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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凌霜花

第二章 貴人

血色凌霜花 木辛文 7279 2020-05-02 23:45:49

  晏傲雪把頭埋進被子,羞愧得無地自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完全是阿爹的孩子,是個酒后瘋!

  天!不能去想庸伯母天塌地陷般的表情,也不能去想侍女抱著錦被瞠目結(jié)舌的樣子。

  以往看到阿爹醉得東倒西歪,她都忍不住大聲數(shù)落。這下倒好,他們父女一個德行,說不定她做得還過分,以后誰都不用笑話誰!

  蒙在被子里,不想聽前廳大笑大叫聲,父親的大嗓門卻一直往耳朵里鉆。他八成昨夜喝得盡興,今日吹牛的聲調(diào)又比往日高出一截。

  “怎么,輸給我閨女,不服氣?告訴你們,我閨女就是天生神力,隨她老子我!不是我吹,就憑你們,加起來也不是我閨女對手!”

  眾人為他的大言不慚“噓”聲一片。

  “哎呀!晏司馬,武功厲害又怎樣,閨女大了還不是要嫁人?您還不如教教她縫衣煮飯,繡花織布,省得她到婆家受委屈哦!”

  將士們聽出酸溜溜的味道,轟然大笑。

  “瞧你們這些沒見識的,誰說女兒一定要在家縫衣煮飯?”晏移海撅起一尺長髯,高聲道:“我女兒要功夫有功夫,要謀略有謀略,以后還要當女將軍!老子得意得很,你們都懂個屁!”

  晏如雪忍無可忍,猛地掀被而起。本想等送行的將士都走了再出去,現(xiàn)在看來要親自攆人了。

  “如雪現(xiàn)在定親了,以后她要干啥,您說了可不好使,得她夫家說了才算!”

  眾人又是哄笑。

  “哼,明年我就帶她上陣殺敵,我看哪個敢攔著……”

  “爹,這一大早,是要殺誰啊!”

  晏如雪板著臉,抱著鳳鳴長刀倚在門邊。

  晏移?;仡^看見她,一張老臉霎時漲得通紅。聽她沉著聲拖著嗓音叫他“爹”,而不是嬌聲叫他“阿爹”,知道寶貝女兒又生氣了。

  他三兩下虎步躍上臺階,雄偉的身軀背對眾人,頻頻朝她使眼色。

  “兒啊,爹保證,以后再也不當眾炫耀你力大無窮了,好不好?”

  晏如雪心里一肚子火,她最討厭父親大庭廣眾對她一身蠻力大肆夸耀,她又不是男孩子,誰會喜歡一身大力氣!

  她抬手揮開掃到她臉上的一把蓬松的大胡子,嫌棄道:“爹,什么時候把這破胡子刮了!”

  晏移海討好地搖搖她的雙臂,低聲下氣道:“雪兒,就給爹個面子?”

  晏傲雪抬頭瞪父親,真想發(fā)泄一通自己的不滿,但轉(zhuǎn)念想到昨夜的糗事,想到需要阿爹在娘面前遮掩,她將脾氣壓了壓。

  她聲音一揚,道:“阿爹,咱們回家吧,阿娘、阿曜該等急了!”她將鳳鳴刀往父親懷里一塞,牽上馬就走。

  “你這孩子,等等我??!”晏移海忙跟眾人告罪,牽馬去追。

  眾軍士看他這副怕女兒的模樣,笑得人仰馬翻。

  一條具水河自西南流向東北,繞酅城而過。隆冬時節(jié),河岸堆積雪,水畔結(jié)薄冰,沿岸枯黃的蘆葦隨風飄蕩。

  晏如雪與父親騎馬踏過具水河,沖入銀裝素裹的松林,穿過這片人跡罕至的松林,打馬直奔山頂,就能回到避世坡。

  晨光穿過樹腰灑下一片柔光,松樹蔭處一頭雄鹿正在享用拱出白雪的枯草。

  晏如雪彎弓搭箭,一箭射出,雄鹿應(yīng)聲倒地。

  晏移海大笑出聲。

  “我兒箭術(shù)大有長進??!”

  見她不動,他翻身下馬,將獵物扛回來,扔到馬背上,一臉驕傲。

  “以你這身本事,再加上這把力氣,誰都欺負不了你,爹也就放心了!”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因為跟力氣有關(guān)的話題她都不愛聽。

  晏如雪立刻發(fā)作。

  “爹,跟您說多少遍了,我這一身蠻力跟個野丫頭似的,有什么好的!”

