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康?!币粋€充滿痰液的煙嗓,險些淹沒在呼呼作響的風里。
陽光普照下的莫林北灣,正值花季。碧藍的天空之上,浮動著幾大團的云城。海風輕掠,沙鷗暢鳴,花叢芬芳,蝶舞蜂忙。
在這平原的盡頭,地面急墜入海:一霎間白浪奔涌,陡崖竦峙。
“何事?”林康站在陡崖之上,體會著濕氣伸入鼻翼的調暢感,衣襟飄動,發(fā)絲蓬亂。他轉過身,打量著身后這位歷盡滄桑的老人。
麻布衣,花補丁。他駝背哈腰,有著老樹皮一樣干癟的臉龐,毫無光澤的皮膚泛著紅褐色,全白的眉梢,深陷的眼角,只有那雙閃亮分明的雙眼還沒有受到大海波濤的洗禮,神采依舊。
“張啟明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你們不是一起走的嗎?”
林康的眼神暗淡了,低下頭盯著自己的影子,一步步挨著步子,挪到老人面前。
“我累了,回家吃飯吧。”
老人怔住了,感到有些意外。最終他沒有開口,更不好意思開口,只是默默跟在林康身后,看著這個性情大變的少年——當然,從林康渾身染血,半死不活地飄到他家的那一刻起,老人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是啊,怎么回來的只有我一個人呢?林康反問自己道,伴隨著些許的自嘲。
也真是感慨。兩年以前,鐘玄九和張啟明就是從這里出發(fā),前往望東城風暴港,與當時年輕氣盛的新天社取得了聯系。兩年以后歸來的,卻只剩下個活死人和一把不屬于其本人的實體短刀——“永恒”。
低矮的平房里,紅熱的柴草噼碌作響,鍋中的飯菜溢出濃香,光透過老舊的樓窗,照在有些嗆鼻的煙氣之上,留下空靈的痕跡。
守在鍋前的老人,正是趙永全——多年前孫銘的舊交。他膝下只有一子。只可惜他的兒子剛做新郎,就做新鬼,兒媳更是在生下孩子以后便沒了蹤影。他的孫子便和他擠在一間自己搭建的老屋里面相依為命。
林康挺同情這個飽經磨難的老人——他不想在這里停留太久??墒勤w永全的孫子趙成鑫一直在外鬼混,老爺子管不了,家中就只剩趙永全孤身一人,于是這位老人便求林康多留幾日,和他說說話。
這幾天林康的身體倒是恢復了健康。盡管這里很安全,但是他依然打算盡快離開——那件至關重要的事情,還沒有結束。
至此,林康便和趙永全商量好,等趙成鑫回來以后,他再上路。
林康坐在這位老人的旁邊,一言不發(fā)。遠遠的海浪聲擠進半開的門,讓合頁發(fā)出悲戚的絕唱??|縷的刺鼻炊煙,擦過被熏黑的木質屋頂,向著屋外逃逸。
思緒飄回到了兩年前。
“九哥,快點跟上來!”
兩個人,各自肩扛一柄長長的投竿兒,在崖壁上面一前一后走著,迎面而來的,是東升的旭日……
“熱了,吃吧?!?p> “哦?!绷挚祷剡^神來,他拾起筷子,在衣服蹭了蹭,便開始了狼吞虎咽。而這位趙老爺卻并沒有著急動筷子,他豎起了耳朵,好像從遠方的海浪聲中聽到了什么。
沒錯,是腳步聲,現在已經到了門外。
“我回來啦!”一個低沉的聲音讓林康抬起頭,向門口看去。
站在門口的,是一撮“彩虹頭”,他身穿破洞牛仔褲,花襯衫,眉宇間寫滿了桀驁不馴。
他和林康對視了一下之后,便笑著說:“哎呦我*!這不是鐘玄九嘛,真**是命大啊,你竟然毫發(fā)無傷地來到這里了,真是走運啊……”
林康笑著點點頭,一言不發(fā),繼續(xù)扒拉碗里面的飯。
“別叫人家鐘玄九了,他剛剛改了名字,叫林康。”趙永全緩緩起身,托著碗,迎上前去笑道。
趙成鑫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飯碗,笑道:“怎么,爺爺您還是那么偏心,我可是你親孫子??!記得他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還和那個張啟明在一起來著,真是苦了我啦!”
說罷,便側過身,用嘲弄的語氣向著在一旁保持沉默的林康說道:“喂,什么康,不管你是爾康還是富士康!你的那個小跟班怎么沒和你過來呀?你們不一直都是形影不離的嘛?整天膩膩歪歪的,惡心死人了!”
此話一出,趙永全的臉上多了幾條皺紋。
而林康卻微微一笑,根本不予理會。只是筷子敲在碗上的聲音,比先前響亮了幾分。
“呦,怎么還不說話了,是去平止城起義的時候讓泰王給*傻了嗎?快瞧瞧你這副德行,是不是沒我高了?真是撮鳥一只……哈哈!”
林康并沒有回話,只是點著頭,朝著趙成鑫的方向尷尬地露了露牙齒,再用胳膊推了推別在腰間的短刀后,便又低下頭吃飯了。
而趙永全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反復瞪著自己的孫子趙成鑫,示意他不要再招惹是非。
而趙成鑫卻不以為然,接著陰陽怪氣道:“也不知道從哪個妓院里面飛出來的啞巴鴨子!看來那個小跟班還真是讓你給賣了當贖身款了!”
林康這會兒的笑容,已經透著股令人咋舌的寒涼。他起身,走到趙成鑫的跟前,擺弄了什么,揚長而去。
這是對你的最后一次警告。
趙成鑫還沒反應過來,只覺一陣風,自己的腦門上便多了個插上筷子的飯碗。
一雙眼睛,瞪得血絲連連,他撞門而出,甩下一句粗魯無比的喊罵:“媽的!”
就聽一聲脆響,整只碗便掉在地上,登時四分五裂。
趙成鑫剛走,林康就飄了回來,到座位上重新坐好,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
這一幕可是看呆了趙永全。他哆嗦著手,像是看待異類一樣指著林康,用一種吊門極高的沙啞嗓叫道:“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林康仍不以為然,轉過身拾起還未吃完的午飯,含含糊糊回答:“我不是東西,我是個人。剛才的事情,您習慣就好。”
可是趙永全卻沒有這么淡定,他臉都嚇白了,猛然彈起身,后退多步,把桌子上的器具碰得東倒西歪叮咚作響。只見兩條顫抖不住的腿,小心翼翼挪動著,最終溜出屋去。
一切又靜寂了,林康依然拿著午飯,吃得不亦樂乎。直到一個飯粒都不剩下,他這才意猶未盡地撂下了碗,打了個飽嗝。
一雙拳頭,在這個時候被攥緊了。兩股暗流,卻在心里沖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