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三天了。
秋日里的陽光明媚得如春雨后初綻的新葉,深遠的天空如少婦清澈的眼波,一切都給人以溫馨又爽朗的感覺。
李曉輝點燃一支煙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斜睨著窗子上面的蜘蛛網(wǎng),那網(wǎng)上有一只蜘蛛在爬。哦,蜘蛛俠,唰,蜘蛛絲彈出來,粘到墻上,然后……
李曉輝正天馬行空地想著,上課鈴響了。李曉輝把煙蒂擰進煙灰缸里,站起,說:“上刑場,再對付一節(jié)課,這一天的錢又到手了?!?p> 辦公室有輕微的笑聲。
還未走到教室的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鞒鰢聡碌目奁?。李曉輝快走幾步進到屋里,見前排的小女孩兒王夢晴正趴在桌子上哭著,她的肩頭抖動手指抓起又松開。
“怎么了,王夢晴?”李曉輝俯下身子問。
她同桌的小男孩顫聲答道:“老師,她小盒里有貼樹皮,倆呢?!?p> 李曉輝打開王夢晴的文具盒盒,果真見里面有兩只貼樹皮在蠕動。將文具盒合上后,他慢慢托起王夢晴的臉,見她雙眼半睜半閉,鼻子抽搭著,張開的嘴里唾液牽成絲兒,驚恐之狀讓人憐惜。他的怒氣慢慢地升騰起來,眼睛也瞪得怕人。
“誰?站出來!”
他的聲音像炸雷一樣震得王夢晴的同桌捂上了耳朵。
盡管李曉輝雷霆大發(fā),卻沒有一個同學站出來承認錯誤。
“張帥,是不是你干的?”他問道。
那個被稱為張帥的尖下巴小眼睛學生站起來,道:“不是我,老師?!?p> 張帥的目光躲閃,不與李曉輝對視,手不安分地捻著衣角。
李曉輝的目光停在他臉上,不作片刻的偏離。過了一會,他對張帥也是對全體同學說:“你現(xiàn)在承認錯誤還不晚,要是等我查出你來,看我怎么收拾你。趙景寧,是不是你?誠實點!”
李曉輝就這樣一個一個地訊問,再將他們叫到前邊站成一排面對墻壁。
王夢晴已停止了啜泣,但那種驚懼還沒有消去。
“你們不承認是不?好好好,看你能挺到什么時候?!崩顣暂x說完,喊到,“宗愛新?!?p> 宗愛新出來,到他前面,怯怯地看著李曉輝。
“走吧,跟我上辦公室?!崩顣暂x一歪頭,面帶笑容地說。
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后,李曉輝不急于問話,而是點燃了一支煙,狠吸了一口,再將青煙徐徐吐出。
“來,往前來,跟老師說實話,那個貼樹皮是誰放王夢晴小盒里的?你是誠實的孩子,學習又好,老師很喜歡你?!崩顣暂x笑瞇瞇地看著他的臉,“老師對你好不好?”
宗愛新四下看看,說:“我怕他打我?!?p> “哦,看樣子你知道,沒事,這屋就劉老師和我,走不了話。為了保護你,我一會要一個一個地問,這樣就沒人知道是你說的了?!?p> 宗愛新鼓足勇氣道:“就是他,他說擱貼樹皮嚇唬她,就愿意看她麻爪的樣?!?p> 李曉輝又笑了,問:“他是誰呀?”
李曉輝歪頭,食指和中指夾煙大拇指劃著右邊的嘴角。
“張帥?!弊趷坌抡f完迅速地低頭。
李曉輝以這種方法一個一個地提問,所得結果都明確指向了張帥。最后張帥被叫了過來。
“上課時我第一個問的是你,現(xiàn)在最后一個問的是你,知道為什么嗎?我告訴你,張帥,你一貫調皮搗蛋欺負弱小,現(xiàn)在上五年級了,還不改正!”李曉輝突然站起來,怒目而視。
張帥的眼睛瞇起,身子向一邊歪,結結巴巴地說:“老師,老、老師……”
“老什么老,老師還沒老呢!說吧,是不是干的好事?”李曉輝說完復又坐下。
劉志武走過來,摸著張帥的腦袋,和藹地說道:“男子漢嘛,敢作敢當,是你干的就勇敢承認,對不?承認錯誤才是好孩子?!?p> 此時,李曉輝已把手機打開,開啟了錄音功能。
“沒聽劉老師說嗎,承認錯誤才是好孩子。那我現(xiàn)在問你,那貼樹皮是不是你放的?”李曉輝問。
張帥承認之后,李曉輝把他領會班級。
“同學們,張帥已經承認了貼樹皮是他放進王夢晴小盒里的,僅僅是因為喜歡看她被嚇著的樣子。張帥,嚇唬小女孩兒就那么好玩嗎?你天天給我招災惹禍,一天沒事你就手刺撓,是不?開學第一天你就把一年級小學生打了,放假一個多月你長能耐了,見出息了?!崩顣暂x非常生氣,胸脯一鼓一鼓的。
“老師,他罵我?!睆垘涬m然聲音不大,但已表達了他心里的不服氣。
“你還有理了,是不是?你叫人家外號,他能不罵你嗎?我那天沒空搭理你,正好今天老賬新賬一起算。說,今天你錯哪了?”李曉輝控制著自己的輕情緒問。
張帥眼睛瞄著李曉輝道:“往王夢晴小盒里扔貼樹皮了,我再也不敢了?!?p> 李曉輝突然爆喝一聲:“再也不敢了?你下的保證還少嗎?從你上學的第一天起,犯的錯誤簡直、真是、罄竹難書!把手舉起來,站直了!”
