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時,趙梅波第一個走出來,他要先去趙庭祿那里。
在小廟大樹旁側的小廣場上斜穿過去,到趙庭祿家的后門,她站住了。趙守業(yè)端著一只大筐從前邊繞過來,筐里裝著碎柴葉。
“大姐,下班了?你上我家坐一會唄?!壁w守業(yè)端著大筐站著,笑呵呵的樣子像撿了個金元寶,“我媽還說呢,梅波咋好幾天沒來呢?我爸說哪好幾天,前天還來了呢。大姐,我告訴你一個事,偏得那么前兒來了的,說西頭李祥君和老林家那丫頭處對象呢,都快訂婚了?!?p> 聽過趙守業(yè)的話后,趙梅波一愣,她覺得這事好突兀,就疑惑地問:“真的嗎?”
“真的真的,那丫頭長得可好看了?!壁w守業(yè)嬉笑著說。
“瞅你,端著也不嫌累,快到大溝里去。”趙梅波笑著說道。
趙守業(yè)小孩子一樣將筐舉過頭頂,然后再猛一翻轉,那些碎柴便被傾倒進路邊的溝里。幾年前修路時挑出的深溝被雜物淤塞填充,現在已變成了淺淺大凹槽,再過些年,就會與路面完全持平了。
“也不怕埋汰,這孩子,還和小時一樣,干啥不管不顧的?!壁w梅波說。
趙守業(yè)抓著筐的邊沿,眼睛看著趙梅波,像逮住救星一樣,道:“埋汰埋汰唄,反正也埋汰了。我都干四五個小時了,不干不行,收拾園子。王亞娟說了,那什么,趙守業(yè),趁著天暖和你把園子收拾利索的,要不過幾天割茬子該沒工夫了。我說趕趟啊,就算割茬子了不還有我爸嗎。王亞娟說啥趕趟,一晃不就到清明嘛,清明還得栽蒜呢。干啥都著急,高大著急沒死托生她了,趕明叫她王大著急得了。”
趙梅波聽著他惟妙惟肖的敘述,禁不住在眼前浮現出那么一幅場景來,于是道:“亞娟會過日子,干啥都搶先,從來不現上轎現扎耳朵眼。能干著呢,別不十足。”
趙守業(yè)說的興致高漲,接過趙梅波的話說:“是能干,凈干沒用活。去年過年前,她自己說,今年不糊墻了,就這么對付一年行了。我尋思真行了呢,沒,她說不糊是不糊,得擦擦,這墻上全是灰。我說,那你就劃拉劃拉唄,一劃拉不就沒灰了嗎。她說不的,就得擱抹布擦。哎呀我的媽呀,擦得魂畫的,那也不是擦的玩意啊。完了自己泄氣了,說不擦了等過年糊新的。我說你擦呀,擦完了好過年,亮堂的多好?!?p> 趙守業(yè)說得興奮,竟把筐扔掉了,手舞足蹈的像是在說單口相聲。趙梅波看他孩子般的天真歡快的模樣,不禁想起趙守業(yè)小時候的情形,便笑道:
“你有一回告我老嬸狀就這樣式的,那小嘴還揪揪著,哈哈……”
“趙守業(yè),你說啥呢?啥報紙不報紙的?!蓖鮼喚暾驹陂T邊說。
看樣子,王亞娟不是剛剛出來,所以趙守業(yè)鼓著眼睛大聲說:“我大姐夫在房后過時,我讓他進屋他不進,可見外了。大姐,你屋里坐一會唄,我媽說就愿意和你嘮嗑?!?p> 趙梅波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后說:“我真得進屋看看老叔老嬸,順便拿點廢機油。陳啟軍的自行車鏈子老咔啦咔啦響?!?p> 她說完,昂首挺胸走向前,并沒留意到王亞娟沖趙守業(yè)咬牙瞪眼。
趙梅波的前腳剛邁過門檻,就有張淑芬熱情又親切的聲音傳過來:“喲,梅波,正好你來了,來的好不如來的巧?!?p> 張淑芬從貨架上拿了一瓶魚罐頭后交到趙梅波手里,卻并不言語,忙三火四地推門出去。趙梅波啞然失笑,覺得老嬸今天非同往日,就問坐在柜臺里的趙梅英道:
“我老嬸干啥呢,忙忙叨叨的?”