  晏移海騎上馬,遛著馬慢走,不急著趕路,苦口婆心道:

  “欸,傻孩子,咋就跟你說不明白?你說干啥事不需要力氣?往小里說,耕地種田,織布生孩子,要力氣吧?往大里說,沙場打仗,保家衛(wèi)國,更得要力氣吧?有了力氣,打仗的時候你就比別人有更多活命的機會,這是上天賜予你的天賦,也是你的責任,你想送人也給不了,別人想要也拿不走,你得懂得珍惜,知道嗎?”

  晏如雪不耐煩了。

  “爹!怎么又扯到打仗了,耳朵都起繭了!齊紀結(jié)仇一百多年了,要打早就打了,根本打不起來,凈危言聳聽罷了!”

  晏移海拽住馬韁,停下來注視著她。

  “你這孩子!你想想,若爹也跟齊國先君一般,遭紀君誣陷,被周天子烹殺,這樣的深仇大恨你能忘嗎?”

  晏如雪想了想,癟著嘴,不情愿地搖搖頭,“誰敢傷害阿爹,天涯海角我也會追殺他!”

  “好,齊人崇武尚智,我兒有咱們齊人風骨!”晏移海贊許道,騎馬繼續(xù)趕路,“咱們齊人重義,殺君之仇別說過了十世,就是過百世也要報!現(xiàn)任齊君是個明君,主持會盟、討郕伐許,已成小霸之勢。齊國國勢如日中天,揮師東進指日可待……”

  晏如雪撇嘴,這些政事她可不想聽,遂從側(cè)面攻擊。

  “爹,當初您不被齊君信任,才被迫離開齊國入紀,這都過去十幾年了,您怎么還以齊人自居?”

  “什么話?為父身在紀國,那也是紀籍齊人……”

  晏如雪嗤笑一聲。

  “這話讓別人聽見,非說您是叛徒不可!”

  晏移海嘆了口氣。

  “從阿爹離開齊國,‘叛徒’這個詞,恐怕就注定要跟著阿爹一輩子了……”

  “阿爹,聽您這口氣,還對齊國念念不忘怎么著?”晏如雪戲弄道。

  父親忽然沉默下來,迢迢遙遠的眼神越過松林,落在齊紀之間橫亙的群山。

  她凝望父親的身影,雄壯卻悲涼,他眼底泛著淚光,飽含沉重的鄉(xiāng)愁,這一面恐怕連母親都不曾看到。

  良久,晏移海嘆息道,“兒啊,齊都人物風流,百姓富庶,車龍馬水,繁華勝地……那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這樣的父親讓她莫名感到難過,她出聲喚父親。

  “阿爹……”

  晏移海回過神來,將淚水隱去。

  “答應(yīng)爹,咱們爺倆兒的話,別跟任何人說,回去別跟你娘提?!?p>  “跟以前一樣,我知道?!?p>  不想讓父親難過,她岔開話題。

  “爹,您昨晚又喝得酩酊大醉,還是庸伯伯把您送回來的,今年壓歲錢您要不給足了,我要跟阿娘告狀了!”

  “淘氣包,你不提我倒忘了!”晏移海來了精神,立刻反擊,“你昨晚醉得也不輕,你庸伯母送你回來,臉都嚇得煞白,你倒是給我說說看,昨晚你到底干啥了!”

  晏如雪被嗆住,臉一紅,開始胡攪蠻纏。

  “您還好意思說!昨晚您只顧自己高興,我定親之日罰跪到半夜,我都難過死了,您還在這數(shù)落我!”

  “這個……”晏移海沒有乘勝追擊,反而偃旗息鼓,“定親的事,回去也先別跟你娘提……”

  她挑起眉頭,心中疑竇叢生。

  “阿爹,我的親事……不會是您自作主張吧?”

  晏移海閃爍其詞。

  “呃……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家,別讓你娘等急了!”

  “您不說,我還就不走了!”她一把勒住馬,威脅道,“我說您今天怎么這么反常,到家門口反倒不著急走了,還不從實招來?”

  晏移海唉聲嘆氣,一張臉皺成苦瓜。

  “丫頭,其實你還沒出生,你阿娘就給你定了門親事……”

  晏如雪勒住馬,扭頭看向父親。

  這年頭,未婚夫婿也興隨地撿嗎?

