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不知什么時候漫了上來,半夜時分雨滴落下,但只是一陣兒。第二天早上起來看時,地面剛濕了一層,但是云還沒有散去。趙庭祿道:“就撩扯這點玩意,不夠上眼睛的。”
張淑芬笑道:“慢慢抖摟,急啥?”
因為已經(jīng)掛鋤,所以現(xiàn)在比較愜意舒適。夏日有云的上午看起來也可以享受,能看得見浮云在緩慢地聚集,能看見南面田野里勞作的人們,能看見一片綠海中馬與人在悠然地移動。
趙守業(yè)出去了,他說幫同學(xué)劉二禿家追肥,同去的還有另外的幾個。趙梅英和趙梅芳上學(xué)去了,趙庭祿去城里上貨,所以家里只有趙守志和母親還有爺爺。這些天的勞動好像讓他忘記了落選后的煩惱,看起來也不是那么的抑郁。
陰云濃重而且很低,像要壓迫到地面。下午的一點多時,忽然刮起了一陣大風(fēng),并且從西南方向傳來刷刷的雨聲。趙守志坐在窗臺上向外望去,看那豆大的雨點打在地面上、墻上、黃瓜的葉子上。雨越來越大,白亮亮的像要淹沒掉整個世界一樣。十分鐘后,雨漸漸地小了,風(fēng)也停了下來。庭院里積滿了水,水面上被雨點兒激起的漣漪向外擴(kuò)散與另一個漣漪相接合。正當(dāng)趙守志有興致的欣賞時,偏東南的半空里突然響亮起了一個青白的火球,緊接著是咔啦的一聲炸響,仿佛要穿透一切似的。趙守志嚇得激靈一下從窗臺上滾下來,跌坐到炕上,望著剛才響雷的地方,呼哧呼哧地喘氣。雷很怪,清脆短暫,沒有轟隆隆的余音,不像以往的那樣,猶如磨盤在天空滾過。又是一輪急雨,雨幕綿密,看不見遠(yuǎn)處的田野,看不清近處的樹木。暴雨如發(fā)了瘋一樣打著旋兒,擰著勁抽打著肆虐著。
趕在驟雨來臨之前回來的趙庭祿自語道:“這雨下的這么惡呢?”
終于,雨住了,云拉開了縫隙,如一片片舊棉絮一樣慢慢地浮游。
趙庭祿等雨住了,連忙穿上家里僅有的水靴到院子里左看右看,想把積存的雨水引出去。思謀了一會兒后,他無計可施,院子洼,很難把水排出。又看了一會兒后,趙庭祿趟著齊腳背的水,向大街上走去。還沒等他走到院門口,趙守成跌跌撞撞跑來大喊道:
“老叔,老叔,我大哥讓雷劈死了?!?p> 趙庭祿一愣,馬上罵道:“扯他媽王八犢子,說話撩天日蛋的。”
不對,趙守成雖然混點兒,但不至于說出這樣混賬話,于是,趙庭祿緊張起來。
“老叔,我哥擋窗戶時讓雷劈了,真的!”
趙守成拖著哭腔道。
趙庭祿心里一翻個,臉色也刷的白了。他緊走幾步,卻不防腳下一滑,身子失去平衡,摔倒在水坑里。
趙庭祿心急火燎地趕到趙庭喜家里時,見趙守林已被平放到地面上,仰躺著如安詳?shù)厮粯印K念~頭上有三道紫紅色的印痕,半舊的白襯衫上沾染了泥水,腳上的鞋子勾在腳尖上。鄭秀琴守在兒子的身邊,不住地喊著。
“守林,守林,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別嚇唬我?!?p> 趙庭喜傻子一樣立在墻邊,看著趙守林,一句話也不說。
“三哥,咋回事???趕緊的找車?yán)l(wèi)生院去?!?p> 趙庭喜依然不作聲,呆若木雞。
沒有時間再詢問,當(dāng)下最要緊的是趕快找車,將趙守林拉到衛(wèi)生院。趙庭祿立刻請求左鄰右舍看護(hù)好鄭秀琴和趙庭喜,他自己跑去李老三家,請他套上馬車。李老三沒有怠慢,胡亂地穿上鞋然后套馬車。趙庭祿沒有等待,又跑了回去到趙守林跟前掐他的人中道:
“守林,守林,醒醒,咱們還得干活呢?!?p> 趙守林沒有反應(yīng),一動不動。趙庭祿知道守林的性命恐不保,即便是華佗在世,恐也無力回天。他站起問趙梅靜說:
“咋回事?”
