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烈日炎炎,蟬鳴聒噪。公子敖帶著一千府兵入住公子府,人群走動,聲音嘈雜。
加上從軍中抽調隨子奕護送寶鼎入都的兩千人,公子敖共有三千甲兵入都,留鹿蛟領一千兵馬在郚城守城。
子奕護衛(wèi)前來回稟,“少主,管潯已與玄奇營取得聯(lián)系,今日突破酅城防守潛入郚城。”
一名黑衣人拿著阿白的一副小畫前來接頭,畫上是晏傲雪的棗紅馬,晏傲雪自然信任。
子奕交代道:“按前日商定的計劃行事?;①S營若發(fā)兵剿殺公子敖的兵馬,公子恪的人需在外圍攔截,切不可讓一人逃脫,去給公子敖報信。”
晏傲雪一面聽子奕泰然自若地派兵遣將,一面將匕首藏在袖筒中,可袍袖寬大,丟進去就怎么也撈不出來。
子奕眼睛余光看著她的動作,交代完,拎起她的袖筒往外一倒,匕首順勢滑到他手中。
“你什么時候跟阿白商量對策了?”晏傲雪伸手去取他手上的利刃。
子奕面色一沉,“你救庸霖的時候。”
他反手將匕首往案頭隨意一丟,抓起她的胳膊往外走,“走了,公子敖在前廳等著呢!”
晏傲雪被他拽著走了兩步,轉身往回走,道:“不帶兵器怎么行!我去把刀帶上?!?p> 子奕拉住她,“回來,你當紀侯宮是什么地方,允許女子帶兵器上殿?”
晏傲雪一指他腰間鑲嵌紅寶石的青銅長劍,“那你怎么可以帶?”
“男子佩劍方顯君子之風,大不了我的劍給你用?!?p> 前廳上,公子敖喜笑顏開地迎上來,一把托住子奕行禮的手。
“崔璞足智多謀,一到都城就能替我贏得轉機,有你襄助真是蒼天所賜,放心,日后驍定不會負你!”
子奕依舊不溫不火,守禮自謙道:“公子謬贊?!?p> 晏傲雪一見公子敖那張狂妄自大的黝黑面孔,就心生厭惡,想到他竟然拿姜琦這么小的孩子來犯險,更是犯惡心,若不是子奕拉她的衣袖暗示她行禮,她非要當面罵他禽獸不如才好。
“經(jīng)過我已在信中向你言明。今日國君命我們夫妻二人為賓客,邀你上殿共享天倫,我雖自認在君上那里解釋清楚,可心中仍是不安,公子不防多帶甲兵在宮門外等候,以作策應?!弊愚鹊?。
公子敖信之甚深,當然應允。
前來催促的內侍官已等候多時,公子敖騎上馬,帶著五百府兵先行,晏傲雪與子奕同坐一車,緊跟其后。
宮城坐鎮(zhèn)城央,七丈宮墻,五丈宮門,前朝后市,氣勢恢宏。宮門前寬敞的官路上車水馬龍,各府的車駕擁擠在一起,車轅相接,連袂如云。官職低位的官員紛紛下車,步行一段路程入宮門。
公子敖騎著高頭大馬在前開路,達官顯貴紛紛避讓,行禮問安。公子敖不屑與這些臣子寒暄,昂頭挺胸率領子奕的車馬直奔宮門。
有司在門外相迎,再三揖讓,將子奕夫婦請入宮門。
承華殿高堂廣廈,巍然屹立。宮路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晏傲雪與子奕并肩而行,剛踏上承華殿的臺階,金奏齊鳴,鐘磬聲聲,鼓點陣陣,樂聲在大殿前空曠的中庭回蕩,盡顯皇家威儀。
承華殿東側鋪排各色珍稀饌肴,東階前沿南北擺放一排光亮的銅洗,東邊置盛水的銅罍,北邊排列放置酒樽的青銅篚和御用的膳篚。東楹柱西卿大夫盛酒用的方壺和國君盛酒的膳尊锃明瓦亮。
殿內金碧輝煌,雕梁畫棟,青磚鋪地,黑漆楹柱。宰夫指揮小臣陸續(xù)呈上十二籩佳肴,干肉、肉醬置于食案右側,黍梁等谷物在左側,烤炙的羔羊折俎置于案右側,整個大殿飄散著烤羊肉的香氣。
有司施禮告退,執(zhí)政引二人在國君座下的朝西分席而座。大殿上人頭濟濟,眾卿在東邊就坐,諸位大夫、士在西邊入席。
晏傲雪放眼望去,偌大的朝堂眾臣云集,但真正有實權的幾人卻都不在,庸老太傅家宅中的庸氏子孫無一人露面,太宰弋堂、將軍弋仁、大夫弋匡也不見蹤影,倒也省去互相問候的禮節(jié)。她暗暗松口氣,唇槍舌劍確實不是她的長處。
烤羊肉的香氣中飄過一絲甜酒的香氣,酒香撲鼻,晏傲雪不覺多嗅幾下下,問道:“這是什么酒?這么香?”
