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壽張縣野云渡到汴京水路有五百余里,武松所搭的船貨物甚多,又是逆黃河而上,時不時還要??垦赝靖鞔a頭裝卸貨物,因此船行甚慢。直到秋分那一日,貨船才抵達汴京,在城外汴水一處碼頭停了。
昔日宋國太祖皇帝陳橋黃袍加身,而后定都開封,主要就是因為汴水。汴水是隋煬帝所開鑿之通濟渠,從西京洛口分水入汴京,東去至泗州入淮。汴水主要運送東南之糧供給汴京,其余東南方物,自此也能入汴京。汴京因了汴水的緣故,自此昌盛,直到數(shù)百年的后世還有“一蘇、二杭、三汴京”的說法。
一路上船老大閑下來時,便給武松不停吹噓汴京的風物,其中“汴水秋聲”和“隋堤煙柳”的勝景,武松聽得耳朵起繭。這一日到了汴水碼頭,武松船停穩(wěn)了便急急從底艙出來看。只見汴水碧波千頃,宛如銀鏈。陣陣秋風吹來,波涌浪卷,蘆花似雪,水聲清越。水面上的波紋,宛如銀鏡上的浮花,分外好看。
再看汴河兩邊的隋堤,堤壩之上盛植楊柳,疊翠成行,風吹柳枝,騰起似煙。遠遠看去,但見曉霧蒙蒙,翠柳被籠罩在淡淡煙霧之中,蒼翠欲滴,柳色迷離,仿佛半含煙霧半含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些許柳葉開始泛黃,帶上一絲秋日的蕭瑟。
武松幫忙卸下貨物之后,便辭別了船老大。船老大雖然嘴碎,但為人倒是公道,他把武松應(yīng)得的工錢扣減了船錢和路上飯錢,多出來的送了武松做盤纏。這是出力換來的,因此武松沒怎么推辭便收下。
武松上岸,長久的站著。船上讓他頭痛不已的聲音已經(jīng)消失了,那些聲音無時不在:波浪的拍擊聲、船帆的獵獵聲、船板的吱嘎聲,還有從頭頂上方船板傳來的腳步聲。這些聲音雖然讓他頭疼,卻也讓他覺得安全。再一次來到地面上,花費了武松不少勇氣。
武松長吸了一口氣,前行了兩步,只覺腳下不穩(wěn)。他在船上住了這么些時日,已經(jīng)習慣了,上了岸反倒有些不適應(yīng),只覺得地面晃晃悠悠。
往入城的方向沿著隋堤信步閑逛,武松正觀賞間,忽聽鄰近??康囊凰一硞鱽硪魂嚽俾暋R粋€女子邊撫琴邊唱道:“霜落秋聲起汴河,西風裊裊白頻波。幾番漾綠螺紋皺,千頃浮花鏡面磨。水葉流霞隨客棹,蘆花飛雪點漁蓑。晚來照落天邊宇,搖曳汀洲聽雁多?!?p> 那女子嗓音既非真嗓,也非假嗓,正好是介于真假嗓之間的“夾板音”,真假聲音和諧一體。因為本嗓音色生來圓潤純凈,就顯的很自然,往高調(diào)里唱時,清麗純凈,顯得游刃有余,往低調(diào)里唱時,飽滿渾厚,飽盈入耳。
當其時琴聲動聽,歌聲悠揚,武松停下腳步,駐足傾聽,不由一時沉醉。
正入迷間,忽然聽得歌聲斷了,琴聲亂了,有一老婦辱罵聲傳來:“秦玉蘭,你這個小娼婦,裝什么貞節(jié)烈女,千兩銀子你都不愿,我倒要看看你那金戶能值幾個錢。賣藝不賣身,我呸!害的老娘沒了吃喝,你倒好,死在這里彈琴勾引男人?!闭f著往武松這邊啐了一口。武松豎起耳朵聽去,只聽到廝打聲和女子啼哭聲。
因嫂嫂入過青樓,有類似被老鴇逼迫的遭遇,武松對那女子頗多同情,只是已立誓不再因言語與人動手,所以才強忍了滔天怒火。
眼不見為凈,武松正要離開,只聽“噗通”一聲,卻是那女子投河了。
武松水性一般,然而人命關(guān)天,不得不救。武松一把脫了上衣,扔了鞋,跳到水中。好在此地離岸不遠,水不深,他又個高,只被淹到肩膀。他在水里緊劃幾下,大踏步到女子落水處,抓住她頭發(fā),拉上岸來。