趙梅英欠了一下身子,答道:“好像是要上劉三寶子家,朝他要蘇子葉。”
“要那玩意干啥?”趙梅波不解地問。
“熬雞肉?!壁w梅英說完之后,抿嘴一樂,再無話可說,
趙梅波知道這個妹妹的性格,便也不再多說,轉身向屋里走去。李寶發(fā)說不上是尊重還是逗笑的話響起:
“喲,趙老師,下班了?正好飯做好了你也來了?!?p> 趙梅波呵呵一笑,回應道:“二叔凈逗我?!?p> 這一句話過后,她坐在炕沿上,抱過趙云飛道:“還挺省事呢,不哭不鬧的。想大姑沒?”
桌子上擺著三樣菜,炒雞蛋、燒豆腐土豆片和粉條熬酸菜。一盆水撈大米飯放在炕沿里,白里透著一點油黃。
趙庭祿下地取過螺絲刀,把罐頭蓋一點一點撬動后拿下,再將魚倒入盤子中。他做得很認真,而且嘴半張著下唇夸張地向兩邊拉伸。趙梅波見狀,很暢快地笑起來。
“老叔,我老嬸要蘇子葉干啥呀?”趙梅波笑了一會后問道。
趙庭祿眨眨眼睛看了看李寶發(fā),說:“這不嗎,你二叔這些日子胃不好,嗓子也不得勁,你老嬸說喝蘇子葉泡的水管用,就上三寶子那要去了。三寶子家園子里那老多,等五方六月時咱也育點過來。那玩意熬雞肉可好吃了,還能蒸豆包,還啥了的?”
這時,趙守業(yè)王亞娟說笑著進屋來了。還沒等趙守業(yè)站穩(wěn),趙庭祿吩咐道:“二,去叫你大姐夫吃一口??禳c,要不一會他該做好飯了?!?p> 趙梅波心里說,他做飯?他認可餓著也不會做飯。心里這樣想,嘴上卻道:“我等會就回去,別叫他了。”
“嗯,別回了,就在這吃吧。二,你回來時把陳露領來?!壁w庭祿說。
趙梅波覺得再推辭就是對老叔的不恭,那樣也顯得太外道。可是,讓陳露來不大好,倒不是怕女兒吃的多討麻煩,而是不想讓父親知道老叔家吃飯的事。想到這,她急忙說:
“別讓陳露來,我爸他……”
趙庭祿琢磨了一小會兒,點點頭,嗯了一聲。
“梅波,你爸腿好點沒有?”李寶發(fā)問。
趙梅波看了李寶發(fā)幾眼,看得李寶發(fā)毛愣愣的。她稍停了片刻道:“還那樣,沒見好也沒惡化,就是維持?!?p> 李寶發(fā)抽了一下鼻子,說:“當年你爸要不讓馬踢一下,興許不會這樣?!?p> 趙梅波莞爾一笑道:“命里該然吧,不這樣也得那樣。”
趙庭祿的目光從侄女的臉上轉到李寶發(fā)的臉上,打著哈哈道:“啟軍等會來得喝點,老些日子沒在一起吃飯了?!?p> “那是那是,啟軍這人眼目行事厲害,有發(fā)展?!崩顚毎l(fā)嘖嘖稱贊道。
張淑芬回來了,拿著一大把蘇子葉。她剛進屋門就說:“三寶子說了,也就我去,別人都不給,哈哈哈……我還能有那么大面子?!?p> 她的話音剛落,趙庭祿嬉笑著比劃道:“嗯,這么大,還分兩半?!?p> 張淑芬佯裝生氣的樣子說:“去,滾犢子!”
