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芬胸間的重物被移開了,心境豁然開朗。這兩天她不斷地問相似的問題:西嶺中學(xué)和東嶺中學(xué)哪個好?西嶺中學(xué)宿舍也是大通鋪嗎?你看見老師了嗎?現(xiàn)在她又在問。
趙庭祿以他特有的耐心給她描摹那樣的一幅畫面后,忽然說:“都說守志不愿意去東嶺,擱我也不愿意去。太遠(yuǎn)了,要過六七個村子啊。西嶺多好,一出溜就到了,還有亞蘭她們也在那邊?!?p> 張淑芬附和道:“嗯哪,是啊,這下可好了?!?p> 她眨著眼睛,看著前面李玉潔拎著泔水桶從她家的院兒里拐出來,不禁感喟道:
“李玉潔呀,來來回回的走了小六十里地,連咱們家一口水都沒喝,咱們再不聲不哈的,那也忒不叫玩意了?!?p> 趙庭祿歪著腦袋看張淑芬,好像不認(rèn)識一樣,幾秒鐘后才說:“你的意思是拿點兒東西看看人家?”
張淑芬道:“是呀,咱不能落過程,讓人家背地里講究,我尋思給她們拿點啥?!?p> 張淑芬現(xiàn)在很認(rèn)真地同趙庭祿商議拿什么去東西答謝李玉潔了。但實在是沒什么好拿的,所以討論雖然努力卻也沒什么結(jié)果。
趙庭祿討論的興致少了許多,他倦怠地下到地上到東屋轉(zhuǎn)了轉(zhuǎn)后又坐回到炕上說:“這一會又十點半了,梅英他她們又該午休回來吃飯了?!?p> 張淑芬好像得到了啟發(fā),馬上道:“哎,去年冬天時,劉三悶讓你送豆油,然后給你一桶,那咱們就把這個給李玉潔送去?!?p> 這個提議很好,趙庭祿由心底往外地贊同,但他表面上做了一些沉吟道:
“那桶油你都沒舍得吃?!?p> 張淑芬果斷地說:“就這么定了,你馬上把那桶豆油送去?!?p> 有了張淑芬這句明確的指令,趙庭祿不再作猶豫。他從碗櫥里拎出那桶豆油,說道:
“這個桶還挺好的,白凈的新鮮的?!?p> 張淑芬白了他一眼說:“油都給人家了,那‘邦殼’還要他干啥?”
趙庭祿出門口沒有走五步又折轉(zhuǎn)回來,道:“四生子沒在家,我看見他早晨背著喇叭桿子上活去了,還是你去吧。”
張淑芬的臉上迅迅速閃過一絲不安的神情,但馬上又笑逐顏開道:“去吧,他留你就在那兒住下,那玩意使也使不壞。再說我去送,人家還不得說我小肚雞腸,恐怕老爺們讓人占了似的?!?p> 趙庭祿面無表情地出去了。
李玉潔正在將作為枕巾的一塊長方形灰布繃在枕面上,聽見門聲響起,就停下手中的針線,將身子向炕邊挪去。她的屁股剛搭上炕沿,趙庭祿已經(jīng)進到屋里。李玉潔慌亂地用手將頭發(fā)捋了捋,又正正衣襟,好一會兒才說:
“你、趙庭祿,來了?”
她的沒穿襪子的腳不自然地勾動,腳趾彎曲又伸直。
“嗯,我給你拎了桶豆油,張淑芬讓來的。”
他特意強調(diào)是張淑芬讓來的,不過是想打消她的疑慮,但李玉潔卻理解成另外的意思:“她不讓來你就不來了?”
趙庭祿趕緊解釋道:“不是不是,她不讓來我也來?!?p> 一陣暢快的笑聲響起,李玉潔的臉上飛起了一片紅霞。
沉默著對視了一會兒后,李玉潔抽了一下鼻子說:“拿東西來感謝我?我可不是為這桶油才去東嶺的。趙庭祿,那天我一去一回走了五六十里地,又餓又渴又累,可我不在乎,一尋思守志又能上學(xué),我心里就甜。你懂嗎?”
趙庭祿忙不迭地點頭回答:“懂懂懂,你的心思我懂?!?p> 李玉潔的臉上如火烤過一樣,她輕輕地問:“我啥心思?”