那女子已嗆閉了氣,只見她果是一副清倌人打扮,頭插歡喜花,發(fā)系處女帶,帶梢還在滴落水。武松見那女子柔弱,怕自己力大按塌了肋骨,便輕輕按了幾下。見無動靜,便把她翻過來放到腿上,手掌用力猛拍后背,那女子“哇”的一聲吐出水來,只是還有些昏昏沉沉。
這時花舫上有幾個龜奴打扮的人趕過來,武松本就被那老鴇惹得一肚子邪火,加上逃脫在外,是個無牽無掛的,又敬佩那個女子,便一拳一個,把那幾人都打到水里。隨后見岸上有塊長石,武松便抱上花舫去。花舫有人來攔,哪里攔的住,都被打下水去。武松用長石在艙底連砸了幾個大窟窿,跳上岸,穿好衣服和鞋,抱起那女子找個沒有人煙的方向大踏步走了?;车娜思敝驴吡?,無人來追,也無人敢追。
待奔了四五里地,來到一個四下無人的小山。那山上草木蔥翠,一時找不到路徑,武松只得抱了那女子一步步從草叢中爬上山來。
走到半山腰,那女子清醒過來,輕聲道:“多謝恩公救命?!?p> 那山上地下處處是黃沙,應(yīng)是往年汴河發(fā)洪水時淤積的。武松找塊平整地方把那女子放下,怒道:“你這女子,怎如此不愛惜性命。便是萬難,總有過得去的時候,不該尋死。”他這番發(fā)怒,卻有一半是自責,不該打死那個機密,以至于逃亡在外,孝悌不得。
那女子低聲道:“我不是要投河,是想逃走,只是跳水時嗆閉了氣?!?p> 武松既覺得可氣又覺得好笑:“逃走也沒有你這樣的,不謀劃清楚了,就這么冒失下水,能逃到哪里去?”
女子流下兩滴清淚:“這日子奴家一天也忍受不下去了,就算逃走不成,在水里淹死,一了百了,也比受活罪強?!迸釉捳Z中還是透露出一些軟弱的死志。
那女子濕透了的衣服緊貼著肌膚,武松看著她的身影,不由愣了一下。
武松嘆口氣,把衣服脫下來,晾在樹上。他見地上黃沙甚是干凈,便找了處樹蔭倒成一個“大”字歇息。
只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武松只道那女子也在晾衣服,怕那女子懷疑他偷看,便轉(zhuǎn)過去身去,并不理會。過了一陣,那女子走到近前,跪倒道:“恩公,還請再救玉蘭一救?!?p> 武松睜開眼,只見那女子如同嬰兒一般,除去主腰和抱腹之外,再無一物,不由坐起身來。
此時陽光從樹中透下,照在那女子身上鮮紅的主腰上,好如鑲上一道華麗的金邊。那紅艷艷的絲綢爍爍放光,霞光波動,如同噴著火焰一般。爽滑的絲綢鮮紅欲滴,上面細密的繡著一只翠色的青鳥,尾羽拖迤,彩翼翩翩,飛舞于幾朵祥云之中。雖然是繡品,這青鳥卻惟妙惟肖,金光閃閃如欲破衣而出。最難得是,青鳥旁邊那幾朵作為配景的浮動云彩,也不知什么針法絲線繡就,層次分明,云中央肌理入微,顏色深淺層次細膩,云朵的邊緣過渡又十分自然,顯出幾分飄渺之意,就如高天常見的云朵。
再看下面,藍綢絲質(zhì)的抱腹一樣精美華麗,純色鮮藍的綾羅如水光波動,上繡著一輪鵝黃的圓月,月下幾支搖曳的雪白蘆葦;蘆月間漂浮著幾縷若有若無的白色云糓。
這衣服再妙,也妙不過那女子,反倒顯得她身姿曼妙,凸凹有致,看起來柔曲婀娜,嫵媚不可方物。
“恩公,還請再救玉蘭一救。”見武松看的有些發(fā)呆,那女子臉上紅霞飛起一片,不由雙手掩蓋了上下,又說了一遍。
“你穿好衣服說話,這是何道理?”武松心口火熱,但心下起疑,卻是想起那晚在錄事巷中的遭遇來,不由說出聲來:“汴京人真會玩,‘扎火囤’的圈套這么曲折了嗎?”