趙梅波哈哈大笑起來,雖然她見慣了老叔老嬸嬉笑調侃的情景,但還是忍俊不住。她拿過張淑芬手里的一片蘇子葉聞著,然后說:“真香!哎,老嬸,你說怪不怪,我小時候就愿意聞汽車味,越聞越愿意聞?!?p> 趙庭祿看著侄女,像是在回憶。過了一會道:“梅波七歲那年非得領守志玩,到大街上了,腳一泚,一下子出溜車壓溝里去了,那溝里還有水呢。守志嚇得嗷嗷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哭,狼哇的。我尋思咋回事呢,趕緊往出跑。守志還不大會說啥呢,就會用手指。我心咯噔一下子,心說話,是不是梅波讓車壓了。我噌噌地往前跑,都沒管守志。等我跑到大街上一看,梅波正往出爬呢,那小臉造的跟泥猴似的。哎呀我的媽呀,我趕緊抱起梅波往回走,到屋里一看,守志還抽嗒呢?!?p> 趙庭祿的敘述立刻引起了趙梅波的興趣,她笑著說:“我咋忘了呢?”
“忘了?你的事太多了,我這一閉眼睛就能看著,跟剛剛發(fā)生似的。”趙庭祿真的閉上了眼睛,十分愜意舒心陶醉。
張淑芬捅了捅趙庭祿,問道:“喝點啥酒?”
趙庭祿睜開眼睛,說:“喝瓶的,喝瓶的,好多天沒和二哥喝酒了。哎,二哥,你說我去了能頂事嗎?”
趙庭祿忽然問起時,身子坐直了,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李寶發(fā)直愣愣地看向他,又將目光轉到趙梅波臉上。
“侄女,自己家人,不用背著?!壁w庭祿遲疑了一下說。
李寶發(fā)干咳了兩聲,道:“能、能行,你倆是親家,說進話了。庭祿,你別看我當一個書記挺像回事似的,其實啥也不是。我就怵陳書記,他講話能講到要害,人還正。那人、我看好了,劉書記都讓他三分,王鄉(xiāng)長剛來沒倆月,他都不算啥。人家干多少年了,上上下下維護得到到的……”
李寶發(fā)啰哩啰嗦地說了一大堆,無非是肯定陳啟堂品質的正直無私,言行的果決利落,贊賞他經營日久根基深厚。趙梅波聽過后,笑道:
“二叔,我和陳思靜去過他家,那人挺隨和的,一點架子也沒有?!?p> “那不是,那不是,在他家和在公社可不一樣。他沒多少樂模樣,忒嚴肅了,別人都說他是疹臉子人呢。哎,梅波,陳啟軍和陳啟堂是家里?”李寶打歪著脖子問。
趙梅波好像記得他問過相同的問題,但還是如實答道:“不是,就是一個姓,還范一個啟字。”
李寶發(fā)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下午兩點多時,李寶發(fā)從前大門進到院子時,趙庭祿正吭哧吭哧把玉米袋子倒到西屋窗下鋪的“水棱布”和與之相拼接的大塊塑料布上。這“水棱布”本是厚帆布的水口袋裁剪而成,上面還有幾個洞眼。當初分生產隊時所得的三個“水老鱉”只有一個還完好,那個完好的水口袋被他折疊起來放在屋內以備不時之需,可這些年下來,卻一次沒有用上。倒是那兩個破的不時被他拿出做鋪墊做苫布,也是物盡其用。趙庭祿每每看到那個水口袋,就會想起給李玉潔拉水的情形,好像也感受到了她如五月里春風一樣的目光。
趙庭祿見李寶發(fā)進院,馬上用力提絲袋子的兩個底角,那傾倒出的黃橙橙的玉米便堆成了不規(guī)則的圓錐體。他將袋子扔到一邊后,迎上去,打招呼說:
“喲,書記,李二哥,打從南邊過來的?”
李寶發(fā)哈哈一笑,左右看看后低聲說:“擱三香子那來的,她家老母豬下崽了?!?p> 趙庭祿詭秘地一笑,道:“我以為她下崽了呢,瞅瞅給你樂的?!?p> 李寶發(fā)收斂起笑容,故作嚴肅地說:“別扯嘚蛋,說正經的。哎,這么早就晾苞米?”
