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睡了一頓長覺,張鐵迷迷糊糊地從昏迷中睜開了眼睛。
他轉(zhuǎn)動腦袋,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房間,寬敞而干凈,裝飾中含而不露地帶著一絲富貴氣。而自己,就躺在這樣的房間里,身上蓋的、身下鋪的,都是從不曾接觸過的綿軟與溫暖。這里不是軍營的營房,更絕非那個小村莊里的家。
家?離開好久了吧?
張鐵昏沉沉地想。
“你醒啦?”一個陌生的女聲道。
不待自己回答,這個聲音已經(jīng)嚎叫著跑了出去,“二小姐,他醒啦!二小姐,他醒啦!”
二小姐?不記得自己認識什么二小姐。張鐵的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面目模糊、長袖飄飄、裙裾曳地、在丫鬟攙扶下款款而行的,柔弱溫和的富家小姐形象。那都是說書先生口中的經(jīng)典形象,而自己,確定并不認識這么一個二小姐。
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一串歡快,卻與文靜二字并無絲毫血緣關(guān)系的腳步聲響了進來。張鐵在枕上扭頭看去,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跑了進來,她箭袖勁裝,腳踏長靴,額上微微見汗,臉上也紅撲撲的。
卻是何淺淺。她身后跟著兩個丫鬟,一個提著馬鞭,一個卻捧著一副鑲金嵌銀的獵弓。
“張鐵,你真的醒啦!”
何淺淺興沖沖地走到床邊。
張鐵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胸口的傷勢,疼得齜牙咧嘴。
何淺淺一把將他按在床上,道:“莫動!莫動!就你這次的傷勢,且得靜養(yǎng)一些時日。雖然靠著我姐姐,給你撿回一條小命。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就老老實實在這里躺著吧!”
張鐵道聲謝,問道:“我在哪里?那天,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有丫鬟搬了一個繡墩過來,何淺淺在上面坐定,道:“你現(xiàn)在在我家,準確地說,是我姐姐家?!?p> 張鐵想了一下,才明白她說的其實是武文的府邸。
何淺淺繼續(xù)道:“那天,你差點被那只大骨龜擠死!你吐了好多血,昏迷不醒,據(jù)我姐姐后來說,你胸骨、肋骨不知道斷了多少根,幸虧沒扎破內(nèi)臟,真是萬幸!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姐姐及時趕到,一劍就斬了骨龜,又一劍殺了死老頭,順便給你醫(yī)了醫(yī)傷勢,救了你的小命!姐姐說,軍營里實在不方便讓你養(yǎng)傷。我央了姐夫,把你接回家里養(yǎng)著。就這樣!”
何淺淺嘰嘰喳喳地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話里話外的內(nèi)容,讓張鐵聽得疑竇重生。她姐姐到底是什么人?一女子為何能跑到荒郊野外救人?為何能那么輕易斬了骨龜、殺了老者——如果何淺淺沒有吹牛的話?那大烏龜連自己和武文都拿它沒辦法,她姐姐是如何將它斬殺的?
“那骨龜……如何殺的?不是殺不死嗎?”張鐵問道。
“當然是用劍殺的!你殺不死,我姐姐還能殺不死!我姐姐那可是……以后你就知道啦!我姐姐超厲害的!”何淺淺有意賣弄,欲言又止。
一陣倦意涌來,張鐵感覺精力不濟,眼睛強睜著。
何淺淺又嘰嘰喳喳說了些什么,看張鐵無精打采的樣子,自感無趣,便吩咐丫鬟照顧好他,嘟囔了一句“人家打獵回來,連衣服都沒換就來看你”什么的。
張鐵卻又昏沉沉睡著了。
張鐵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有一頭巨大的妖獸襲擊了自己的村子。這頭妖獸,時而是巨蟒的模樣,時而是骨龜?shù)男螒B(tài),一會兒又變成了面目猙獰的巨大狐妖。在妖獸的攻擊下,爹倒下了,面目模糊的娘親倒下了,小霜倒下了,郎中爺爺?shù)瓜铝?,大牛、二虎、小玉……鄉(xiāng)親們一個個都倒下了。自己被妖獸攻擊,卻怎么都不死。胸口一次次受到攻擊,被骨龜撞,被巨蟒咬,好痛啊!
然而,卻依然死不了……
“嘶……”張鐵痛得醒來,睜眼看時,上身赤裸著,一個丫鬟在給自己敷藥。
“你醒啦!”
丫鬟說著毫無營養(yǎng)的固定臺詞。
“今天是初幾?我睡了幾天?”張鐵問。
“今天是二十九。你上次昏迷了八天,醒了一次之后又睡過去,這次睡得時間短,只睡了兩天。”
張鐵揉揉惺忪的眼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有吃的么?”
丫鬟道:“有,當然有!正好給你換完藥了,廚房一直是不熄火的,我去給你弄些吃的。之前只能掰開嘴喂你些米湯,想來這些日子也餓壞了,可憐見的?!陛p輕給他穿上衣衫,蓋上被子,走開了。
不多時,丫鬟提著食盒重又回來。二小姐何淺淺卻跑在她前面。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紅色衣裙,像一團火一樣照進張鐵的眼簾,他不禁腹誹了一句:這是撇下新郎跑來的么?