“紀人擅釀酒,黑黍御酒更是香醇,怎么,饞酒喝了?”子奕問。
“可惜,我已發(fā)誓大仇得報前不飲酒,不然還真想多飲幾杯?!标贪裂┑?。
“不著紅衣、不飲酒,為了下定決心而發(fā)的誓一般都會食言。我很好奇,你發(fā)過的誓言到底有幾個?”
“不多,就三個。你不用問,我也不會說?!标贪裂┐稹?p> “不防讓我猜猜。不穿紅衣,是為亡故之人服喪,不飲酒是時刻保持清醒,提醒自己報仇,最后一個肯定也與報仇有關,而且是報仇后要做的事…….你不會是要拿仇人來陪葬吧?”子奕問。
“你猜對了一半,既是仇人,我怎么會讓那人污了我親人的眼?繼續(xù)慢慢猜吧,我保證你猜不到?!彼菜谎?,“大事當前,還有閑心在這盤問我的事情,你就一點兒也不擔心?”
“成竹在胸,有何憂慮?”子奕自傲道。
“狂妄自大。”
晏傲雪的視線被殿門外走進來的一謙謙君子吸引了去,此人清瘦俊朗,清風霽月,二十歲上下年紀,一身白衣,飄逸出塵。
那人悠然走近,見晏傲雪望著他,大方地朝她點頭致意,在晏傲雪身旁的席位落座。
“此人是誰?”晏傲雪轉頭低聲問子奕。
子奕挑了挑眉,道:“你眼光倒是不差,此人是紀君最小的弟弟,公子季。四年前齊、衛(wèi)攻紀,齊國先君大敗而還,眾人皆喜,唯有公子季一人憂心,眾人問緣由,他道‘小國大敗大國,恐有更大的災禍’,那時他才十幾歲年紀,其心志不可小覷,若論紀國最有智慧的人,我會算他一個?!?p> “真是人不可貌相,若不了解過往,定將他當成尋常少年郎了。聽聞公子季封于酅城,他此次前來紀都難道也是為奪嫡之事?”晏傲雪問。
子奕一扯嘴角,“那倒未必。他來是為了給庸霖求情。可惜,紀君早知他來意,半月有余了根本不愿召見他,所以今日才來承華殿。不過,恐怕他今日也沒有這個開口的機會?!?p> 他盯緊晏傲雪的雙眸,試圖看出她的情緒,“庸霖不能為紀國效力,你是不是也為他惋惜?”
晏傲雪知他成心挖苦,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雙眼,道:“陌路之人而已,有何惋惜?我這人向來恩怨分明,該報恩報恩,該報怨報怨,恩報完、怨也報完,此人便與我毫無瓜葛,我會將這個人忘掉,就當從來不認識此人,相見兩不識。”
子奕驀地心中一緊,“傲霜……我……”
他真想和盤托出,告訴她第一次見她不是在雪林,而是更早,其實他見過她,見過她的家人。
晏傲雪道:“放心,你于我有恩,一時半會兒我還不上,不會假裝不認識你?!?p> ,循著醇香,見到四只分散擺放的黃銅尊,尊上雕刻人目。
“這是何酒?味道很是香甜。”晏傲雪問。
“這是摻著香料鬯煮的甜酒,盛它的禮器叫做黃目尊,只因此銅尊上刻有人的眼睛。紀君竟用灌鬯之禮相待,看來十分看重今日之筵,還真是榮幸?!弊愚鹊氐?。
“傳聞灌鬯之禮只在祭祀和大饗禮上使用,今日倒是頭一次見?!?p> “不知日后紀君在兩位公子的祭禮上,若聞到這灌鬯的味道,是不是還能高興得起來?”子奕冷冷一笑。
“你這人還真是陰損!”