趙庭祿道:“早晾完早利索,等五方六月時再晾一回。就留著喂雞喂豬的,要不誰整這玩意,費事巴拉的,搞不好還會起鉆蟲?!?p> 趙庭祿把李寶發(fā)讓到屋里后,自己坐到炕沿上,背靠著墻,一只腿順在炕沿上,一只耷拉著。李寶發(fā)見狀,問道:“累疼?”
趙庭祿點頭道:“嗯,有點。這要是當年,我一個小手指就那么輕輕一勾,一個袋子唰就過來,玩似的。我現在完犢子了,說不說的腰還有點使不上勁呢。”
李寶發(fā)沒接他的話茬,像是在琢磨什么。過了一會,說:“庭祿,我來有點事。”
趙庭祿一聽,忙把剛才慵懶的情態(tài)收起,問道:“啥事?”
李寶發(fā)向里屋看去,確認沒有外人后,神神秘秘地說:“庭祿,你和陳書記是親家,我來就是讓你明天陪我去他那,和他說我想上農經站。農經站老呂調走了,就空出來個位子。你看,我干書記都干十多年了,該挪挪地方了,不能老在這窩著。這書記也不好當,沒有半拉黑打底子還真整不動。哎,就西頭那林占河,惡眉虎眼的瞅著都發(fā)怵。那回,我說占河,你上老張家大小子那看看,別老釘把摳墻垛子的磚。你猜他說啥?他說,這事不歸他管,實在不行找派出所。這不說噎脖子話嗎,他不管誰管?他是治保主任!還有……”
李寶發(fā)歷數了種種林占河的過錯后,有些激動地望著趙庭祿,希望他給一個明確的答復。趙庭祿見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林占河身上,就岔開了話題道:
“你看我去能起啥作用???我和他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都不如你。”
李寶發(fā)自嘲地笑笑道:“我就是混個面熟,咋的也不如你當硬,你們是親家啊。哎,你要說話,那陳書記得考慮考慮。那年,我給他送過豆油呢,你忘沒忘?”
趙庭祿聞聽此言,忽地想起李玉潔來。那桶豆油自己沒舍得吃,給了她了。李玉潔會不會忘了這事?不會。
他只顧著想李玉潔,倒忘了回應李寶發(fā),于是李寶發(fā)就扒拉他道:“哎哎哎,跟你說話呢?行不行,給個痛快話。”
趙庭祿想也沒想地答道:“行。”
因為趙庭祿答應了,李寶發(fā)就興奮起來,他不斷地暢想未來,做著種種預判。
現在,李寶發(fā)又問起陳啟軍與陳啟堂是不是家族這件事,無非是沒話找話瞎胡扯閑磕打牙。趙梅波由陳啟堂想到陳思靜,再由陳思靜想到林占河的女兒,忽然疑惑地問:
“老林家那丫頭是不是跟他爸似的?”
李寶發(fā)眨巴眨巴眼睛,不做肯定亦不做否定地答道:“不能吧,那丫頭瞅著文文靜靜的,可不像他爸。我多咱去她家,她都管我叫二大爺,叫的可親了?!?p> 趙梅波聽后沉吟著。
趙庭祿忽然說道:“我聽說林影和李德旺的大小子處對象呢,是趙雅嫻給介紹的?!?p> 趙梅波直覺詫異,便問道:“誰說的?”
趙庭祿答道:“偏得說的?!?p> 既然是趙梅婷說的,必是確切的消息,所以趙梅波不再懷疑。
李祥君和林影處對象是一個新話題,這幾個就議論開來。
陳啟軍和趙守業(yè)一先一后進屋后,李寶發(fā)欠欠屁股以示迎候:“就等你了,快坐這。哎呀,有些日子沒和啟軍吃飯了?!?p> 碗筷擺上,酒也已斟滿,于是幾個人便推杯換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