待張帥將手舉起后,李曉輝將手里拇指粗的柳條棍兒唰地抽在他的屁股上。張帥被這猛的一抽,屁股向前塌然后像彈簧一樣跳起來。
“站好!這是對你前天打小同學的懲罰?!彼f完,又將柳條棍抽下去。
重重的兩次抽打后,李曉輝余怒未消,指著張帥訓斥道:“我告訴你,張帥,從今以后,你犯一次錯誤我抽你一次,絕不跟你講道理。不是我不講道理,是你明知故犯,瞪眼珠子氣人。回去!”
李曉輝又安慰了王夢晴一陣后,布置作業(yè)。
學生放學后,李曉輝正在寫備課,突然從大門那兒傳來夾雜著咒罵的喊叫聲。李曉輝抬頭一看,見是張帥的爺爺和奶奶張英才老夫妻倆。李曉輝趕緊起身向外迎,等他到房門口的大雨搭下后,張英才也恰好與他對面。
“咱你咋回事?瞅瞅把我們家孩子打的,兩道血印子,都坐不了炕了?!睆堄⒉排瓪鉀_沖地質問道。
李曉輝趕緊解釋,但還沒等他解釋完,張帥的奶奶,那個看起來愚魯?shù)睦咸?,罵了起來:
“你干啥打我家孩子?孩子有錯批評教育,就算打兩巴掌我也不說啥了,可你看看,都抽成啥樣了?叉你媽的,你就這么當老師呀?打能打好,我們就在家打唄,讓你打啥?”
壞嘍,看這架勢他們是不依不饒啊。
李曉輝壓住心里的火氣,繼續(xù)解釋道:“二奶,你不能罵人呢,咱們有話好說。這張帥也忒不像話,給王夢晴的嚇得渾身直突突,你說我能不來氣嗎?”
李曉輝話還沒說完,那老太太接話道:“啊,那你就打?我告訴你,我就這一個孫子,我都舍不得動一根手指頭,你憑啥給打?我今天就不容你了,我找你們校長去?!?p> 這時,辦公室的老師們都出來了。劉淑艷對老太太說:“找啥校長,他沒來。別生氣,咱慢慢說,都一個屯住著,犯不著抓破臉撕破皮?!?p> “我今天就要抓破臉撕破皮,他打我孫子就不行。我告訴你,李曉輝,你個小犢子,在學校發(fā)生的事你就得負責,我孫子犯錯了是你沒教育好?!崩咸芗?,看樣子她的都有了殺李曉輝的心。
“啥我負責啊,啥我都負責,我負得起嗎?我也告訴你們,我批評了也教育了,這就是負責了。還讓我負責?你們家孩子死了我還得償命去唄?”李曉輝越說越氣,竟口不擇言。
張英才跨前一步,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后,掄起拳頭打在李曉輝的肩膀上,說:
“你說的是人話嗎?”
李曉輝后退一步,不與他交鋒,偏偏張英才不懂掌握分寸,又伸出另一只拳頭搗向李曉輝的胸口??伤吘鼓隁q大了,被李曉輝靈巧地一躲,他一個踉蹌?chuàng)涞乖诘厣?。見老伴兒倒地,老太太不讓了,沖上上來抓住李曉輝的手臂,破聲叫罵后一口咬上去。
李曉輝就覺得胳膊先是一熱,而后是被切割般的疼。他一甩手,老太太癱坐在地上。
現(xiàn)在,門前的甬路上這個亂呢,叫罵聲勸架聲響成一片。
老太太哭喊著:“打人了,沒有這么欺負人的,我……小犢子,你給我們看病,我還得告你去……這不土匪嗎……咳咳咳……”
李曉輝怒目道:“告去吧,愛哪哪去,我還真就不信這個邪了!不看病嗎?我這讓狗咬了,得打狂犬疫苗,走,拉著王夢晴,也看病去!”