  晏移海愁眉苦臉道,“貴人這次來,除了辦正事,就是來提親的,他貴人家的少爺也來了……”

  晏如雪絲毫沒有同情心。

  “爹,您完了,阿娘非跟您和離不可!”

  晏移海也知道后果,垂頭喪氣。

  “阿姐!你回來了!阿姐……”

  山坡上,阿曜揮舞手中的撥浪鼓,甩開兩條小短腿,盡五歲孩童最快的速度朝山坡奔來,邊跑邊歡天喜地地大喊。

  晏母從后面追來,柔聲呵斥他,“你慢點!小心些!”

  “曜兒!”

  一見稚子,晏移海大笑一聲,立馬將煩惱拋之腦后,策馬沖上山坡。

  晏如雪騎馬跟隨其后,看父親矯健的身姿跳下馬,粗壯的胳膊一攬將阿曜抱在懷中,低頭拿滿臉的胡子去蹭阿曜,逗得他咯咯直笑,在他懷里扭來扭去。

  每次看到爹娘和阿曜三人在一起,她心中就又氣憤又難過,覺得自己被遺棄了。阿曜這個小壞蛋,偷走了父母對她的寵愛,這些原本都是獨屬于她的!

  見她站著不動,阿娘轉(zhuǎn)頭輕柔地喚她,“雪兒,來,回家了!”

  被母親明月般的雙眸一望,晏如雪心中的傷感和嫉妒一掃而空。她下馬挽住母親手臂,撒嬌道:“阿娘,半年不見,雪兒好想您!”

  晏母輕笑道:“來,讓娘好好看看你!”

  晏如雪立馬站直了,一臉賣乖的笑,等著母親夸贊。

  晏母打量她超過自己的個頭,發(fā)自內(nèi)心驕傲道:“雪兒容貌昳麗,是個大姑娘了……”發(fā)現(xiàn)她脖子上的紅繩,笑道:“雪兒買了新玉佩?”

  晏如雪要去捂玉璧,被晏母伸手挑了出來,她視線落在她胸前玉璧,笑容驟然斂去。

  晏如雪急忙解釋道:“娘,我隨便戴著玩的,當不得真!”她偏頭向父親使眼色。

  晏移海一看夫人冷靜的神色,立刻緊張起來,“小雪,我……”

  “你先去拜訪貴客吧,別讓貴人久等,回頭再說。”晏母從晏移海身上抱下阿曜,看都沒看他一眼。

  晏如雪平日雖天不怕地不怕,此時也不敢單獨面對母親。母親擅于洞察人心,三兩句話就能戳中要害,她還沒跟阿爹串好口供,難保兩句話就露餡。

  “我跟阿爹一起去!”晏如雪急忙道。

  “去吧,見完貴客就到你二叔公家來?!?p>  母親牽著阿曜往回走。阿曜一步三回頭,不停念叨著讓他們快點回來。

  惹母親不快,父女二人心中甚是愧疚。

  全家人心照不宣,家里輕聲細語、從不發(fā)脾氣的阿娘是最受人尊敬的那個。她精通詩書禮樂,熟讀典章史籍,袖藏妙計雖然一身粗布衣衫,但舉手投足皆是世家小姐氣度。

  晏如雪從小立志成為母親那樣睿智優(yōu)雅的女人,可一身惱人的大力氣把一切都毀了!

  她五歲時跟別的孩子搶玩具,輕輕一推就摁斷對方肋骨,八歲時很小心地拉拉阿曜小手就讓他手腕脫臼。她自責內(nèi)疚,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是母親摟著她溫言勸慰說,“每個人天生能力不同,一味壓制自己的天性,只會讓自己受到傷害?!彼@才下定決心,揮淚告別母親,跟父親去了軍營,而且一去就是五年。

  事實證明母親是對的。除開剛開始想念阿娘和阿曜的難過,她很快在軍中如魚得水,還結(jié)識了庸霖、虞蒼等一幫伙伴。他們各個武藝出眾,驍勇善戰(zhàn),對她的力大無窮習以為常,甚至表示艷羨,她的困擾一下子迎刃而解。可她也明白,自己這輩子是成不了母親這樣溫柔嫻雅的女人了。

  白雪茫茫的山坡頂上,避世坡村整齊地排列著上百個海草屋。門前沙土小路上的積雪清掃得干干凈凈,冬日沙土上了凍,踩上去咯吱咯吱響。透過低矮的竹籬笆,鄉(xiāng)親們的院子里一覽無余。

  家家戶戶都都在忙年,石臼上摏著大黃米,地上擺著刀俎,大鑊上燒著開水,準備蒸年糕、宰雞殺魚、處理野味,村子里熱氣蒸騰。

  走一路,都是親戚們熱情的打招呼聲。

  “表姐夫回來啦!”

