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地落著。
水滴沿著酒旗劃下,在手心,一滴,兩滴,漸漸成一抔,緩緩映出一張戴著面具的臉。
注視著自己的樣子,神色憔悴略顯復雜,隨之嘴角微微扯動,覆手轉身,任那影像破碎成一粒粒水珠,落向大地。
抬頭看去,酒旗下掛著一塊久經(jīng)風霜的木匾,上書“寧遠”二字。
寧遠,地處荒域漠邑,卻歸屬在邙邑。兩地原來的生民作風相異,邙之癡癡,漠之硁硁。邙邑的男子作風熱血,因癡而狂,尤其在追求愛情上更加得到體現(xiàn);邙邑的女子能歌善舞,落落大方而又敢愛敢恨,行事果決更傾人心。與之對應的漠邑生民半數(shù)是龜縮在綠洲的小部落式結構,另一部分是游蕩在外的流民,他們活得謹慎而又固執(zhí),一旦認定了敵友便很難改變,用沉默而又隱忍的長久堅持來達到目的。
圍繞著愛恨情仇,如此風格的兩個數(shù)千里之邑相互為鄰如何能不生出萬千故事。這些沖突成了生民口中的詩歌流傳在風中,被流民傳誦著高唱著,歌聲回蕩在荒域遼闊高遠的天空上。
成千上萬年的過往輪轉,一切不過是重復又重復。
直到接近三十年前,一群年輕人來到荒域,將這廣袤無垠的神州大地翻了個翻,書寫了萬年首現(xiàn)之奇跡,千年未有之光景。
然而奇跡之所以是奇跡,在于它是短暫的,就好像在茫茫歷史眨眼那瞬完成了一切的開始與結局。
如今可以肯定地說,曾經(jīng)歸屬于奇跡的一切都結束了,落下了帷幕,唯有被改變的舞臺訴說著無言的過往。
……
“寧遠?!?p> 自姜水中爬出之后的第一次開口,喉嚨里如同摻了沙子一樣難受,沙啞的語調(diào)被近在咫尺的客棧中傳來的聲音掩蓋住了,讓他分不清剛才究竟是不是真的發(fā)出了聲,還是已死之心的一次悸動。
他從來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只是死而復生帶來的恍惚,再加上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現(xiàn)下,讓他生出了恍如隔世的疏離感。
于是這一路走來,他只是冷眼看著這片曾經(jīng)混雜了他們鮮血,苦淚與汗水的土地陣陣失語。
往客棧里望去,整個大堂只有五六張桌子,四根柱子,二十數(shù)個人坐著,倚著,站著,躺著,不停著嘮叨,配上幾壇濁酒,外帶一碟黃豆。
迎面?zhèn)鱽淼穆曇羿须s卻不煩亂:伙計的吆喝聲,女子的調(diào)笑,男人爽朗的嗓子,揉成了一片。
“三爺,那邊在說怪事呢,就先前你家小三子喝醉了,講他提酒過來路上見著好些沙蛇游過官道呢,不會又要出什么事吧?!?p> “知道不,幕府之下就是官署,先前那任女官算是請辭了?,F(xiàn)在那里當差的,不行,不說其他,域師的消息都敢亂傳。據(jù)說啊,年初荒師在太汾關打了一仗,死傷慘重,不過好在陽州叛逆終是剿滅了?!?p> “道左旁聽,到我們這來開講了。莫亂說,要負責的。太汾關那可是神州九大險地絕關之一啊,怎么可能被打下來,你怕不是被貓尿灌了腦子,就荒師現(xiàn)在那樣,嗝??v然是真的,估摸著邙山下那個湯牧城又多了幾萬殘廢咯,可憐可憐?!?p> “嘿嘿,你老爺子可知,這一仗是為了那些個死”
“噤聲,對諸君,莫失禮,另外那些個名字,提都不要提,你家長者沒教過你,不要喚名,魂會回頭。唉,國都那些百姓老爺對咱們荒域忌憚有一半是因為諸君。不過,荒師打殘了也是好事,雖然確實可惜?!?p> “辰陽那邊可是個好去處,美食珠寶,綾羅綢緞,這邊有的沒的,那邊一樣不少?!?p> 由近而遠,依稀能分辨出提及汾關之戰(zhàn)的幾人環(huán)著一個坐在上位的老者,唾沫星子亂飛著,另外是幾個半老徐娘伴著一個行商,還有幾坨人聲音稍微小了一些。