趙庭祿想找出最合適的一句話來表達(dá),但此時他的腦子里像粥一樣粘稠得轉(zhuǎn)不開。李玉潔咯咯地笑后低聲道:
“回家吧,張淑芬正看著你哪,可不能讓她百爪撓心?!?p> 趙庭祿的目光在李玉潔的臉上停佇了片刻后猛地轉(zhuǎn)身到外屋地,當(dāng)他正推房門時,李玉潔叫道:
“趙庭祿——”
趙庭祿收住手腳,回過身來,面對著一尺外的李玉潔。李玉潔靈動的眼睛里有水樣的光澤,嬌俏的臉上腮肉微微地顫動。她伸出手一邊系著趙庭祿棉衣最上邊的扣子,一邊說:
“扣系上點兒好,這樣才顯得干凈利索?!?p> 她的微曲的手指關(guān)節(jié)輕輕在趙庭祿的脖子上觸動,滑潤酥軟。
張淑芬正倚在窗臺上向前眺望,見趙庭祿從李玉潔家的庭院出來,忙跳下炕,穿上鞋奔到北墻下的柜子前掀開柜蓋,悉悉索索地翻找著。等趙庭祿進屋時,柜蓋上已擺了六七個大大小小的包裹。趙庭祿見張淑芬翻箱倒柜就問:
“干啥呢,整的跟山似的?!?p> “啊,我想早點‘噗嗔’的打袼褙。這老老小小的得鞋穿了,兩雙鞋打發(fā)不住。給守志做一雙好的,我大兒子上新學(xué)校了嘛。”張淑芬像是很無奈地說。
趙庭祿湊過去,嗅著樟腦丸的清香道:“那個布包不在那格里嗎?老多了,布條子布角子大塊小塊的。”
張淑芬猛然醒悟道:“可不是咋的,我忘了。哎,怎么這么快就完事兒了?”
趙庭祿皺了皺眉,不滿地反問道:“啥叫完事?我和她沒什么事,怎么還完不完的!”
趙庭祿現(xiàn)在并不是做樣子,而是真的生氣。
“我沒說你和她干那個,我是說你豆油送完了?”張淑芬辯解道。
趙庭祿這次沒有遷就她,嚴(yán)肅而且痛快地說:“別一天三七噶噠話磕打我,當(dāng)我傻子呢?我告訴你張淑芬,是那樣的你看也看不住,不是那樣的也不用看著。閑的?”
他說完忽地轉(zhuǎn)身推門出去。
趙庭祿要到李久發(fā)那里,告訴他可以去大隊當(dāng)打更兼做通訊員。既然二月二那天答應(yīng)過他,那就必須去辦,至于成與不成是另外一回事。送完趙守志的下午他就找到了李寶發(fā),結(jié)果是順風(fēng)是順?biāo)蠊Ω娉?。大馬靴有病了,不能再值守大隊部跑腿送信。
李久發(fā)以他獨有的黏黏糊糊的熱情留趙庭祿吃飯喝酒,以表示他的謝意。酒是供銷社的散裝白酒,菜是土豆絲炒雞蛋和酸菜熬粉條。趙庭祿沒有喝多少,倒是李久發(fā)開了齋過了節(jié)一樣喝了大半。待他們兩個下桌后,那幾個早就饞得直咽口水的小蛋子狼一樣跳上炕,風(fēng)卷殘云一般將兩個菜摟得精光,連一點兒湯汁都沒給李永久發(fā)的媳婦兒留下。趙庭祿過意不去就說:
“咱倆吃小鍋,他們干瞅著,這好像不是人干的事。”
酒足飯飽的趙庭祿和李久發(fā)說說笑笑地到了劉大爬犁家,為的是在那兒你能撩一會天扯一會淡。劉大爬犁的癟嘟嘴的老婆說:
“庭祿有五六天沒來了,今天趁天還早,你唱一段兒。唱吧,我家房子要賣了,以后再想聽你唱就得特意回來?!?p> 她說得有點傷感,于是趙庭祿說:“現(xiàn)在都聽收音機了,誰還聽大鼓書?哎,不對呀,你也不是投蘇修去,那咋還聽不著了呢?”
她說她家房子要賣,然后搬到田林子去,那里吃大米隨便,因為種水稻。
趙庭祿只喝成微醺的狀態(tài),這也是他沒有拒絕劉大爬犁媳婦的原因。人聚了七八個后,他便唱了一段《薛剛反唐》。
趙庭祿的清亮的聲音,在三月的黃昏里向外遞送蕩漾,再與漸濃的夜色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