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淵看著宋應星的文字，其中幾篇他匆匆而過，然而有幾篇卻是讓他反復瀏覽。
“先生，這篇之中提到萬歷之時揚州鹽商所有資本三千萬兩，一年所生利息九百萬兩，不知道先生能否展開解釋一下?！?p> “當今之世，放貸之利近三成，至于放貸于小農(nóng)平民，更有九出十三歸的規(guī)矩。”宋應星提起了揚州的鹽商：“鹽商資本雄厚，其本業(yè)除經(jīng)營鹽業(yè)以外，更兼放貸。每年所獲之利九百萬兩，若能收取其中四百萬兩，則朝廷百姓皆可脫困矣?！?p> 宋應星接著又解釋了一番，讓楊淵對大明所謂鹽商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如今大明的鹽引制度，解釋起來很簡單，就是壟斷。鹽商大概分為兩種，一種是在地的鹽商，主要是負責從鹽戶那里收購生產(chǎn)出來的食鹽。
另一種則是購買食鹽然后轉運到各地的行商。
前者負責在地的采購環(huán)節(jié)，是鹽的主要提供者，后者是鹽的主要行銷者。
而朝廷所扮演的角色則是一個中間的監(jiān)管人。
行銷食鹽的商人要想販鹽就需要鹽引，而鹽引則是指定某幾個地區(qū)的。
比如你的這一張鹽引指定是販賣到江西，那你拿到湖廣去賣就算是私鹽。這一張鹽引要指定到廣東去賣，你拿到廣西去賣就算是私鹽。
要拿到鹽引，就需要向朝廷繳納銀兩，而鹽商是有準入門檻的，非富豪不能入場，這就導致了揚州作為兩淮鹽商的聚集地，常年囤積著大量的白銀資本。
他們的投機項目一個是鹽引，另外一個投資方向就是放貸。
而放貸的對象就是蘇州、杭州一代以織造為主業(yè)的工廠主，在隆慶開關之后，以江南為代表的織造業(yè)迅速發(fā)展，大量的利潤在織機之上產(chǎn)生。
海貿(mào)的良好前景也引得鹽商們的興趣，他們通過將手中的資本借貸給織造業(yè)工廠主的方式牟利，根據(jù)如今普遍的利率高達百分之三十。
海貿(mào)的高額利潤增加了織造業(yè)的投資意愿，也擴充了他們抵抗高利率的能力。而揚州鹽商也在這個過程中牟取了暴利。
按照宋應星的推算，兩淮鹽商在其中每年獲得的利潤規(guī)模就有九百萬兩之多。
針對大明王朝目前的危局，宋應星建議朝廷向這些鹽商課稅，即便是加以高額稅率，在鹽商們九百萬兩的利息收入之中收取四百萬兩的稅收。
這四百萬兩，足以讓內(nèi)地的農(nóng)民解危舒困。
楊淵讀到這里，心下不由得一聲長嘆。
王陽明說過，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
宋應星之策就是攻殺心中賊最好的辦法啊。
后世人物，談及解救大明的危亡，落腳總在商稅二字上面。
宋應星這個辦法，卻是更進一步，直接砍向了兩淮鹽商。鹽商資本與官僚緊緊相連，從階級上看，是最軟弱的，反抗能力也最低，向他們征收利稅，對工商業(yè)和民眾的負擔也更低。
宋應星這一策，雖不能讓大明王朝從此轉危為安，卻是為王朝贏得轉型時機的最好辦法。
如此人物卻沉淪下僚，這大明王朝如何不亡？
楊淵覺得宋應星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就在于，他具備一種明顯的改革思維。
許多人談及鹽法，就一定要回到明初的“開中法”去。楊淵以為這種回頭看的思維是要不得的。
開中法之所以敗壞，一定是有敗壞的原因。要想強行扭轉時光，回到當年開中法的時代，就好像儒家門生動不動就要行井田，恢復周朝制度一樣。
這是緣木求魚的開倒車。
而宋應星的看法則是根據(jù)當前的實際，尋找出來一條對朝廷、對百姓最合適的辦法。
“如今朝廷所缺的是白銀么？”
宋應星看著楊淵：“白銀，不過一阿堵物耳，何能稱之為財？假若我有紙張萬刀，意圖出售，自然有紙商帶著黃金白銀上門求購，我有米糧千倉，上門之糧商還會少么？”
“當今所缺的不是白銀，是糧食、布匹、林木。為何會缺呢？皆因豪族縉紳不思經(jīng)營，反而盤剝小民，以九出十三歸為善政。小民辛苦一年，所得尚不足以還抵利息?！?p> 楊淵覺得楊世祿似乎受到了冒犯。
“小民不管如何辛苦，完納利息賦稅之后一樣不免于饑寒，自然樂于從寇。而田畝自然荒廢，織機之上蛛網(wǎng)疊生。若能減定息額，五谷自有民來耕種，布匹自有女來織成?！?p> 好么，這都已經(jīng)要減租減息了。
任何一個社會，如果盤剝太重，那自然會傷害生產(chǎn)的積極性，最終影響到整個社會的平衡。
“宋公此篇弘文，果真不凡?！睏顪Y嘆息一聲：“學生愿意請人制版，務求刊行天下?！?p> “宋某此篇文字相當偏激，”宋應星語帶嘲諷：“楊公子居然以為可以入目？”
宋應星這篇議論，其中有些部分是指桑罵槐的批評士紳，有些已經(jīng)是指著鼻子痛罵了，不過楊淵卻覺得宋應星的這篇文章站到了一個相當?shù)母叨戎稀?p> “宋公這篇文字，在下對其中一句甚為歡喜?！睏顪Y由衷感慨道：“從來成法，未有久而未變者。宋公既在漢中，愿與宋公協(xié)力，使我漢中成一方樂土，武陵桃源。”
宋應星聞言卻笑：“楊公子不過一介生員，尊父不過一在籍鄉(xiāng)紳，在下也不過是縣中下僚，莫說漢中府，便是南鄭……”
“洋縣?！睏顪Y說道：“治國先治縣，學生愿以洋縣試之，請宋公助我?！?p> 宋應星臉上忽然正色：“不知道楊公子準備采取何等手段？”
楊淵思忖片刻：“便是要在這減租減息四個字上下功夫?！?p> “這四個字沒有尸山血海的功夫怕是做不到……”
“這里面千頭萬緒，還請宋公助我?！?p> 楊淵非常誠懇地看著宋應星：“若能有先生襄助，便是尸山血海，不才也敢闖上一闖?！?p> “宋某沒有這等膽量。”宋應星看著楊淵提出了他的第一個建議：“我以為楊公子若真想有所作為，不如先從簡單的開始。”
楊淵看著宋應星：“宋公的意思是？”
宋應星道：“若以我看來，減租事大，減息事小。當以減息為先，而若要減息，則要多管齊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