  “姑父回來幾日?我們給您拜年去!”

  “外甥女婿,家里做年糕了,一會兒給你們送去,雪兒愛吃!”

  晏移海揚聲笑答:“回來啦……不長,三五日……好嘞,二舅母,先謝謝您了!如雪,快喊人啊!”

  晏如雪扯出個笑臉,叫一聲:“二舅姥姥好!”

  她心里好煩,要不是躲著阿娘,她哪用得著在這里輪圈打招呼。

  “侄女婿回來啦!”二叔公走到柵欄邊,低聲道:“貴客前天傍晚到的,你家住不下,我跟侄女說了,你們住我家。正好你二弟媳婦這兩天要生了,我跟你嬸在這照應(yīng)?!?p>  晏如雪一聽,心里更煩了,怪不得阿娘說去二叔公家,大過年的還要借住別人家,夠憋屈的!

  她朝院里頭一瞧,表嫂挺著個大肚子在院中曬太陽。見她好奇地盯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靦腆一笑,用寬大的袖子遮住。晏如雪知道自己失禮,連忙歉意一笑。

  “我和你二弟有武藝傍身,客人那邊會照應(yīng),你放心吧!”二叔公道。

  晏移海恭敬地低聲道謝,而后聲音一揚,“走了啊,二叔,大年初一記得來家吃酒!”

  二叔公笑著叱道,“就知道吃酒!等家里添了孫兒,哪有空找你吃酒?”

  村后頭中間那間小院就是她家。正面三間海草房,東面庖廚,西面柴棚,繞屋一圈矮籬笆,門旁兩株梅花樹。白雪掛樹,紅梅綻枝,一派冬日風光。

  往年這個時候,她會摘紅梅將房間布置一番,再折一段長枝逗阿曜??伤F(xiàn)在只能倚著大黑馬,在自家門口郁悶地踢雪。

  門前這駕大車制作精良,拉車的四匹駿馬鋒棱瘦骨、竹劈雙耳,一看即知主人身份尊貴,到她家下榻真是紆尊降貴了。

  等了半晌,見一個瘦瘦高高的少年送阿爹出來,晏如雪直起身,嗔道:

  “阿爹,您怎么這么慢!”

  晏移海笑著介紹來人,“這是小女如雪,這位是貴人少爺懿仲?!?p>  晏如雪一瞟那貴人家兒子,心道:原來是個小白臉。

  可這小白臉與旁人又有些不同。

  他一身昂貴的金絲黑綢袍,皮膚過于白皙,看起來常年少見陽光。面貌棱角分明,鼻梁挺直,唇線分明,上揚的劍眉烏黑犀利,如墨的雙目深若寒潭,令人無端不敢小覷。

  她收斂任性脾氣,躬身行禮。

  少年傾身回禮,沉靜雍容。

  “聽伯父說,梅花鹿和白狐皮皆是如雪姑娘所獵。兩只靈獸皆是一箭穿心,可見姑娘功力深厚,箭術(shù)精湛。”

  場面上的奉承誰人如何不愛?晏父驕傲道:

  “雪兒百步之外能射中狼眼,以后獵虎都不是問題呢!”

  這少年待人接物恭敬謙謹,威儀自成,氣度好似君王禮賢下士,望向她的眼神卻漠不關(guān)心,仿佛看盡世態(tài)炎涼。

  想到要送給阿曜做帽子的白狐貍皮給了這個目中無人的家伙,晏如雪氣沖沖地瞪他。

  “爹,常言道癡母夸女,人家客氣而已,您還當真了!”

  察覺到她不加遮掩的敵意,他反而一挑眉,眼中多了一分好奇。

  晏如雪立刻將他視為挑釁,朝他揚起頭。

  “誒,雪兒,不得無禮!遠來是客,我還要多擺幾日宴席,請貴人多照拂你和曜兒呢!”

  “我才不需要別人照顧!”

