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更戰(zhàn)

　　晨光熹微，汝州城墻上的點點燈火在拂曉之中猶如螢火蟲的熒光一般閃爍。

　　鎧甲鏗鏘，低鳴的號角聲穿破云霄，顏色各異的旗幟招展著，長槍如林聳立，緩緩向著前方挪動著。

　　明軍的炮手們將火炮從馱馬身上卸下，裝滿了炮子的袋子被卸在火炮旁邊，裝滿火藥的藥桶接著卸下。

　　盧象升騎在馬上，望著汝州城的方向，在他身旁站著全身披掛的甲士，所有人都沒有做聲，靜靜地聽著他的命令。

　　“李將軍?！?p>　　他輕輕喚了一聲。

　　一個穿著棉甲的軍將聽到號令立即應(yīng)了一聲。

　　“你以為此賊可擊否？”

　　那軍將沉默了一下：“標下以為可擊?！?p>　　他便是半路與盧象升合營的李鎮(zhèn)重，所領(lǐng)部下都是當年孫承宗在山海關(guān)時所編練的遼西兵，因為兵力分布于山海關(guān)至寧遠一線，所以被稱作關(guān)寧軍。

　　“雷將軍？”

　　被他點到名字的將領(lǐng)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道：“標下也以為可擊?！?p>　　他是湖廣鎮(zhèn)副總兵官雷時聲，是盧象升在湖廣巡撫任上主要部下，他手下的三千步兵也是目前盧象升能直接所統(tǒng)領(lǐng)的部下。

　　換句話說，他是盧象升的鐵桿班底。

　　盧象升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侯弘文。

　　“若迎戰(zhàn)此賊，我軍必敗?！?p>　　盧象升擲下一句，卻是讓李重鎮(zhèn)跟雷時聲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敵眾我寡，若守，則我兵馬必然不戰(zhàn)自潰?！北R象升看著一旁的雷時聲：“雷副將，你麾下歩卒皆是新兵，若賊騎環(huán)繞數(shù)日，一旦糧餉斷絕，你部能不潰否？”

　　雷時聲沉默片刻回了一句：“職部不能?！?p>　　問過了自己人，盧象升轉(zhuǎn)過頭又看向出身關(guān)寧的李重鎮(zhèn)。

　　“李副將，麾下有騎有步，賊騎三面環(huán)繞，戰(zhàn)則九死一生，他有故意開南面放你出去，你部騎兵會趁機而走么？”

　　李重鎮(zhèn)沒想過盧象升所問如此，一時之間居然無言，沉默良久之后才說道。

　　“回稟撫軍大人，職部所轄騎兵，一半都是家丁，這二百余騎定是隨我同生共死，剩下的不論騎步，恐怕都是要走?！?p>　　盧象升看著兩個低頭的將領(lǐng)開口勸導(dǎo)道：“此為用兵常情，即便韓信復(fù)生、白起再臨，孫武為帥。吳起領(lǐng)兵，都沒得辦法，二位舊戰(zhàn)宿將，國之干城，能直言之，便足感盛情，是與我交心了?！?p>　　雷時聲與李重鎮(zhèn)一時心下寬慰許多，他們不知道在多少文臣麾下作戰(zhàn)過，又何曾見過這般上官，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二位，賊多而兵少，賊騎而我步。”盧象升望向前方星星點點的營盤：“這并非是此一時之事，天下處處皆如此。出入陜西之流寇何止數(shù)萬？然洪亨九以一萬二千秦兵再加六千疲敝之川兵，猶能屢屢勝之，所勝在何？”

　　“愿聽撫軍大人教誨?！焙詈胛难a了一句。

　　“剿寇之事，只可進剿，不可封堵，只有死戰(zhàn)，不能死守?！北R象升看著兩位副將：“破敵之期不在今日，此番鏖戰(zhàn)絕非一日可分，二位可明白？”

　　李重鎮(zhèn)看著盧象升，一時有些恍惚，關(guān)寧軍將林立，大小總兵、副將不知凡幾，前后經(jīng)略之臣他也見過許多。無論是王在晉、孫承宗、袁崇煥等人，從無有一人這般同自己說話的。

　　雷時聲跟隨盧象升最久，心下也頗為感慨，一時之間只有慨然應(yīng)諾。

　　“職部皆是新兵，生死勝敗之間，實在難料，但若有不忍言之事?！崩讜r聲慷慨道：“職愿死于撫軍大人馬前?！?p>　　“但遵撫臺軍令。”李重鎮(zhèn)一時也是感慨：“標下絕無二話。”

　　“我曾上書天子，武臣乃是死官，凡為武臣，皆是生死之前求生，全憑滿腔忠義砥礪。”盧象升看著兩人：“我朝舊制，軍功則以首級為先。不過我與二位明約，此戰(zhàn)不得割截首級，此為其一，也不得以搶掠馬匹、資財，此為其二?！?p>　　盧象升停頓了一下：“這不是明令軍紀，而是生死勝敗皆在此二處。”

　　雷時聲頓生應(yīng)諾一聲：“職部明白，請撫軍大人放心?！?p>　　李重鎮(zhèn)也無二話。

　　“此番更戰(zhàn)，我以為非三日不足以建功?！?p>　　盧象升望向四周：“請二位速扎營寨，埋鍋造飯，此戰(zhàn)絕非一時片刻可決。”

　　“李將軍。”

　　盧象升喚了一句。

　　“末將在?！?p>　　“我多聞邊軍勁旅，甲騎無雙?！?p>　　李重鎮(zhèn)不無自豪道：“九邊之中，我遼鎮(zhèn)便是魁首?！?p>　　“好，將軍請點三十輕騎夜不收，灑出去在賊營之前吹角鳴號?！?p>　　李重鎮(zhèn)思忖片刻應(yīng)下：“謹遵軍令?！?p>　　“雷副總兵?！?p>　　“職部在。”