晏傲雪指著案前的一整只豬,從脊骨一劈兩半,再分成五六扇,怎么也不像斯文方法能吃進肚里的樣子。
“這只炙烤的全豬,一會兒要怎么吃?”
“這是房烝,半生的,吃不了。你竟連這也不知道?”
“這些都是祭祀或大郷之禮才用到的東西,我一女子,又沒機會進祖廟祭祀,我怎么會知道?”晏傲雪毫不為無知臉紅。
子奕嘆口氣,很認真的看著她,“昨日只顧著處理事情,看來我需要好好給你講講。這大饗之禮,觶不卒爵,只啐不飲,設有房烝,但不能食,站著行禮,為圖隆重,與你平日所行的燕禮,大不相同,一會兒你跟著我做,小心出丑。”
“話多。我看你是怕自己出丑?!?p> “你是我夫人,夫人出丑,夫君當然受連累?!弊愚鹊坏?。
晏傲雪一抖,最受不了他這面無表情地甜言蜜語,遂不再搭理他。
寺人尖著嗓子喊道:“紀君到!”
紀君戴七旒鷩冕,著鷩衣,玄衣絳裳,衣繡雉鳥、火紋、長尾猿,裳畫米、黼、黻,坐于臺階之上。
子奕、晏傲雪隨眾臣起身行禮,紀君回禮,而后落座。
“崔君去齊赴紀,實乃我國幸事。今日寡人設宴,為崔君接風洗塵,眾卿作陪,理當同樂?!奔o君道。
眾人站在紀君臺下再拜,齊聲道:“謝君上恩典!”
紀君又道:“善宰受祿為大夫,寡人命就你為主人,主持宴會事宜?!?p> 善宰出列,叩首辭讓,“臣人微言輕,恐不能勝此大任,還請君上另擇賢臣!”
紀君道:“非你莫屬,好了,筵席開始吧?!?p> 善宰稽首,道:“謝君上愛重!”起身朝眾臣行禮道:“微臣受君上所托,觍為宴席之主,特謝眾位臣工前來赴宴。”
眾臣還禮,道:“多謝盛請!”
善宰再拜,凈手,取過青銅觥,自銅壺中取酒斟滿,一手執(zhí)觥,一手托底,恭敬地端至子奕面前,獻酒道:“敬崔君遠道而來。”
子奕拜謝,接過觥交于左手,右手執(zhí)筷,夾干肉蘸肉醬奠于俎上,舉觥在席前奠酒,而后一飲而盡,拜謝主人道:“金漿玉醴,甘美淡雅,好酒!”
善宰答拜,接過銅觥。
子奕接過小臣獻上的新銅觥敬善宰,善宰飲酒拜謝退下。
子奕朝紀君道:“君上,璞在郚城常聽人提起公子恪賢明,明日璞將返回郚城,聽聞公子恪今日也在都城,不知璞是否有幸一見?”
紀君朗然一笑,道:“那有何難?宣公子恪。”
寺人內外通傳,公子恪穿著絳色朝服,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走進來,細長的眼精光四射,眼角眉梢微微上揚,止不住的暗喜之意。
“拜見君父?!惫鱼」е?shù)匦卸Y,紀君命其起身后,他又朝子奕一拜,子奕還禮。
晏傲雪離得近,看得真切。公子恪抬頭時朝子奕揚了下眉,又幾不可聞地點了下頭。
小臣在紀君之下的平臺上設置加席,擺放食案和美酒佳肴。公子恪方要提裳入座,子奕突然道:“且慢!”