那女子并不穿衣,只低下頭去,道:“玉蘭并不是弄什么圈套,只是我身上諸多是非,皆是由處子之身引起。恩公救人救到底,便……一并拿去。如今無以為報,只以身相謝?!闭f道最后,那女子聲音已細如蚊蟲,幾不可聞。
那女子不低頭則已,一低頭只見頸側(cè)修長曲線貫到腰間,待來到胯下又圓潤翹起,隨后分做兩個瓣兒,延伸到腳下。
武松并非草木,他想閉眼,卻閉不上,想轉(zhuǎn)頭,也轉(zhuǎn)不了,眼前竟又浮現(xiàn)熟悉的身影來。
“你是什么人?”他強自壓下心猿意馬,問道。
“小女子本姓秦,名玉蘭,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因蔡京老賊聽說我家有祖?zhèn)鞯奶曝懹^閻立本名畫《步輦圖》,便仗勢索要。我父不允,被他隨意安排個罪名,下了大獄,迫害致死。我被賣入青樓,茍活至今。那青樓媽媽逼我賣身,我不允,被她百般折磨。如此下去,早晚必死,反不如絕了她的念想。我自知蒲柳之姿,只求恩公成全。”秦玉蘭抬起頭來,低聲說道。
武松見她雖身只著寸縷,但舉止典雅,非大戶女子扮不出來,便伸手取過女子放在地上的衣衫給她披上,道:“我既已救了你出來,本也要救人救到底,沒必要如此行事。你有什么去處也無?”
“罪人之女,無人敢留,無處可去?!?p> “罷了,你眼下境遇和我差不多。你暫時先跟著我吧,我定護你周全,不叫他們捉你回去。將來的事,將來再說?!?p> 玉蘭見武松態(tài)度堅決,只得整肅了自己衣衫,又取過武松衣衫,服侍他穿上,儼然以侍女自居。
此處離汴京不遠,武松略一尋思,讓秦玉蘭散了頭發(fā)蓋住半邊臉,二人一同入城去尋林沖岳丈張老教頭家。
玉蘭腳力弱,行不得長路,武松也怕她走路時被別人看見,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剛進城便雇了輛馬車讓玉蘭坐了,自己跟在一旁沿著官道邊走邊觀賞汴京風物。
汴京官道一直由開封府專人灑掃,濃厚的樹蔭消減了熱度,陽光被篩成各種斑駁的形狀打在地上,人走在里面神清氣爽。
那時四面八方求富貴的人,都來到汴京,湊合熱鬧,因此街面上人來人往,繁華無比。
那車夫極為善談,一邊趕車一邊嘰里咕嚕用帶著洛陽口音的官話對武松說道:“這邊是舊城,五代時朱皇帝所建,就是把老汴州修了一修。新城是太祖武德皇帝立國時所建,整整五十里長?!?p> 武松看到路邊有塊田地,不由問道:“汴京如此繁華,什么行當都有,想必都比種田來的快,城里如何還有地?”
“在這種田的,都是不缺錢的大富大貴之人,圖個田園之樂罷了。這里莊稼一年一熟,一畝地一年的出產(chǎn)頂多兩千來錢,但只要田主說一聲賣,這地的價錢能竄到天上去,百來貫都有人買?!?p> “這么貴?”武松不由咂舌:“我聽人說,江南勝地的上等良田,一年能兩季稻麥輪種,也才八貫一畝。”
“汴京城的地,站的高一點,就能看見皇城。隨便建個倉庫、鐵鋪、作坊,一年少說四五十貫,比種田好多了。若是蓋成房子租出去,就更多了,一天半貫別嫌貴。地方大一點的宅子,一天兩貫也有人住。不過要說賺錢,嘿嘿,客官,你猜那人一年能賺多少錢?”那車夫說著指了河邊一人,故意賣個關(guān)子道。
武松看了一眼,那人正在水里撈東西,漫不經(jīng)心的說道:“該不是撈河漂的吧?城里河道一般水淺,淹不死人?!?p> 車夫搖搖頭道:“汴京城非同別處,雖然這些年發(fā)大水泥沙淤積的淺了,但還是很深,能淹死人。不過那人卻不是撈河漂,而是撈值錢的東西?!?p> “值錢的東西誰會往河里扔?即便誤丟了財物下去,也不是長久的生意,能一直撈么?”
那車夫搖搖頭,說道:“此處河道通往皇城下水道。那人向糞行的行首許了一年兩百貫的銀錢,才有這個差使,常年專撈皇城下水道流出來的物事,最常見的便是上好的黃絹?!?p> “黃絹?”武松好奇心起:“上好的誰會扔,可是霉爛蟲蛀的?”
“呵呵,客官有所不知,那黃絹又柔軟又厚實,賽過蜀錦!那人撈起來洗干凈,賣給別人做汗巾?!?p> “誰會把這么好的黃絹扔到水里?”
“哈哈,是皇城里宮娥們大解后凈臀的?!蹦擒嚪蛞娪杏裉m在,不好說的太粗俗,只婉曲里說。
武松先是愕然,隨即連連嘆息。
說話間便尋到殿帥府,二人下了馬車,尋人問路,到了東面一條巷子張老教頭家。只是那里卻換了主人,告知張老教頭一家搬到大相國寺東的繡巷去了,二人便一路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