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一陣?yán)祟^,把一艘破船,送上了黑色的灘涂邊。
這是哪里……
鐘玄九翻個身,坐起,有些惶惑地看著自己昨晚睡下的地方,感到不可理喻:“我第一次在永恒大陸上醒來的時候,就是在這艘破船上……”
船抵達(dá)了永恒大陸,現(xiàn)在應(yīng)該??吭诹祟伮汉雍涌?。
“一會兒早霧來后,河里面的有害物質(zhì)就會被迅速釋放,得趕快離開,否則我命休矣!”
對于永恒大陸百姓而言,顏潞河地帶,本應(yīng)是只出現(xiàn)在《洛伊游記》中的,而對鐘玄九來講,這里不但是不折不扣的禁地,還是一處與原世界的分界面。
只有穿過顏潞河河區(qū),才能踏入永恒王國。
艱難進(jìn)入河口地區(qū)柔軟黏滯的泥地,每走一步,地上的怪物會就張開一次血盆大口,毫不客氣地把鐘玄九的兩條腿吞得干干凈凈。散發(fā)出來的,是枯枝敗葉、死魚爛蝦、海洋腥氣混合在一起的惡臭,引得鐘玄九干噦不止。
這個時候可不能吐……要是因為吐而變得虛弱,無法及時離開河口的話,等到一會兒早霧襲來,有害物質(zhì)開始擴散的時候,可就麻煩了——哎呦!我的鞋子??!
這片泥地看來對玄九的鞋,有一種情有獨鐘的依戀。連襪子,都險些被它一并帶走,只能看到兩團臟兮兮的泥球,套在了前腳掌上……
不行,再這樣走下去,是根本不可能生還的……可是沒有退路了!方圓幾百里,都是顏潞河那致命的灘岸,我又偏偏遇上艘到永恒大陸就解體的破船!這可怎么辦?
退也不是,進(jìn)也不是,硬著頭皮上吧!就算死在這里,那也是活該!
艱難把腿從泥中抽出——他想嘗試另外一種方式。
既然這淤泥的抗剪強度如此低,倒不如出此下策趕路。只是這種方式,可能有些不雅。
滾吧!命重要。
此時,他還沒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
從昨晚開始,他粒米未進(jìn),已經(jīng)有些虛弱,再加上翻滾的眩暈和泥土臭氣的綜合影響,還未滾出去幾步,鐘玄九的胃里面已是一陣翻江倒海。他想吐,可是又因為沒吃過東西,萬分難受……
我還不能死,怎樣也得讓我見最后一面吧……
的確,他不能死在這里,也不甘于死在這里。
早霧,仍是那么準(zhǔn)時地彌漫開來,它給整個天地,都刷上了純白。也就在這一刻,鐘玄九的希望即將到來——他聽到了馬蹄聲,鈴聲……當(dāng)然,還看到了那霧中的燈暈和人影。
這一定是孫銘孫爺爺?shù)念伮汉友策夑犃?!想到這里,鐘玄九是喜不自勝,恨不得那隊伍立刻瞬移到他的眼前。
“我在這兒!”玄九拼命喊道。
死一般寂靜。
“我在這兒呢!!”
他還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不可能!為什么……
希望就在眼前,可是……
他想爬起來,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力氣。
隊伍行進(jìn)的聲音變得清晰了,玄九看到,有幾只寬大的馬蹄,就在他身旁掠過。
這可是唯一一次機會了。
冒著被踩傷的危險,伸手去抓,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一幕,讓他徹底崩潰了。
整只手,竟然從馬蹄中穿了過去!
“我在這兒!救命?。 睅缀跏切沟桌?,喊了不知是多少遍……可是他又只能絕望地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影,一盞又一盞馬燈,就從他的身邊溜走,直到隊伍的末尾,也消失在這茫茫白霧之中……
傳來的,只有幾個毫不知情,漸行漸遠(yuǎn)的聲音。
“今天天氣不錯,唯一不好的就是剛才的霧氣有點濃,就像呆在潮濕的地下室里一樣?!?p> “我覺得還算不錯。很涼爽,總比成天在太陽底下暴曬強吧——對了,各位,涂防曬霜了嗎?小心這毒辣的太陽把身上的皮兒曬下來!”
“千萬別涂錯,要是誰誤用了脫毛膏,就好玩了?!?p> “哈哈……今天,好像還能有酒喝,畢竟我們馬上就要到大本營了。”
“快別說酒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你上次喝醉,睡得跟頭死豬一樣……”
“你懂什么!人家東方的人可都說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那么約束自己?真是遺憾至極啊……”
結(jié)束了?
是的,你馬上就要離開了。
你是誰?
我是你??!