“崔君有何事???”紀君和氣道。
子奕拱手道:“君上,國君三重席,璞為主賓是重席,眾大夫皆是單席,讓一國公子用單席,豈不是失了君臣之禮?故,請為公子恪重席。”
“好!準!”
小臣置重席,公子恪就坐。
大殿上儀程繼續(xù),善宰以象觥獻酒紀君,紀君命善宰酌國君的膳酒還敬國君,禮儀進城繁冗而沉悶,晏傲雪低眉順眼地盯著自己的手,暗暗長吁一口氣。
沒想到,子奕忽然轉過頭來,湊近她道:“怎么,覺得無聊?”
晏傲雪瞪他,“你站好!大殿之上交頭接耳成何體統(tǒng)?”
“過會兒發(fā)生的事才叫不成體統(tǒng)呢。這么拘謹可不像你的性子,你少裝一會兒也算不了什么?!?p> 晏傲雪板起臉來,“你這條毒蛇,恐怕又在打什么壞主意。你已經(jīng)成功吸引了紀君的注意,他在看你了?!?p> 子奕唇角一挑,“跟聰明人講話就是省事?!?p> “崔君,何事與夫人聊得這么開心?”紀君發(fā)問道。
崔璞回身,拜道:“回紀君,夫人方才說,紀君德政昭昭,國中才驚現(xiàn)寶鼎,我夫妻二人一路護送先朝寶鼎入京,如此盛宴,諸位朝臣又躋于公堂,何不請上寶鼎,眾人一同觀賞?”
紀君點頭,“還是崔君夫人想得周到,來人,將寶鼎請上殿來。”
八名虎賁營將士將圓肚三足青銅鼎抬進來,放到大殿中央,眾人的目光立刻被這個四人合抱才能圍住的巨大銅鼎吸引了去,紛紛交頭接耳、贊不絕口。
子奕又道:“君上,此前朝寶鼎重一千五百斤,絕非普通馬車牛車能載,若非公子敖專門命人打造獨特的牛車,璞也沒這個能耐將此寶鼎進獻君上,故,璞有個不情之請,還望紀君看在璞的面子上,應允他參加今日之宴?!?p> 紀君毫不遲疑,抬手示意,道:“今日崔君為上賓,豈能駁了你的面子?宣公子敖。”
少頃,公子敖手按腰間佩劍,昂首闊步走進來,虎頭燕額,面容黝黑,虎背熊腰,大眼圓睜似銅鈴,腳下穩(wěn)重如石,威風赫赫,周身一股狠厲之氣,驚得朝臣人心惶惶。
他來到殿前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聲如洪鐘,“兒臣參見君父!”
紀君一揮手,“起來吧,賜座?!?p> 公子敖起身,朝子奕草草一拜。
子奕并不起身行禮,只坐著點了點頭。
公子敖眉頭一皺,心中十分不滿,崔璞登上君父殿堂就敢如此輕瞧了他,日后豈不是要騎在自己頭上?若不是今日要仰仗崔璞為他爭這世子之位,豈能容他托大!沒有發(fā)難。
執(zhí)政笑臉為他指座,“公子,您的酒席已經(jīng)置辦好了,請?!奔o君之下又設一席,卻是在公子恪坐席之下。
公子敖黝黑的臉堂霎時沉了下來,“什么奴才!連本公子的坐席都敢弄錯!還不去重新擺!”
執(zhí)政誠惶誠恐,“公子息怒,公子恪于獻酒之后即上殿,您到舉酬才上殿,按周朝規(guī)制,先上殿者為尊,居于尊位,因此只能居于次席!”
“混賬東西!我乃紀國長公子,位次豈能居于臣弟之下?你若連這都不明白,還做什么執(zhí)政!”
“這……”公子敖一瞪眼,嚇得執(zhí)政雙手顫抖不停,“這,這也是今日貴客崔君的安排,微臣也做不得主??!”
公子敖一把抓起執(zhí)政的領口,“信口雌黃!崔君一介賓客,怎么管得到我紀國宴席座次,分明是你這廝故意刁難于我!”他一瞪眼,蒲扇大的大掌一伸,就將執(zhí)政提離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