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烏云,像一口燒糊之后散發(fā)著黑色煙霧的巨大鐵鍋,倒扣在定遠城上空。壓在所有人頭頂上的烏云,又像被悶在鍋里的煙霧,把所有人熏得心焦。若是從空中俯視下去,定遠城一排排的房舍只能看見房瓦的一片烏黑,那顏色就像一鍋炒糊的豆子。
而張鐵此時所在的牛府,正是其中體型碩大的一顆。
他拉住一名匆匆跑過的家丁,詢問發(fā)生了何事。
那家丁于驚亂之中突然被人扯定,掙扎了幾下沒有脫身,只好慌亂得答了幾句:“有妖怪!有妖怪!快跑!快跑!”
“什么妖怪?在哪里?”
那家丁匆匆向后一指,趁了張鐵轉(zhuǎn)頭的功夫,將衣衫一脫,飛也似地逃走了。
張鐵苦笑著扔掉了手中的衣服,邁步繼續(xù)前進。不斷有人尖叫著迎面逃走,依舊是男的多,女的少。一些擦身而過的人,身上帶著明顯的血跡。但是張鐵已經(jīng)失去了盤問他們的興致,只是繼續(xù)往里走,想要親自去找出那作祟的妖怪。
走到二進院子的時候,開始發(fā)現(xiàn)倒斃的尸體,開始發(fā)現(xiàn)在血泊中掙扎蠕動的傷者。張鐵并沒有停下來救死扶傷的想法。
不是不想,是不懂。
漸漸地,隱約聽到有奇怪的咆哮聲,有時又變成人聲,有時又變成野獸一般的嘶吼。
張鐵努力辨聽著聲音的方向,快步向后院走去。
一路上,漸漸沒有了逃跑的人影,地上的傷者越來越少,死者卻越來越多。
難以形容那些死者的慘狀,尤其是數(shù)量眾多的女性死者,一個個面容上帶著驚恐,身體上帶著巨大的創(chuàng)傷。
張鐵放慢了腳步,雖未靠近了細看——他并沒有仔細探查那些尸體的欲望,但是依然能夠發(fā)現(xiàn),那些創(chuàng)傷絕不是普通的利器、鈍器能夠造成,反而更像是野獸或者獸妖所為,僅僅靠了爪牙,便撕裂或者洞穿出那樣悚人的創(chuàng)傷。
卻比曾見過所有獸妖造成的傷口都要慘烈!
在一間花廳外,張鐵捕捉到一聲短促而尖利的慘叫。這聲慘叫持續(xù)的時間也就兩息,卻能讓人從其中清晰分辨出生命的驟然終結(jié)。發(fā)出這聲音的女子,在慘叫的第一息還充滿了生的高亢,第二息已經(jīng)變成了死的喑啞。
張鐵踮起腳尖,飛去跑過去,弓著身子自花廳半敞的窗子向內(nèi)偷偷望去。
不幸的是,只是這偷窺的第一眼,便與那殺人的兇手四目相對!
花廳里,那殺人兇手正居中站著,剛剛還在仰頭欣賞自己最新的戰(zhàn)利品,那是一個被他的手臂貫穿的女子,兇手的手肘卡在她的胸前,背后卻已經(jīng)透出尖利的長指甲、血紅的手掌和血紅的半截小臂。女子被兇手透體穿過的手臂舉在半空,明明已經(jīng)斷絕了最后的氣息,只余下肉體的抽搐證明著這曾是一具美麗的生命。
在張鐵偷偷望來的瞬間,殺人兇手若有所覺,也向他這邊望來,兩人的四道目光,在空中不期然地撞個滿懷。
張鐵身軀一震!
倒不是因為剛剛逝去的女子的慘狀,在經(jīng)歷過獸潮攻城一役后,他已經(jīng)見慣了那些慘烈而血腥的死法,而是因為,那兇手是一個他曾經(jīng)認識、如今卻無比陌生的人物。
看那兇手的身形、面容,分明是曾經(jīng)的牛富,可是如今的他,面容扭曲猙獰不說,臉上、脖子上、手上、手臂上……凡是裸露出來的地方,無不覆蓋著密密麻麻、手指粗細的紫色條紋!
以張鐵的目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紫色條紋是由一個個細小的鱗片組成,無數(shù)紫色鱗片組成了一道條紋,無數(shù)紫色條紋又雜亂無章地鋪滿了牛富的皮膚。
僅僅是這一眼,僅僅是一瞬間,張鐵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臂上起了一片一片的雞皮疙瘩,汗毛就像詐尸一般紛紛跳立起來!
也就在這一瞬間,與他對視一眼的牛富,已經(jīng)做出了反應!
他掄起手臂一甩,那女子的尸體便撞破了半邊窗扇,挾著迅疾的風聲,向張鐵迎面砸來!
張鐵身子向后一仰,腳步向后疾退,手上卻下意識地接住了那飛來的尸體。兇手牛富將這尸體當做了進攻的武器,可是在張鐵的腦中,暫時還將這尸體當做一個女子。
他本來完全可以閃身避開,任由那尸體在這一記力達千鈞的甩擊中被摔成一灘爛肉。
他本來完全可以用手腳將這飛來的武器格擋開,同樣任由那尸體在格擋與摔打當中面目全非。
然而在這來不及思考的一瞬間,他既沒有選擇閃避,也沒有選擇格擋,而是下意識地,接下了那個……女子。
“噗!”
是血肉之軀被刺穿的悶響!
