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嬈回到府上時已經(jīng)酉時,父母正坐于堂上翹首以盼,見到揉著肩膀慢步走進來的女兒,紛紛迎了上去。
“顰兒,”鄭夫人疑惑地看著斐玥手里拿著的帷帽,略一思索,問道,“沒有人難為你罷?”
“未曾,”明嬈隨著母親的目光看去,頓時了然,開口解釋道,“女兒以染疾面起紅疹為由,全程帶著帷帽,貴妃娘娘也準許了?!?p> 鄭仲節(jié)夫婦彼此對視一眼,自家女兒肆意大膽慣了,倒是不覺得有多意外。明嬈看著他們的神色,也細細與他們講述今日水榭宴席上發(fā)生的事情。說到邕王與蘇甯時,明嬈果然看見父母的表情皆是一驚。
“所以,這王妃是到不了女兒這的,今日戴這帷帽竟是贅余了?!泵鲖普f到最后已是口干舌燥,潤了口茶笑道。
鄭仲節(jié)夫婦從不當著女兒的面妄議他人。這高貴妃是何品性,坊間皆有流傳,要接受一個小官家的庶女為王妃,想必她應該是容不得的。這王妃人選,恐怕要掀起不小的波瀾了。二人想到這皆不言語,看著才喝完茶,正在往嘴里添食蜜棗的女兒,不禁心頭擔憂。
“爹爹母親,”明嬈吃飽喝足,起了身拍拍衣裙上的殘渣,道,“女兒累了一天,回房休息了?!?p> 鄭仲節(jié)看著女兒一晃一晃的身影逐漸消失不見,不禁嘆了口氣,道:“顰兒活潑,若是真的嫁到王府去,定會不適應。”
“是啊,”鄭夫人走到他身邊,手置在他肩上,輕聲道,“邕王勢大,以后的邕王妃自是尊貴非常,但高貴妃不是易相處之輩,若是顰兒,難免會受委屈。祁王外界評論皆是溫潤如玉,但他的身份,想必以后日子只會更加艱難。瑾王......”說到這鄭夫人低下頭略做思考。
瑾王,她甚至不清楚瑾王是什么樣的人,自從他戍守邊疆這三年里,坊間對他的傳聞并不多。為有幾條,皆是說他狠厲決絕,甚至得了閻叱王的稱號。上次去酒樓便有說書人聲情并茂的講述,在那說書人口中,瑾王僅僅用手便扯斷了西越將士的臂膀,他殺的人堆得比山高,流的血淌的比河快。西越人聽到是閻叱王爺打頭陣,瞬間便軍心渙散,潰不成軍。雖知道這些說書人為攬聽客,說的邪乎離譜,但上次聽見時,還是忍不住膽寒。
鄭仲節(jié)聽著夫人不再說下去,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輕聲笑著,握住她的手,道:“上次瑾王來府,與他共處了幾個時辰,他溫和有禮,并不是外界傳聞的那般暴戾?!?p> “那也不行,”鄭夫人蹙眉道,“總之都是皇家王爺,日后少不了明暗間的勾斗,我怎會放心將顰兒置于那般境地。”
鄭仲節(jié)聽聞兀自點頭,目光不知看向何處,沉思后道:“夫人放心,我定會為顰兒尋得文官清流人家,保她此生無虞?!?p> *****
明嬈脫下衣裙,將身子盡數(shù)泡在浴桶里,立驅(qū)整日的疲憊,靠在桶邊,蒸著氤氳的水汽,不一會竟睡熟,眼皮微動,又進了夢里。
人頭攢動的寧都街頭,繁華依舊??粗贿h處貼了封條的鄭府大門,明嬈忍了許久的難過還是溢涌出來。
“鄭姑娘?!?p> 身后的聲音響起,明嬈用衣袖將眼淚胡亂一抹,連忙回過身子:“多謝白大哥相送?!?p> 只見白彥廷立于她面前,眉頭不自覺的微蹙,負著手,叫人看不出情緒,明嬈此刻覺得他定是想著要抓緊離開了,于是咬咬唇迎上了他的眸子,道:“白大哥這幾日多謝你,明嬈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聽著明嬈的話,他的眉毛一揚,嘴唇抖了抖,半刻終于道:“你一人在寧都,無依無靠,如何生存?”
明嬈垂下眼睛,看著自己有些臟污的鞋面,再看向他整潔不染的秀紋長靴,不禁抿緊了嘴巴,緩緩說:“官宦人家用度繁多,時常會招些婢子,我總能進去的?!?p> 許是沒想到明嬈會這樣說,他脫口便問道:“進府邸當婢子?”