何淺淺道:“張鐵,你又醒啦!”
張鐵想起自己已經(jīng)醒過一次,卻忘記向救命恩人一家致謝,便誠心道:“是。多謝武大將軍、武夫人和二小姐救命之恩,小人不知道如何報答才好?!?p> “什么救命不救命的!你是我姐夫手下的兵,你的命自然也是我們家的,救你自是應(yīng)當,難道還眼睜睜看你去死?”
張鐵臉上露出苦笑。這位淺淺姑娘是小姐脾氣,說出來的話雖然霸道了些,但是在勸慰方面卻也獨具妙用,至少自己一下子就感覺不怎么欠她人情了。
丫鬟怯怯提醒了一聲,何淺淺才想起來張鐵肚子餓了,吩咐丫鬟打開食盒取出一碗熱粥和兩樣小菜,頓時房內(nèi)飄起食物的香氣。
張鐵掙扎著想坐起來,卻又牽動傷口,只好老老實實躺好,由丫鬟將粥飯喂到自己嘴里。
何淺淺在一邊插不上手,只是陪著說話。張鐵正好再次把那天的情況問了一遍。
何淺淺語速極快,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日的情形復(fù)述了一遍。據(jù)她講,她姐姐何清清在那日及時出現(xiàn),斬了骨龜和塞北的菊臉老者,這些已經(jīng)知道。不知道的是,武文在那日的搏殺中也是負了傷,好在傷勢不重;錢不缺和何淺淺都中了塞北老者的飛刀,且中毒昏迷,也是靠了何清清從老者尸身上找到解藥;唯一不幸的是趙有財,連續(xù)負傷卻又未得醫(yī)治,等到何清清趕到時,已是失血過多回天乏術(shù)。何清清一人帶著三個傷員和一具尸體,自是無法前行,只能在原地照顧諸人,直到次日錢不缺和何淺淺醒來,一行人才割了老者人頭,背了昏迷的張鐵,攜了趙有財?shù)氖w,緩緩回城。
到得定遠城下,卻又被圍城的塞北大軍阻在外面。此時,攻城戰(zhàn)已是進入第三天,塞北大軍固然攻得兇猛,群龍無首的定遠城亂而不潰,卻也守得頑強。
武文等人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包上目睹了戰(zhàn)事的慘烈,心急如焚卻又無法插翅飛進城去。何清清原本是劍仙一流的仙人,自然可以飛進飛出,但是恪守著不干預(yù)凡間事務(wù)的原則,不便出手相幫。
等到夜深停戰(zhàn)之時,武文和錢不缺潛進塞北營中,將老者人頭擲于扎兀爾賬外,并留下武文親筆書信一封。料那扎兀爾見武文未死,攻城不易,反倒是自家做了賠本買賣——那老者在草原上的身份必定不低——也只有退兵一途了。果然,塞北大軍在天亮之后緩緩?fù)俗?,武文等人才得以回到城中?p> 塞北人這一次的入侵,于雙方而言可謂沒有贏家。塞北三十六部族固然是勞師無果,還折了神秘的菊臉老者——事后猜測,他應(yīng)該便是塞北的大薩滿了;蘇國方面更是折了老段和趙有財兩員大將及二十余個軍中好手,且在守城戰(zhàn)中損失頗大。武文這些時日來,忙著重整軍務(wù)、修補城墻、安撫地方,一直忙得焦頭爛額,卻也在百忙之中來看過張鐵兩次,只是張鐵都昏迷不醒,對此毫不知情。倒是何淺淺沒事就往這里跑,張鐵兩次醒來,都給她趕上了。
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結(jié)果,張鐵也不禁百感交集。自己在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遭,也親眼見到了身邊人的死亡。趙有財以及那些犧牲的親兵,并不是與他多么親近的人,一番苦戰(zhàn)下來卻也有了袍澤情誼,讓張鐵怎能不生兔死狐悲之感?
還是自己無能!
此前他練了小霜教的本事,一度志得意滿。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無力應(yīng)對生死,就像當初在家中一樣,眼看爹死去,卻束手無策。還是要去尋仙,即便不能學(xué)到長生之術(shù),也要學(xué)到本領(lǐng),保得身邊人周全。
然而眼下之事,也只有先把傷養(yǎng)好而已。
胡思亂想之中,已是被丫鬟喂了內(nèi)服的湯藥。
……
張鐵能下地走出武文的府邸,已經(jīng)是歸來的兩個月之后。這期間,武文來看過兩次,錢不缺也專程登門探望過一次,何淺淺更是每天都要跑來聒噪一番,只有那個神秘的何清清,未曾得見一面。
一旦能夠恢復(fù)行動,張鐵不顧何淺淺的挽留,堅持要搬回營房。武文禮貌性地挽留了一下,倒也并不勉強。這個小兵雖然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忠誠和勇氣,引起了他的重視,但是,留這么個大男人在自己宅中,終究有些不便。這些時日看來,那個惹禍精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有些不太對頭。對于張鐵的搬走,何淺淺又跟姐夫狠鬧了一通。
張鐵雖然搬回了營房,但是暫時還無法參加營內(nèi)的操練諸事。他臥床已久,應(yīng)了靜極思動那句老話,想著在定遠城里到處走走看看。
這出門的第一站,自然便是李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