驚懼的趙梅靜哆嗦著說:“雨往炕上潲,我大哥拿舊窗戶上去,堵完了就打雷了,我二哥和我爸都震倒了?!?p> 無需再問,趙庭祿已明白了,再擋窗戶時,趙守林受到了雷擊。他抽了一下鼻子,轉(zhuǎn)身再去看地上躺著的趙守林。
屋子院里站滿了人。
張老三把馬車趕來后,趙庭祿在別人的幫助下,將長拖拖的趙守林背起,放到車上,然后坐上去,與聞訊趕來的鄭家兄弟一同向鄉(xiāng)衛(wèi)生院奔去。趙庭喜沒去,鄭秀琴也沒去,趙庭祿沒讓。當(dāng)一行人將趙守林抬到衛(wèi)生院經(jīng)大夫一番急救后,得到的是這樣的結(jié)果:呼吸心動早已停止,瞳孔也已擴(kuò)散,六料理后事吧。心有不甘的趙庭祿央求著,但大夫轉(zhuǎn)身離開了。事已至此,只能將趙守林入土為安。
現(xiàn)在,趙守志在炕上坐著,見前面的道上人都向東去,不禁奇怪地問:“媽,他們都嗚嗚地往東去,干啥呢?”
張淑芬也疑惑地說:“可不是咋的,我也看他們在后邊道上往東跑哪。不行,我看看去?!?p> 在里屋坐著的張淑芬走出后門對一個婦女招了招手,然后問:“你干啥去呀?那么多人的都往那邊跑呢?!?p> 那婦女小聲又顯驚訝地說:“你不知道?趙庭喜你三大伯的大兒子讓雷劈死了?!?p> 張淑芬吃了一驚,忙轉(zhuǎn)回身小聲地對趙守志說:“你大哥讓雷劈死了?!?p> 她說話時,小心看地看坐著的趙有貴。趙有貴正聽收音機(jī),下雨天特有的滋滋啦啦的雜音由收音機(jī)里傳出來,很刺耳。
“兒子,我得去,你看家啊?!?p> 張淑芬走后,趙守志想來想也穿好鞋子出來,到前面的大街上。
趙庭富的媳婦兒王春華由墻角那邊拐過來,看見趙守志便喊道:“守志,守志?!?p> 趙守志站在泥水中等著。
王春華一泚一滑地到趙守志身邊后說:“守志,你媽去了?”
趙守志點點頭,然后問:“我二大爺呢?”
王春華答:“你二大爺也去了,他前腳走我后腳就過來了。死了,讓雷劈死了,該!你三娘做損做的?!?p> 趙守志忙接過道:“我大姐夫那天說上公社磚場干活了的,去沒?”
王春華生氣地說:“那個癟嘟玩意能干啥?凈家炕頭的章程,上炕認(rèn)媳婦,下炕認(rèn)鞋?!?p> 趙守志他們到趙庭喜家里后,趙守林已被拉走。鄭秀琴坐在地上,面色槁灰,一言不發(fā),趙庭喜垂著眼簾,依靠著墻木然站著。
趙庭喜的三間房以顯形制,油氈紙蓋頂,紅磚的四框,紅磚的間壁墻,紅磚的炕和灶,處處都顯得家境的富裕。但就是在這時,趙守林卻沒有福命去享受新房,實在悲哀。
在大雨來臨之前,趙守林就已將一捆捆谷草立在窗臺上,用來遮擋雨水。但狂野的風(fēng)將谷草個子吹落到剛盤好的炕上,于是那急雨就毫無阻礙地潲來。在大雨停歇下來的空當(dāng),趙守林把谷草重新立好,并用舊窗倚住,再把草繩綁縛到窗框上,讓它們連成一體。趙守森相幫著打著下手,趙庭喜在一邊指揮著。在這項工作要做完時,那個炸雷響了,趙守林被劈到被彈到地下,趙守森和趙庭喜也被震倒。
被震暈的趙守森和趙庭喜醒來后,掙扎著站起,喊來了下屋里的鄭秀琴。
趙守志從人們的議論聲中聽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他看著潮濕的炕面,看著還沒有鋪磚的地面,想到大哥從此永別天各一方,不禁悲從中來。
趙守林被拉回來后就停放在外屋地上,他的身下是舊門板,門板下墊四摞磚。
趙庭喜忽然間醒著過來,嚎啕痛哭,捶胸頓足。鄭秀琴凄厲的哭聲也響起,穿透云層包圍住了漸行漸遠(yuǎn)的趙守林到靈魂。
不知道趙有貴從誰的口中得到了消息,他也來了。他坐在趙守林的身旁,眼淚撲簌簌地落下。趙有貴的臉扭曲著,嘴巴抽搐,像是在抑制,但他抑制不住。長孫早夭,何等悲傷!
張淑芬把趙守志叫到一邊說:“家里沒人呢,你趕緊回家?!?p> 趙守志答道:“嗯哪,你告訴我二娘,讓她別再說我三娘這是損的是報應(yīng),讓別人聽著不好?!?p> 張淑芬皺了一下眉頭,然后說:“行,我這就和你二娘說,快回吧?!?p> 趙守林被一口現(xiàn)做的白茬棺材盛殮埋進(jìn)自家的承包田時,是第二天的上午。云開了,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高不及膝的玉米田中那座扎眼的墳在一片綠色中突兀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