這一連串的聲音,在玄九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太陽又出來了,只是現(xiàn)在它所籠罩的大地,已經(jīng)危機四伏。泥塘里,無數(shù)的氣泡在飽嘗溫暖的陽光后,便冒出來炸裂開花,將腹中的致死氣體,帶到地表……
整片泥塘開始了暴沸,只是這可不是什么水開的提示,而是死神的沖鋒。
只剩下玄九,倒在那里,神志不清,一身的衣服,已經(jīng)和泥土融為一體。他好像看到了一群骷髏,帶著凄厲的嚎聲,向面前走來。
微風(fēng)拂過了他的衣襟,可是他感受不到。
顏潞河的有毒氣體,是由地底產(chǎn)生,受熱以后揮發(fā)至地表的。但是這種氣體過于沉重,所以只會在空氣下層停留擴散。中毒時,會先后失去嗅覺,味覺,觸覺,視覺,然后是聽覺——《洛伊游記》
愚蠢至極!他這輩子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去親自驗證《洛伊游記》的真?zhèn)巍?p> 眼前一黑,說明中毒已經(jīng)到了第四階段。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不能死。不,不會死的,至少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
一切復(fù)歸黑暗,就像是一場場夢,被連了起來。只是,這夢的終點,是死亡。
“喂!你誰???怎么連招呼都不打就進(jìn)來?還有,穿我衣服做什么?”
“???這衣服是你的?我說怎么這么小……”
“流氓啊!”
“誒,都是男的,有啥可忌諱的?再者,這衣服是孫銘孫爺爺給的,至于它以前的主人是誰我可不管嗷!”
“不要臉……”
“哦?不許我穿?那我全脫了嗷~”
“唔哇!穿上!快給我穿上?。 ?p> ……
“欸,還生我氣呢?”
“……”
“行啦啊,咱以后還要住一起吶,不管怎樣也算半個室友??傯[矛盾可不好?!?p> “……”
“乖乖,怎么哭了?多大了還這樣……好吧好吧,你贏了!我道歉還不成嗎?求求你快收了神通罷!”
“噗……”
“笑啦?這才是你應(yīng)該有的樣子嘛!今天晚上吃啥?我去買……哦對了,我叫鐘玄九。請問你是——”
“張啟明?!?p> 這時候,鐘玄九好像看到了一個人,淚眼婆娑,坐于街頭,手里拿著的是一本泛黃的日記,上書:
思于礪,行于逆,北風(fēng)寒冽同窗戲。初心驗,誰堪憶?難識君處,但知相避。繼,繼,繼……
“鐘玄九,醒醒?!?p> “兒子……”
“九哥,該起床了?!?p> “玄九啊,咱新田社,馬上就要勝利了,奇怪不?”
這些聲音,無法捉摸,卻又真實存在,仿佛就在耳邊。
不能睡……不能睡!
既然捉摸不到這些,那就努力去讓他們,變成現(xiàn)實。
聲音變得嘈雜了,尖銳到刺耳,更像是一輛老自行車的尖叫聲。
鐘玄九的意識,在此時被裂成了兩部分,其中的一半,當(dāng)聽覺也被剝奪后,就走向了充滿死寂的衰亡;而剩下的那部分,開始一點點恢復(fù)生機……
這是我嗎?
是的,這是你。
你是誰?
我是你,贏的人還是你。
什么?
…………
鐘玄九再睜開眼時,一切都被改變了。
他看到的不只有周圍的泥塘,方圓幾百里的任何事物,都盡在眼底。
艱難起身,驚恐萬分地望著這個變得面目全非的世界。
顏潞河的地下是洞穴,它的南面有點像平止城地界,西面的群山背后……那好像就是安民三巷。
咦?怎么會知道這些?眼睛壞了嗎?這明明是親眼看到的……不行!頭好痛。
想罷,拖著步子,很順利地向著泥塘盡頭的那片林地走去。
不可能……在淤泥里面走應(yīng)該很吃力才對。
目前看來,如履平地。
空氣像是靜止了,沒有一絲的風(fēng)。
陽光,透過那一叢高大挺拔的白樺林到達(dá)了地面,給凋敝的陳年落葉,打上了舞臺的燈輝。
玄九的腳,已經(jīng)踏上了堅實的土地。而那落葉窸窸窣窣的絕唱,卻遲遲沒有到來。
我已經(jīng)死了嗎?好像是幻覺。
搖搖晃晃,一步挨一步,從起初雙腳踩在地面上的不適,到后來的麻木;從氣力仍在,到無法堅持……
一只在半空中龜速移動的蝴蝶,已經(jīng)提醒了什么。
那只蝴蝶倏地沒了蹤影,而鐘玄九,也在此時此刻,終于倒在地上,陷入沉睡。
風(fēng),開始在整片林子的綠葉里翻飛,閃動,遨游,時不時還賣弄著專屬于它的蒲扇,送來一股股濕潤的清香。
“叮鈴——鈴——”
幾個身影,幾匹馬,幾盞燈,藏在隱秘的樹林深處,正向著鐘玄九倒地的方向行進(jìn)。
如此說來,永恒大陸的三部之曲,這才算拉開了序幕。
小問答:鐘玄九幻覺中的人,根據(jù)平仄來判斷,寫的應(yīng)該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