這時少有人注意到,有人緩緩步入客棧,融入了其中,就像一個人無數(shù)次回家一樣自然。
他輕輕扶住前面因為斗酒而四處亂傾的漢子,并不在意漢子麻布長衫上的污漬油膩,對于周圍的喧囂沒有稍微顯示的排斥也沒有絲毫故意的融入。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就應該是他們之間的一員,或者說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外人。
除了寧遠客棧的伙計。
關于這名伙計的來歷,十里八鄉(xiāng)都傳他原是炎師的火夫。
這是一片廣闊的土地,或者比較廣而眾之的說法,九州。
寧遠屬神州九域之荒域。
炎師是統(tǒng)治神州的風華朝所屬軍制,歸屬于——風華朝曾經(jīng)的南正兼荒牧。
既為域牧亦是方伯,按禮祭南正可領二師,即是現(xiàn)在的荒師與撤編的炎師。
十年之前,炎師殆盡。
因南正生前為風華上下所忌,國都不放心荒域起用炎師舊人,連發(fā)三文,追禁十條,限制衣食工商兵均不可用事。
伙計只能流落街頭,即便他只當過十三天的羨卒。最后還是寧遠客棧的掌柜見他可憐收留了他。
這便是伙計的由來。
出于長久意識養(yǎng)成的習慣,伙計先是抬頭掃了那人一眼,埋下頭去的下一瞬便已經(jīng)開始在心內(nèi)衡量旬下該用纏線巖筆記在刀紙上的文字。
第一次出現(xiàn),鴆皇八年清明,荒域邙邑寧遠驛。
一位熟悉荒域的行客:二十左右,身材纖弱,形容枯槁,面色微黃(病癥?),頭戴斗笠約見散發(fā),墨色笠紗分攏肩后,兩鬢如劍垂于胸前,上身熒黃獵衣,下身淡黑蠻服(往俗?),均是半舊,略顯簡約,腰系鉤帶而姿態(tài)筆直。
這套打扮本當是一身鋒芒,令人側目,著于其人身上卻是溫吞內(nèi)斂,含而不露?;镉嬋缡窍胫?,考究著需要重點劃分之處。
在涉及到的幾種舊俗中,最貼近的是虞人,只是若按照虞人,本該配上角弓的后背卻負著一塊人高出頭的黑色鐵石,怪異的紋路宛如樹皮又似皺布,盤繞回旋,時斷時續(xù)。
這,是隕鐵還是,太大了,一下心驚,頓了一下,怕被那人注意到,伙計幾次錯落的視線最終停了下來,在腦海中細摹剛才的印象。
一身勁裝,半隱半現(xiàn)的臉龐上有著半截幽深的木質面具,僅掩雙目,這代表著他有著不欲人知的一面。左手上的緊緊裹著的白布自手指層層疊疊向上纏入獵衣袖口,輕輕離散的笠紗隨風飄動,若開若合,展現(xiàn)了一種神秘的風采。
由于疑似木質面具的遮擋,難以在不引其注意的情況下細觀其眉眼,想來必是十分精致。
盡管記錄至此,已然算是定了七成,但伙計總覺得有所疏漏,將要交上的是一份未完成的作品,心中略有悵然。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后來的畫師根據(jù)記載刻畫人物時,要么是不得神魂,要么是難以下筆。
伙計迎了上去綴在后面,就像往常跟著一位熟客進店等著落座一樣,稍微低視。
其人穿著的麻鞋上沾了幾滴同色的黃泥,卻襯得他腳丫白凈,似個少年,又不符合其整體印象,但這并不是伙計心中決定給此人留跡的主要原因。而是自腳往上過腕部至蠻服底邊并無絲毫茸毛!
常理而言,二十歲左右的成年男子至少都會有些許體毛出現(xiàn)在身體大部分位置,當然傳說中仙人諸類似乎也是沒有的,但就伙計而言,他是沒有見過仙人的。
但伙計在一次機緣巧合之下看過另一類此種情形的密錄,恰恰記載也為荒域之事跡!