明嬈不敢抬頭看他,只是重重的點了一下頭,聲音不大但卻是十分堅定:“父親被中丞陷害,說是有與敵國來往的信件,只要我尋到時機,進那中丞府邸,便能有一探究竟的機會。”
聽他許久不說話,明嬈試探性的抬起頭,就見他眉宇間情緒復雜,末了,他揮了一下手,木影便走上前來,他對著木影說:“將那戰(zhàn)鴿拿來?!?p> 木影似是有些吃驚,但腳步不停去馬車上取了,不一會手上拿著一個蒙著黑布的籠子遞給明嬈。明嬈不解,雙手猶豫著只是動了兩下,并不去接。
“這是戰(zhàn)鴿,”白彥廷解釋道,“作戰(zhàn)時傳遞信息所用,受過訓練,比平常信鴿靈敏,耐力強。我不日便要離開寧都,回北疆,這戰(zhàn)鴿送與你,如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寫下信件將它放飛便可,它自會尋著路線飛到我手上?!?p> 明嬈聽聞一驚,尋常信鴿已然不菲,這戰(zhàn)鴿更是難得。想著素日父母的教導,理智告訴她不能要。但此刻心中,一個念頭強烈叫囂,有了它,與白大哥的情分,便不會斷了。
此刻這般想著,就覺得手一沉,竟是李彥廷已將籠子置于自己手上,他說:“留著罷,憑著與溫兄的情誼,我也應當照顧你。”
明嬈聽聞心一僵,嘴邊溢出苦笑。
原來無論是那日送她回寧都,還是此刻的戰(zhàn)鴿,竟都是因為表哥他才會做,想到這她只覺得心臟開了一個大洞,便是這夏天的暖風也緩解不了此刻的心寒,于是斂了情緒,不再拒絕,規(guī)矩的行了一禮謝過。
第二日,她很快就找到一處府邸要招攬幾個灑掃婢子,明嬈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的眷顧,竟是立刻便能進去做工。平日里錦衣玉食的小姐,突然間便要灑掃漿洗,她強迫自己去適應,即使手中水泡不斷,也從不吭一聲,夜里就著燭光將泡挑開,從一開始還會疼的掉淚,到現(xiàn)在眼睛不眨幾下便包裹好,明嬈飛速的成長。
她從不掩飾希望晉升的心,從灑掃婢子到端茶婢子,她用的時間比別人都短。
這一日,她買來紙筆,思索許久,想把這些天的遭遇皆寫給他看,但話到嘴邊,卻遲遲下不去筆,她看著搖晃的蠟燭,眼前竟是一片模糊,眨了眨眼睛斂去水汽,終是下筆,但直到最后,紙中只寫了一句:在寧都一切安好。
她細細端詳片刻,緊攥毛筆,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右臂已經(jīng)微微發(fā)酸,她便用左臂扶著,才勉強斂去微顫,終是下定決心,在信紙最后寫了:望白大哥安。
打開籠子,戰(zhàn)鴿被她喂養(yǎng)的極其壯實,雪白的毛發(fā)映著發(fā)亮,明嬈撫摸了幾下,將信紙卷好,小心翼翼的塞到戰(zhàn)鴿腿上綁著的小信筒里,而后打開籠子,看著這抹雪白劃過黑夜,扇著有力的翅膀,幾下便不見了蹤影。
“小戰(zhàn)鴿,”明嬈望向窗外,兀自喃喃,“你要快些飛,路上少吃些蟲兒,快快的到白大哥那里去?!?p> 第二日,明嬈一成不變的每日燒茶端茶工作,卻在今日迎來了轉(zhuǎn)機。
“你們其中,有誰讀過書?”府中的管事今日一早便將她們召集起來,問到,“會的,向前走一步。”
明嬈與七八個婢子走了一步。
“誰會寫字?”
明嬈與四五個婢子上前。
“你們幾個,跟我走吧?!惫苁聦⑺齻儹h(huán)視一圈,領(lǐng)著她們向前院走去。
明嬈終日在后院打掃,竟是第一次來到前院,不禁細細打量,這個府不算大,但整體錯落有致,倒顯得十分淡雅。
到地方后,明嬈低著頭,與婢子們一同站定,隨后便聽到了沉穩(wěn)的腳步聲。管事一個眼色,明嬈便隨著婢子一同跪下,一雙繡著暗紋盡顯低調(diào)的靴子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只聽得一聲溫潤男聲在頭頂響起。
“你叫什么名字?”
明嬈渾身一怔,那管事急忙推搡提醒她“叫你呢,快回王爺話?!?p> “奴婢阿嬈?!泵鲖苹剡^神來。
“家住何處?”
“衢......衢州?!泵鲖坡砸凰剂?。
“今年多大?”
“十六。”明嬈雖不解,但還是如實答道。
“你抬起頭來。”
明嬈不耽誤,將頭緩緩抬起,目之所及由靴向上,先是月牙白的長袍,而后是同色掛玉的腰帶,最后一副俊朗面容出現(xiàn)在眼前,只見他面上先是一怔,而后唇邊勾起,隨即泛出濃濃笑意,看著明嬈道:“就是你了?!?p> “咳咳咳......”
浴桶中的明嬈夢到此處,竟是滑進了水中,嗆了幾口水,她雙手扶住桶邊,急促著呼吸片刻,但還是難以從驚愕中緩過神來,只因著夢中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今天才見到的祁王。
“我的好小姐,您還沒泡完嗎!”這時斐玥推門進來,手上拿了沏好的熱茶,見著明嬈手扶浴桶晃神,將茶放在桌上,卷了衣袖手探進水里,入手只覺冰涼,面上一驚,連忙將披風取來,“小姐,水已經(jīng)盡涼,快出來罷,免得著涼?!?p> 明嬈任由斐玥將自己扶出浴桶,披上長袍,腦中只覺思緒萬千,夢見李彥廷如若是日有所思,那夢見祁王,算怎么回事。況且每每夢見,夢境皆是可以串聯(lián),實在叫人匪夷。
躺在床上,明嬈伸出手,似乎還能感受到夢中雪白戰(zhàn)鴿那柔順的皮毛,不知看了多久,嘆了口氣,將雙手垂到被褥上,定是今日太過疲累,明嬈如是想到。
深夜,窗戶的細微響動間,李彥廷如約而至,看著床上熟睡的女子,頓感心安。他立于暗處,自嘲的想,他的自制力似乎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好。立了半晌,他腳尖輕點,無聲的出去了。
似一陣風吹過,床上的女子依舊閉著眼,將身子翻向內(nèi)側(cè),唇邊竊竊的笑意溢出,無人發(fā)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