　　盧象升吩咐一句：“扎牢營寨?！?p>　　三十多名來自遼東的精銳夜不收騎著戰(zhàn)馬飛馳而出，他們身上并不披甲，只是背著一面小盾，馬鞍旁邊掛著兩口快刀。

　　寬廣的中原大地上，他們就像是一群渺小的種子，在寒風(fēng)中隨處飄蕩。

　　這些人有的都是遼西百戰(zhàn)余生剩下來的騎手，他們已經(jīng)在中原轉(zhuǎn)戰(zhàn)過一段時間，對這里既感到陌生，有很熟悉。

　　渾厚的號角聲響了起來，吹動了天邊的一縷云霞，也喚醒了沉睡的巨人。

　　流寇的軍營之中也想起了號角聲，雙方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彼此呼應(yīng)，就好似他們本來就是一對孿生的兄弟。

　　高迎祥披上了棉甲，頭上依舊頂著氈帽，他的侍妾匆忙的在他的腰帶上掛好寶劍，有從旁邊取過箭袋，走出去掛到他的馬鞍上。

　　盧象升，這是一個高迎祥沒有接觸過的對手，他聽說過盧象升的名字，不僅僅是因為盧象升剛剛擊敗了在義軍之中堪稱老字號的蝎子塊，更是因為他聽說過這人在鄖陽巡撫任上的作為。

　　這個人能與他的老對手洪承疇一起一為總理、一為總督，可見其能力。

　　高迎祥緩緩摸了摸自己頭上的氈帽，拍了拍侍妾的臉頰，走出帳門翻身上馬。

　　“掌盤子的，并無大事，只是幾個鳥官兵胡吹一氣，南邊來了兵馬，旗號看不清楚，想來是那姓盧的到了?！?p>　　高迎祥撫摸了一下自己有些發(fā)黃的胡須，臉上卻沒有什么表情。

　　這并不是他蓄意偽裝城府，而是自從起義以來，他的感情已經(jīng)愈發(fā)淡漠了。

　　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能讓他提起興致的東西，醇酒也好，佳人也罷，只有寥寥幾個人能讓他的心緒再起波瀾。

　　比如昨夜跟八大王、曹操等人在一起討論軍略，比如當年在馬上碰見了還是明軍把總的李自成。

　　“高闖王，對面騎術(shù)不錯?！?p>　　那個穿著錦袍的“曹操”操著一口陜北話跑了過來，左右都是高迎祥的部屬。

　　“你見過了？”

　　綽號“曹操”的羅汝才看著高迎祥：“說是湖廣的兵，看騎術(shù)卻有些邊軍的樣子。”

　　“關(guān)寧的兵?！备哂槟笾鴳?zhàn)馬的韁繩：“邊軍能戰(zhàn)的除了咱們陜西，就只有東邊的關(guān)寧。山西的兵都廢了，陜西各路營頭都給自成拖在陜甘，吹號的是關(guān)寧的騎手?！?p>　　羅汝才皺緊眉頭。

　　“這是在攻心，是告訴咱們他跟關(guān)寧的人馬合在一處?！备哂槟钸读艘痪?，他是不信曹操看不出來這里面的門道，只是這小子綽號叫曹操，連曹操的奸滑都學(xué)個十足，藏在肚里不肯說而已。

　　“捷軒領(lǐng)著人迎過去了?！绷_汝才看著高迎祥：“怎么著，高闖王，聽你一句話?！?p>　　高迎祥沉默片刻：“告訴蝎子塊，轟塌天，過天星，分三陣，先去看看這位五省總理的成色?！?p>　　“你，捷軒點選精銳作第二陣?！?p>　　高迎祥穿上一件白袍：“老子來最后一陣，三番更戰(zhàn)，務(wù)必今日破了他?！?p>　　羅汝才思量片刻。

　　如今各路義軍云集，兵力勝過這伙官兵不知道多少，若能擊敗或者殺死新任命的五省總理，那對整個戰(zhàn)局的改變自然不必言明。

　　“祖寬、左良玉在洛陽?！绷_汝才看著高迎祥：“洪承疇還未出關(guān)，都給咱們甩在身子后面，破了這個盧象升，湖廣、江南，那便由得咱們馳騁。”

　　高迎祥看了他一眼，輕輕抓了抓白色戰(zhàn)馬的鬃毛。

　　“老子清楚，用不著你曹操在這里敲邊鼓?！备哂槟樕铣撩C：“曹操，回去點兵，你跟捷軒到晌午時候再戰(zhàn)?！?p>　　綽號“曹操”的羅汝才點了點頭，義軍各部之中，他的營頭并不算大，但是因為里面邊軍最多，一向以驍勇善戰(zhàn)而聞名。

　　“掌盤子的，高闖王那里發(fā)了令，叫咱們跟轟塌天、過天星三家營頭做第一陣……”

　　“爺爺知道了?！?p>　　蝎子塊發(fā)色有些帶黃，眉頭緊皺。

　　他在義軍之中一向以勢力強橫著稱，之前也是他往南邊走得更遠。

　　在他過來跟高迎祥合營之前，他的前隊已經(jīng)進入了南陽境內(nèi)，也是在那里，他被盧象升會同湖廣總兵秦翼明協(xié)同進剿，他被秦翼明麾下的白桿兵殺得大敗。這才來同高迎祥聯(lián)營。

　　蝎子塊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拉起戰(zhàn)馬，帶著兒郎們離開了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