  晏如雪脾氣上來了,抬腳一踹栓馬的樁子,一尺多粗的樹樁應(yīng)聲斷裂。

  那少年眉梢挑得更高,冷淡的唇角向下一彎,似乎覺得有趣。

  她翻身上馬,故意弄得馬蹄踢騰,揚了父親一身雪。

  晏移海也不惱,寵溺地嗔怪:“你這孩子,樁子弄壞了,貴人的馬拴哪?回去你娘又要罰你抄書了?!彼T上馬就去追。

  牌坊西側(cè)第一家就是二叔公家,她小時候常帶伙伴們繞著牌坊玩。

  牌坊形制古樸,兩根巨大的青石柱上頂一塊大青石匾,匾上刻有三個大字:避世坡。聽說這名是二叔公提的,字是母親模仿姥爺?shù)淖舟E寫的。

  晏如雪與父親躡手躡腳進了門,洗手吃晚飯。貴人的飯食由下人操持,無需母親費心。吃飯時,母親沉靜的面容中透著惱意,卻沒立刻朝父親發(fā)難。父親極力討好母親,不管她說什么都連聲應(yīng)和。阿曜嘰里呱啦地說個沒完,晏如雪埋頭吃飯,一家人總算心平氣和地把一頓飯吃完。

  晚飯后阿曜拿阿爹給他削的長木劍跟她比劃,很快把自己累得呼呼大睡。

  她想找阿娘談?wù)勑?,誰知剛起個頭就被母親三兩下趕出門。

  “如雪,自古為了挽留貴客,會將客人的馬緊緊栓在樁子上,以期貴客多留幾日。你故意把樁子弄斷,讓客人難堪,此非待客之道,也非咱家待客之禮。我希望你去把錯誤更正過來,否則就罰你抄《周禮》。”

  門剛關(guān)上,母親溫柔而義正辭嚴的聲音立刻傳了出來。

  “移海,你明知如雪有婚約,卻讓她跟別人定親,這事做得非常失禮!你讓我如何對得起我死去的閨中好友?”

  “小雪,你先消消氣,聽我說。庸霖那孩子你也見過,性子沉穩(wěn)和順,與如雪也般配?!备赣H好聲好氣道,“他們二人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庸霖對雪兒諸般謙讓,有目共睹。再說啦,就雪兒那脾氣,天底下幾個男子能容得了她?與其讓她嫁給未曾謀面的夫婿,還是嫁給庸霖好……”

  阿爹竟用她的話來堵母親!晏如雪又好氣又好笑。

  偷聽父母的講話總歸不對,她還是遵從母親的吩咐,去將功補過的好。

  蹲在雪地里,用木鏟挖出個土坑,立起一段樹樁,再將土培實。感覺樹樁有些不穩(wěn),剛想擂實些,她忽然發(fā)覺有道視線注視著她。

  她扭頭一看,是白日里的那個貴人少爺。他靜立月光雪色中,披著黑熊皮大氅,手握一卷竹簡,隔著籬笆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大晚上在自家門外鬼鬼祟祟被抓,晏如雪還從未這樣吃癟過。為了這對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父子,失了給阿曜的白狐貍皮,還讓爹娘頭一回起爭執(zhí),真讓人惱火,看她怎么嚇嚇他。

  她照著樹樁,“咚咚咚”連拍三掌,樹樁穩(wěn)穩(wěn)釘入地上,連錘子都省了。

  他果然挑眉瞠目。想必平生未見如此大力之人,更何況是名女子!

  她站起身,把臉一揚,傲氣十足。

  “我阿爹希望你們多住幾日。我將樁子修好當賠罪,還望你們見諒!”

  那少年卻忽然開口。

  “知恥近乎勇。”

  他聲音不疾不徐,慢條斯理。

  晏如雪沒明白什么意思,可看他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估么絕不是什么好話。

  她瞪著他,沖他示威。

  “你嘲諷我?”

  “我是在夸你。”他口氣微諷,“知道羞恥并勇于改正,是值得推崇的品德??上?,現(xiàn)在的人幾乎都忘光了!”

  晏如雪無言以對,輕哼一聲,騎馬踏雪而去。

  這夜,她躺在暖和的被窩里,豎起耳朵聽著隔壁房間的談話,父親和母親為退掉哪家親事爭執(zhí)到半夜。

  “知恥近乎勇”,她想起那個貴人少年的這句話。知道羞恥就接近勇敢了,從字面上解釋,這分明是句好話,他為什么偏用惹人惱火的腔調(diào)來說?

  聽著、想著,她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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