張鐵左肩上一陣劇痛,已被刺中!
牛富以足以讓張鐵驚怖的速度,瞬間破窗而出來到他身前,舉起右手——如果那帶著尖利指甲的指掌還能稱為手的話,一舉刺穿了張鐵懷中女子的尸體,并連帶著重傷了張鐵!
五指深深刺入肩頭!
如果不是剛才為了卸掉女子尸體飛來的沖力而迅速后退了兩步,如果不是身子下意識地稍稍后仰,就剛才這一擊,張鐵整個人也要被洞穿了!
自從修煉令狐小霜傳授的古怪功法有成之后,張鐵這是第一次在瞬間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此前與塞北人交鋒的時候,雖也曾受傷瀕死,但那是一個緩慢的過程,絕不像現(xiàn)在這般,在一瞬之間面臨了被秒殺的巨大威脅!
生的本能,引爆了體內(nèi)所有的潛力。張鐵在這生死之間,做出了最有力的反擊!
雙腿以前所未有的力氣一蹬,整個人如同被攻城撞錘砸飛一般,閃電般向后射去。與此同時,雙手松開了懷中的女子,未曾負傷的右手探入懷中摸出一把符箓,不管三七二十一,揚手便撒了出去!
也不用察看符箓飄飛的方向,身體繼續(xù)以最快速度倒退,雙手急急掐了個印訣,嘴里也已經(jīng)念完了催動符箓的咒語。
張鐵一聲大喝!
空中飄飛的符箓至少有數(shù)十張之多,在這一聲大喝當中,紛紛亮起金色光芒,盡數(shù)被催動起來!
……
身上覆蓋著紫色條紋的牛富,甩掉了再次穿在手上的女人尸體,果然如影隨形一般追擊而來,與暴退的張鐵始終保持著剛剛超過一臂的距離,使他暫時無法攻擊。然而張鐵終是倒退,很快就會被他追上,一擊洞穿!
牛富此時的移動速度,早已超出了正常人類的極限!
現(xiàn)在的他,還是人類嗎?
他那猙獰的身影,毫無顧忌地一下子扎進飛舞的符箓?cè)褐?。此時正是張鐵那一聲暴喝出口!
幾十個符箓同時金光一閃,本來還飄飛在空中,在牛富一頭扎進來的同時,仿佛被磁石吸引的鐵片一般,齊刷刷被吸攝到了他的身上!
牛富的身子在騰空追擊的瞬間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只是靠著慣性向張鐵撲來。這速度與他之前白日暴雷般的迅捷自然差了不少,一息之間便被退逃的張鐵拉開了一段距離!
張鐵逃出十幾丈遠的時候,牛富的身體正憑著慣性飛過了一丈左右的距離,失去平衡后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張鐵大喜之下不退反進,要近前來徹底制伏這一擊便重創(chuàng)自己的故人。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一兩張鎮(zhèn)妖符便能將普通的獸妖鎮(zhèn)壓住,方才一把扔出去的符箓足有數(shù)十張之多,任他再強也不可能掙脫得出。
可是以往的經(jīng)驗總有失效的時候,今日這一次便是!
張鐵剛剛邁出兩步,本已栽倒于地上的牛富,卻掙扎了兩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身上的符箓紛紛紅光一閃,無火自燃,化為灰色的蝴蝶紛紛飄下。
張鐵大驚失色!萬萬沒想到竟有如此一幕突兀出現(xiàn)在眼前!
“逃!”
這是他現(xiàn)在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他轉(zhuǎn)身便跑,速度全開之下,縱身躍上屋脊,穿房越戶絕塵而去。
根本不用回頭,只聽身后的風聲、步聲便能知道,那被紫色條紋附體的牛富,正以不遜于自己的速度緊追在身后!
根本不敢回頭,只是咬牙狂奔!說不定,那牛富此時的速度還在自己之上。說不定,兩人之間原本十幾丈的距離正在縮短!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證實了他的想法。
張鐵心里暗暗罵了句臟話,步子一轉(zhuǎn),向另外一個方向疾奔而去!
因為他方才下意識逃走的路徑,竟是李宅所處的方向。如今自然應該往將軍府跑!
身后不時傳來似人非人的嘶吼聲,與張鐵面對牛富之前在牛府遠遠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那真不是人類可以發(fā)出的聲響!
一路狂奔之下,巨大的疑問籠罩著他的心頭!
這牛富到底怎么回事?竟能同時掙脫幾十張符箓的束縛!他的實力,豈不是強得沒邊了!
快逃!
張鐵咬著牙狂奔,百忙中伸手摸出五色令看了一眼。
果然!
五色令沒有任何反應!也就是說,這牛富如今的實力,已經(jīng)超出了五色令所能探測的范疇!至少相當于千年道行的獸妖!這可真是前所未遇的強敵!
希望武夫人的奪朱劍能夠斬掉這廝的狗頭!
快逃快逃!
張鐵繼續(xù)咬牙狂奔,一路上踩爛了無數(shù)房脊屋瓦。
兩人的距離隔得太遠,飛奔帶起的風勢又實在太勁,已經(jīng)無法使用剛才的手法,拋撒符箓?cè)ス魧Ψ?。扔不中不說,就算扔中三五個符箓,也起不到阻礙對手的目的,結(jié)印念咒的過程反而會拖慢了自己的腳步!
快逃快逃快逃!
黑壓壓的烏云本已經(jīng)降得極低,對于在屋脊上一路狂奔的二人來說,那黑云就像擦著頭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