且那一類密錄的級別很高,因此,無論是職責所在還是涉及密錄相關,都決定了伙計不能無視眼前人。
只是不知為何,伙計也只打算給他歸到丙級,如果猜想為真,至少也該是甲又副冊,至不濟也是乙級。
伙計輕輕吐出一口氣,不知輕松還是什么。如果不是平時的習慣,多掃了幾眼注意到有人進來的話,可能今天真的會把此人忽略過去。
謹慎使然,伙計又在腦海里迅速復刻了一回,細思之下,其人身上似有黯光流轉,再確認時,腦中印象已然模糊不辨。
可為何給人以一種十分普通的怪異感,伙計這么想著,來不及進一步考究,腳步已經(jīng)隨著那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處靠窗位置,其實也是客棧邊緣,畢竟這里相當簡陋。
兩人站定,不待伙計問出,祭舌尖還是打酒啥的,清澈而又沉郁的聲音如山泉流響傳入耳中。
“咳咳,一碗荒,扎子?!?p> 前面是實打實的外地腔調(diào),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神州官話,還是正雅,后面卻變成了本地方言,說的是一種面食:
面細如線,配料是用黃花、水菜、沙草、刺肉等十數(shù)種時令季蔬切碎了,由炙燙的獸油一滾,再待夜時冷凝,夏收地窖,冬以雪藏。待用時取出配給熱面冷拌,再加些臘肉,甚是美味,后來傳著傳著又有了高湯。燕域那邊喜歡叫蓮花落,據(jù)說是當年有位苦行,經(jīng)由荒域乞因,受當?shù)厝艘煌朊?,嘴中神神念念著:蓮花落,菩提開,因而得名。
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名字。
“得了您請入座,后面的誒,沫扎子來一碗嘞,給壯士多加肉咧?!被镉嬒日埶胱?,隨之轉身一聲長喝。聲音略大,蓋過喧囂,眾人以之為常,并不為意,不過隨了幾句酒罵。
見那人似少尤青,似青還少,只是挺直的立著,遲遲不肯落座。
他右手伸出食指反彈著桌面,望著窗外,漫天黃沙,呢喃著,以前,只下雪的,說著閉上了眼睛。
伙計聞言往窗外一撇,卻是不得了,先是愣住,隨著眨巴了幾下眼睛,確認外面下雨了,只一瞬,淚水已然盈眶。
噠噠噠,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漸漸滲入客棧吃酒的氣氛之中。
氛圍悄然轉變了,似乎,只是因為一場雨,尋常卻也不尋常。
荒域地處神州西北久旱之地,萬年少雨,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年之前,在南正北伐途中病亡之后。
南正,對于南正,荒域人的感官是復雜的。
南正為執(zhí)政所諱,關于其記載也僅余只言片語。這其中,極具信力的風華正史已有定論:南正三反,荼毒蒼生。
這意味著,將來他們的子孫后代只知南正是國賊,卻少有人曉得,南正亦是荒牧,是開化荒域,鼎立薪火之人。
此中功過是非,早就不能看清。雖然執(zhí)政一直著力于去南正化,抹除他留下的影響力,只是現(xiàn)今的荒域人還做不到全然忘記南正做出的功績。
曾經(jīng)的荒域環(huán)境險惡,史官采風得歌,曰:
西祁連,北孤支,南有姜水把洪施,天來生,地來養(yǎng),風沙積雪人蚩蚩。
這歌的大意是,地理上荒域被祁連,孤支兩大山脈橫亙邊界,南部更有洪澇沖擊。人們靠天地吃飯,在風沙中打滾,于積雪中沐浴,相互爭殺如同野人。
多賴有南正及諸君篳路藍縷,開荒定洪,慘淡經(jīng)營,積年累月之下荒域人民才脫離了茹毛飲血,四野動蕩的生存方式,全境始有文明之景象。
無可否認,南正對于荒域是有大恩的,至于對風華,神州如何,則是無人敢去想,更不能說的。
尸山血海之仇或可利散,啟蒙再造之恩豈能輕忘?
這一問的答案會是什么,誰也不想知道。而且南正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死人和活人總歸是有區(qū)別的。
空谷夢蝶
撲街日記,錯了,單身狗日記,唉。開更的第一天,我正要碼字,宿舍四個立馬開黑打lol(這是人做的事嗎?),為了碼字,寧含淚可五缺一。好吧,不開玩笑了,有客觀因素,不多說。推歌,本來想推其他歌的,想想還是這首洛天依的《國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