劉淑艷解勸著說:“可別的,曉輝,壓壓氣;二哥,你也消消火,這么大歲數(shù)了咋還動手了呢?”
李曉輝揮著胳膊虛張聲勢道:“走吧,自己看自己病,我去找王夢晴家長。那病,就看去吧,嚇著了,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反正你們不怕事大,我更不怕?!?p> 正在這亂哄的時候,張帥的媽媽來了。
李曉輝正等著她向自己發(fā)難時,她反而沖張張英才吼道:“你們干啥?不讓你們來你們偏來,打就打了唄,皮里肉外的,兩天就好。慣孫子,都慣上天了,你們這不是害他嗎?”
李曉輝心里放松下來,馬上就勢道:“看看,還是秀云嫂子通情理,這孩子真不能這樣慣了。老爺子跟我動上武把抄兒了,火氣還挺大呢,瞅瞅給我咬的?!?p> 李曉輝把自己的上臂膀給秀云看時,眼睛沒忘記向張英才那兒看。
“都瞅啥呀,還不回家?不嫌事大是不?要不嫌事大咱都上城里,把老王家那小丫頭也拉著。張帥不懂事,你們也不懂事?”秀云呵斥道,“不行的話,讓張牤子回來,他一來一回的一兩千就出去了?!?p> 張英才眨巴眨巴眼睛,想說點啥,卻沒說出來。僅僅在兩分鐘內,他悻悻地向外走去。
秀云一連聲地道歉賠好話后要有時,李曉輝說:“你上老王家看看吧,那孩子嚇得不輕?!?p> 事情平息了,李曉輝和眾人走進辦公室里。剛一坐定,劉志武便道:“曉輝真有魄兒,這樣人就得這樣對待。”
“那張英才最不是物兒,有名的二土鱉,尤其他媳婦,橫豎不講理。”李曉輝點燃一支煙說。
“沒有點虎勁兒還真不行,你沒看嗎,曉輝一說拉王夢晴上城里,他們就有點毛丫子了。”劉淑艷笑著說。
青煙繚繞著,李曉輝的話由煙霧里飄出來:
“這學生啊,有的真欠收拾,提拎耳朵告訴,就是不聽。你們說,咱們誰愿意整天摑打學生,皮球啊?不都是來氣才動手嗎?我小時候,那個退休的王老師手不是有白癜風嗎,哎,那李六家的孩子叫啥了的,故意在手上粘塊白紙,還高舉手來回翻。這不瞪眼睛氣人嗎,氣得人眼睛瓦藍。哎,你動手了,說你體罰,可你說理他不聽啊,這耳進那耳出?!?p> 李曉輝的一席話,勾起了老師們痛處,于是都訴起苦來。
李傳福沒來,今天就回家得早一些。
李曉輝一邊走一邊想著事情,沒注意在南十字街口趙守業(yè)問他道:“又干仗了?”
趙守業(yè)說又干仗是有根據(jù)的。李曉輝上班后第一年的一個中午,他班里的一個學生被另一個班的學生打了,聽學生說打得還不輕。李曉輝把這件事告知給陳思靜后就沒再做理會,兩個班學生間發(fā)生的矛盾,必須校長居中處理協(xié)調。
第二早晨,那個學生的家長孫喜超和他的兩個舅舅著同起謝同立怒氣沖沖地找到了學校。當時,李曉輝正在上課,聽劉玉民叫他后就到辦公室里。
辦公室里正鬧得厲害,謝同起謝同立指責著陳思靜,話語間多有粗魯之詞。見李曉輝進來,謝同立言辭的指向立刻轉變,開始責難李曉輝進而謾罵起來。
血氣方剛的李曉輝不會忍受這種侮辱,他抄起穆維新每天用來修暖氣的管鉗子,咬著牙低聲罵著砸向謝同立。他的這一擊是奔著謝同立的腦袋去的,如果沒有阻攔,謝同立非死即傷。也就是在他揚起手臂的一剎那,站在旁邊的劉玉民用手一擋,那管鉗偏離了方向,從謝同立的頭皮上掃過。
那時劉玉民尚未得病,還有一把子力氣。他連拖帶拽地將李曉輝拉到外面,小聲說,你傻呀,有校長呢。李曉輝不搭話,扭身大步向校外走去。他怒氣沖天地到家里后,從工具箱里翻出磨得鋒利的斧子和一把鑿子就重又去學校。馬春榮驚懼地看著李曉輝大步走出,馬上踢踢踏踏地找馬三倔子李得軍李得才,結結巴巴地說,曉輝進屋也不說話,拿著斧子就走了,嚇人虎道的。這幾個人忙追出,到學校時,看見李曉輝正在椅子上坐著。
大家松了一口氣。
謝同立上城里住院了。雖然傷勢不重,僅僅是被管鉗擦破頭皮,但因為流了很多血,便有了治病的理由。
趙庭祿還有趙守業(yè)幾次去成說和勸解之后,這同立才答應讓李曉輝出二千元錢作為補償。所以,那以后,李曉輝常說一管鉗子削出半拉摩托去。因為打出二千元錢,原來買摩托的想法就打消了。
現(xiàn)在趙守業(yè)這樣一問,李曉輝就摸了摸腦袋,笑道:“二叔,我這陣兒哪敢打仗啊,打仗就是打錢呢。今天這事,要是我動了手,沒有萬八的下不來。”
“可不,那年我他媽好說歹說謝同立才答應接兩千,那還是看在我這個妹夫的面子上?!壁w守業(yè)說。
趙守業(yè)不是在買好,第一他不是那樣的人,第二事情已過了七八年。所以,李曉輝一笑,說:“二叔,還有沒有火腿肉了?”
