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酒又撓了撓自己剃成短寸的圓腦殼:
“陳爺,你漢家話說得這么溜,聽過一個成語么?”
“什么?”
陳酒指了指自己:“對牛彈琴?!?p> 路易斯難得露出一抹微笑:“好優(yōu)美的漢話?!?p> 陳酒陪著嘿嘿笑。
“聽不懂,也得記著?!?p> 路易斯突然收斂了笑容,
“我要你去做一件大事,想把這件事辦好,你可以沒文化,但不能沒見識?!?p> “這,到底是什么事???路爺你好歹透露一點兒,一點兒就行,讓我心里有個底?!?p> “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路易斯淡淡留下一句,把目光放回場上。
陳酒盯著場中你來我往刀鋒相錯的武師,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羨慕。
說是武師,其實他們也就二十歲出頭,因為這是一次各武館專門為自家年輕學員準備的出頭禮。
常言道“窮文富武”,練武得下苦力氣,更需要武者出得起錢放得起血。
武行常有跌打損傷,為了避免經(jīng)絡痼疾,傷身敗血,以至于老年受罪短命,得經(jīng)常請專業(yè)人士推拿正骨,所以武行中人往往和大夫有深交情。
練武的人先得養(yǎng)出一副強壯的身板,不僅要吃飽,更得吃好,所以雞鴨魚肉是家常便飯,葷腥不能短缺,缺了就練不好功夫。
總結成一句話,武行的門檻太高了,窮人邁不起。
陳酒拿命去混街頭,整天也就掙個溫飽的小錢,螃蟹偶爾能搓上幾頓,大魚大肉?那可是想都不敢想。
這么看了將近一個時辰,年輕學生們排完了名次,各家館主按名聲依次說幾句場面話,就帶著人馬前往登瀛食莊。
——武行規(guī)矩,演武不論輸贏勝敗,都得請客。
之前還熱熱鬧鬧刀光劍影的講武堂,眨眼間就人去樓空。
“跟我來?!?p> 路易斯壓了壓帽檐,帶著陳酒一路往堂內行去,推開了一個小房間的門。
房間內,中州武館的館長拿捏著小茶壺,神情自得,看見門都沒敲就進屋的兩人,倒也沒露出什么不豫之色。
“老路,這就是你給我找的關門弟子?”館長笑著說。
“原本不是這小子?!?p> 路易斯摘下帽子,聳了聳肩回答,
“但之前給你準備的那個,昨天我才發(fā)現(xiàn)他抽大煙,已經(jīng)廢了。這不正巧了,來的路上又遇見一個好根骨。”
“好根骨?”
館長放下茶壺,瞇起眼睛。
“頂好的根骨,比之前那個找了兩個月才找到的都強。而且,”路易斯敲了敲腦門,“這小子上道?!?p> 話音剛落,
陳酒二話不說,對著館主磕頭便拜,嘴上恭恭敬敬:
“師父?!?p> “我還沒答應收你呢,你就不怕白磕了么?”館主似笑非笑。
陳酒眼珠子轉了轉:“館主是武行泰斗,德高望重,不論收不收都受得起我這一拜?!?p> 館主默不作聲。
陳酒一動不動,鼻尖滲出細汗。
“挺機靈的,可惜太沒骨氣,見風使陀?!?p> 終于,館主搖了搖頭,
“是個小人?!?p> 陳酒閉上眼睛,暗自嘆氣。
“幸好他還不到二十歲,”路易斯接上話茬,“樹小根淺,枝葉不茂,修剪幾年也就直了?!?p> “樹歪了能可以修直,但小人能教養(yǎng)成君子么?”
“人之初,性本善?!甭芬姿剐χf。
館主沉默了一會兒:
“行,這人我收了。三日之后行拜師禮?!?p> 陳酒表情一喜,砰砰砰又連磕了三個響頭。
“恭喜何館主獲得一個好徒弟,師慈徒孝,天作之合?!甭芬姿勾魃蠄A禮帽,鞠了一躬,“當初答應你的事情已經(jīng)辦完,我也就不打擾了。告辭?!?p> 說完,他扭頭準備離開。
“等一下?!?p> 誰知,何館主開口說,
“收徒的事完了,你的事還沒完吶?!?p> “哦?我有什么事?”路易斯回過頭,表情有些訝異。
“來總會之前,我回了趟家。”館主頓了頓,“我家的傭人告訴我,你昨晚來找了我婆娘?!?p> “額……說實話,我不是去找你婆娘,我只是去拿‘那個東西’,而你恰好不在罷了?!甭芬姿拐f。
館主沒接話茬,只是低下眉眼,擺弄著手里的小茶壺。
“你覺得我是那種爬別人家窗戶的小人么?”路易斯皺起眉頭。
“我知你不是?!别^主搖頭,“但你這樣做總有芥蒂。假如我和你只是說幾句場面話的交情,也就算了,但你是我的朋友,這種芥蒂留在心里,積攢下去總歸不是個事兒?!?p> “所以?”
“所以,”
館主放下茶壺,
“搭個手吧。打上一架發(fā)發(fā)汗,芥蒂也就沒了?!?p> “你不是剛在廣東挨了一拳么,聽說都打吐血了?!甭芬姿挂惶裘肌?p> “是啊,”館主捂嘴咳了咳,“拳怕少壯,我畢竟老了啊,又不像給前皇帝當看門狗的那個老妖怪,六十多的歲數(shù)了,抽煙、酗酒、熬夜,年輕人的那些個壞毛病他一個不落,體能卻勝過青年?!?p> “那你還要搭手?我怕打死你,攤上事兒?!?p> “你輕點兒不就完了?!?p> 館主眼神狡黠。
路易斯嘀咕了一聲“倚老賣老的老混蛋”,脫下外衣塞進陳酒懷里,解開襯衫的上兩顆紐扣,吞胸凸背,縮肩藏頭,拉開一個馬步樁。
“劈掛門,路易斯?!?p> 這一瞬間,陳酒眼中的路易斯氣質完全變了,假如之前他給人的感覺是個不洋不中的怪人,那么現(xiàn)在的路易斯簡直像個浸淫武術多年的青壯武師。
馬步樁,四平拳,渾然天成,勁道暗斂。
陳酒不習武,但在街面上混的青皮多少都有點兒眼光,路易斯這一套劈掛站樁,絕不是那些學了兩三個月皮毛的貨色所能媲美的。
“可惜你是個洋人,不然就憑這手本事,怎么都能在武行里撈上一筆白銀真金。”
“真金白銀?不稀罕?!甭芬姿惯肿煨α诵?,“喂,你打不打啊?”
“打啊?!?p> 館主慢條斯理離開座位,整了整長衫衣領。
“形意門,何易?!?p> 何館主擺出起手三體式,肘肩與胯膝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