn)南軍整個潰散了,一潰千里,潰不成軍,潰地莫名其妙,潰的毫無道理。
好在安孟集不用為了這個結(jié)果去和林禛交代了,他已經(jīng)交代了,江熏一掌之下,化為了灰灰。
江熏在半空中看得分明,吳軍紅衣在血霧中追擊著大周的潰卒,如同一只血盆大口在一口一口咬著前面跑的飛快的血肉,而在撕咬咀嚼血肉的同時,吳軍的士卒也在大量地倒下,其實吳軍體力消耗比鎮(zhèn)南軍要大得多,昨夜就沒有睡好覺,被偷了城,今天一早起來草草吃了飯,就被皇帝帶領(lǐng)著一路行軍幾十里,到了地頭碰到人就開打,一路打一路追,這都一天沒怎么吃東西了,還在打還在追,過分的亢奮,消耗了過量的體力,終于有人追著追著就自己倒在了地上,停止了呼吸,雖然最終掛在他臉上的還是勝利的喜悅,是一種謎一樣的微笑。
江熏不追了,號令就地修整,把軍權(quán)交給了還活著的將領(lǐng),自己就往金陵飛去,這時候整個戰(zhàn)場的血霧都隨著江熏的離去而離去,所有的吳軍才如同幻夢一場一般清醒過來,剛才的血戰(zhàn),剛才的搏命,剛才的武勇,恍若夢中,天哪,剛才那是我么?我們居然打贏了?我們居然把鎮(zhèn)南軍打敗了??一種難言的情緒在還活下來的軍士中傳遞,雖然活下來的軍士還不足出發(fā)時候的四成。
鎮(zhèn)南軍一路潰逃,不過畢竟這是鎮(zhèn)南軍,也是一只老勁旅,邊逃的過程中,將校就開始不停收編部卒,待到快到江左之地,已經(jīng)大部分軍卒都進(jìn)入了編制中,這可是大本事,這是安孟集多年練兵下來的軍律,深入兵士骨髓的軍律。
江左的俞競秋眼珠子都驚掉下來了,潰????主將身死??
什么情況?天打雷劈了么?遇到洪水了么?怎么可能???
瀝血騎全軍列陣,收攏潰卒,一天后,潰軍基本全部收攏,算了算,出征六萬人,回來了不到四萬,這一仗安帥究竟是怎么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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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蓋殿中,宮女已經(jīng)掌了燈,燈光也搖曳,江近月還跪在那里,動也不動,端端正正。
殿外似乎起風(fēng)了,大風(fēng),宛若厲鬼嘶吼,猶如萬獸咆哮,但是就那么一刻時間,風(fēng)就靜了,江熏就這么坐在了大殿之上正中,那個本應(yīng)屬于他,但是他已經(jīng)很久沒坐過的位置。
大殿中就這么兩個人,一坐一跪,燈燭晃動的光影之間也不說話,就這么靜靜的一坐一跪。
直到夜深了,才聽見座上的江熏輕聲說道:
“寒涼了,起來吧,莫要凍壞了身子?!?p> 江近月聽話起身,但是才一動,已經(jīng)跪了整整一天半夜的她,整個腿仿佛都不是她的了,雙手撐在地上,先是緩緩坐在地上,慢慢揉著腿和膝蓋,過了好一會,氣血舒活了,才能站得起來。
江近月走上御座,湊到江熏身前,輕輕踢了一下江熏的腳跟,江熏挪了一下,江近月就擠到龍座上坐下,坐著坐著,忽然就趴在江熏腿上開始默默流淚,江熏伸手撫摸著這唯一的一個血親妹妹的頭發(fā),忽然發(fā)現(xiàn)一頭烏絲中居然有了一根白發(fā),手一下就頓住了,一聲嘆息:
“唉……這些年,也難為你了……”
江近月放聲大哭,絲毫不管儀容的嚎啕起來,就仿佛小時候大兄弄壞了她的玩具,她就這么一直死死抓著大兄的衣襟不放,放聲大哭,直到驚動了母親,大兄被罰抄書,從此后,只要她死死抓住大兄的衣襟開始放聲大哭,大兄都會服軟,什么都依著她順著她,哪怕他繼位做了皇帝……
可是這一次,江近月知道,再怎么嚎啕大哭,大兄也不可能依著自己,順著自己了,他已經(jīng)在眾目睽睽之下,展露了一身魔功,還用魔功殺了很多人,是很多很多人。
江熏小心地拔掉了那根白發(fā),然后用小時候勸慰小妹的語調(diào),輕柔的和江近月說著:
“我書房中的那些典冊和我寫的一些心得,都要毀去,我走之后怕是會有人來尋你麻煩,這些毀去了還好推脫一些。”
“本來我?guī)阕叨嗪?,世間這么大,窮一生都未必走得完,多走走多看看,多舒服的一件事,可是你放不下這里,唉,傻丫頭,越放不下的東西,老天爺就越會逼著你放下啊,你偏跟老天爺叫什么板嘛?!?p> “天明之前我自會北去,此去若是殺不掉林禛,也會給他個教訓(xùn),讓他明白我江熏的妹妹不是那么好欺負(fù)的?!?p> “你若是實在無法了,就答應(yīng)林禛,他至今未立后,想必不敢薄待你?!?p> “你放心,我不會一心求死的,我若死了,以后誰給你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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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么絮絮叨叨的,一夜時間就過去了,江近月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睡著了,就那么蜷在龍椅中,像一只無助的貓咪,江熏早已不見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