笑守業(yè)說了一句粗話,又道:“還真有,沒人吃,來來,拿點?!?p> 李曉輝逃也似的扭頭便走,邊走邊說:“得了吧,二叔,你真心給我還不好意思要呢。那什么,哪天我上你家,你切給我吃?!?p> 向回走的路上,他想著那個謝同立:該,死有余辜!
謝同立死了,聽說是和別人賭博耍賴后被人打死的,也有人說是在南邊勾搭人家媳婦被人弄死的,真相不得而知。謝家的人沒有報案,不知為什么。
李曉輝想了一路,到家時腦子里還在映現(xiàn)著舊日的情形。
他剛一進屋,馬春榮便問:“給你咬啥樣啊?”
李曉輝毫不在意地說:“沒咋樣,就是‘血印’了。”
“哎呀媽媽,還沒咋樣?都‘殼’進這么深,趕像狗掏的了。不行,我去找那死老太太去,非得撓她個滿臉花不可?!瘪R春榮義憤填膺,呼哧哧地喘粗氣道。?
李曉輝見她把手里的一小扎韭菜花往鍋臺上一摔,轉身欲走,就拉住她問:“你還真去呀?”
馬春榮正色道:“那可不真去,你尋思我說著玩呢?”
“得得,可別添亂了,那是學校的事,你摻和不好吧?”李曉輝制止道,“你咋知道我和他們吵吵呢?”
馬春榮重又拿起韭菜花,但只是一會的工夫又放下了,說:“不行,得拿反毒水反反,別‘孬發(fā)了’了。李晨陽說的,說我爸和那老頭干起來了,都給老頭干趴下了?!?p> 馬春榮說話時,已向東屋走去。稀里嘩啦倒騰了一會后,她拿出一個淺藍色的塑料瓶來,樂顛地到李曉輝跟前,說:“反反,一反就出沫兒,可好使了。那個老婊子,就是養(yǎng)漢精一個,那個老犢子就是鐵蓋王八?!?p> 馬春榮把反毒水上過后,又去忙她的事了。
雖然李曉輝并未受到侮辱,他還是覺得有點窩囊,就在第二天上班后跟李傳福訴了委屈。李傳福勸解著:
“曉輝,吃點虧不算啥,何況咱們還沒吃虧,就是吃點言語。干這行的,就得時刻準備著被家長罵,被學生罵。大多數(shù)還是好的,要相信,這么想心里就釋然了不是?”
李傳福與其說是在勸李曉輝,還不如說是在解勸自己,給自己一個安慰。
開學的第一天,劉二軍就到了到學校,敬煙遞好話后表明來意,懇求讓兒子蹲班。李傳福列舉了種種不允許留級的理由后,劉二軍立刻翻臉,和李傳福吵起來,并說他要找他大舅。劉二軍走后,李傳福問李曉輝,他大舅是誰?李曉輝回答說是趙守志,不過是他媳婦的遠房大舅,好像出五服了。
李傳福不知道,李曉輝也不知道,劉二軍那天回家后真的讓小文給趙守志打了電話。那天趙守志正進行例行的開學檢查,接到電話后告訴小文,蹲班的事先緩一緩,來年并校了,那時再辦也不遲?,F(xiàn)在讓他給李傳福下指令,恐怕會給他以勢壓人的感覺,也是對他工作的干涉。如果實在想蹲,等過一兩個月再說。事已至此,亦無更好的辦法。那天小文將趙守志的話傳給劉二軍后,又特意強調:
“我大舅說了,到時想著點,他事多,沒工夫記你這點破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