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抬著轎子一深一淺的踩在雪里,倒也顧及羨晚懷著身孕,不敢用力顛簸,一路走得也還算安穩(wěn)。羨晚撐著半邊臉,闔著眸子,像是要睡過去的模樣,可眉目間的愁緒分明還掛在那兒,不消不散。
轎子穩(wěn)穩(wěn)的落在永寧殿門口,羨晚卻是睜了眼才瞧見李公公站在轎子下,伸手要扶。
“公公怎的來了?”羨晚下意識開口問,動著身子下轎。
“您悠著些?!惫珓幼鬏p巧沉穩(wěn),卻沒回答羨晚的問題,不答即答案。
“皇上在里頭?”
李公公點著頭,扶著羨晚往里走,邊說:“等了許久了,熱茶都換了好幾壺了?!?p> 羨晚淡淡點了頭,囑咐道:“我進去伺候,你們都在外頭候著,不傳不許進殿。”
李公公在皇帝身邊服侍多年,早已是成了精的人,等羨晚進了殿,連忙將殿外的人都支得遠遠的,連殿中的燭火都窺不見,只有自己力在屋檐下,候著里面隨時吩咐。
甫一進殿,暖意便撲面而來,羨晚隨手褪了外面的氅衣,抬眸瞧著軟塌上盤腿坐著的男人。他正闔著眸子,眉目深蹙著,手邊的熱茶還冉冉冒著煙。
“嬪妾給皇上請安。”羨晚走過去,翩然行禮。
那廝抬起眸子,深邃漆黑的瞳仁盯著羨晚,晦暗不明。
良久,他伸出手來牽住羨晚的,出聲道:“行什么禮?不是沒規(guī)矩慣了?”
羨晚笑笑,扶著肚子坐在他身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進他懷中,還未及言語,便又聽他問:“午后去常寧殿了?”
懷中的女子輕輕點頭,鼻尖縈繞著龍涎香的氣息。
“羨晚?!备翟浦薜男靥乓桓咭坏推鸱匠炼鵁肓遥f:“對不起?!?p> 羨晚眸眶一熱,纖白的指尖落在他寬闊的胸膛環(huán)旋著,搖了搖頭:“你沒有對不起我?!?p> “今日我聽了許多的對不起,可是你們都沒有對不起我,自然也不該道歉?!绷w晚稍稍撐起身子看著他,眸色認真:“你是皇帝,輕悅是后妃,理應如此的?!?p> 傅云洲緊緊盯著羨晚清靈的眸子,試圖找出裂痕來,但沒有。
“我說的是真心話,輕悅有她的難處,即便沒有,我也不能怪她,她一個女子,沒有圣寵,想要一個孩子留在身邊,不過分。”
“即便沒有,我也不會虧待她?!备翟浦搋久迹€似有怨氣。
羨晚指尖落在他眉宇間,輕哄道:“所以,我說輕悅是有苦衷的?!?p> “苦衷?”傅云洲重復一句,只待羨晚娓娓道來。
這廝點了點頭,將午后輕悅說的事撿出來重復了一遍,卻唯獨隱去了輕悅竹馬的部分。
“這么說來,是宋儒羲那個老東西威脅的悅妃?”
“正是。”羨晚點頭,“輕悅在宮中孤身一人,宋家自然想讓輕悅生下孩子穩(wěn)固根基?!?p> “悅妃介懷她那庶妹,同我說便是,我自會搪塞過去。”傅云洲端起茶杯,示意羨晚。
羨晚也順勢接過茶杯,啜了一口潤喉,才道:“輕悅骨子里傲氣,自然是不愿她庶妹進宮的,可也不愿你為難,再推搪宋家。再且,宋儒羲也不是凡夫俗子,便是你用再好的緣由,他們也總能知道是輕悅事先同你知會過的。”
傅云洲知曉了來龍去脈,沉眸片刻,又悠悠的抬眸盯著羨晚,懶懶的問:“我怎么瞧著你,一點都不在意?”
羨晚撫著小腹輕揉著:“嬪妾有甚可在意的,這后宮的皇嗣,總不能都只出自于我,與其讓旁的人有,輕悅待我如同親姐妹,她生下孩子同昭鸞作伴,便是最好的?!?p> “你倒是盤算到這頭上了?!备翟浦扪鸬闪w晚一瞬,“我倒是只愿你為我生的?!?p> “皇上可別稀罕了?!绷w晚在一旁正色回來,提醒道:“宋家該如何處置,皇上也該有決斷。”
傅云洲點點頭,抱著羨晚柔弱無骨的身子,沉聲道:“我知道,你放心?!?p> “輕悅那兒的賞賜,你也該給下去了,莫要讓輕悅成了闔宮的笑話。”
傅云洲挑眉反問:“午后儷嬪不是親自送了流水一樣的賀禮過去?現下闔宮上下都馬不停蹄的挑著給常寧殿的賀禮,哪里還看得上建章殿的?”
“皇上可別再打趣了,永寧殿和賀禮如何同建章殿的賞賜比?”羨晚怪嗔道:“若我午后不親自去送,這會兒子闔宮閉起門來的談資,便皆是輕悅了?!?p> “你倒是對她上心?!备翟浦薨l(fā)自肺腑的說道。
羨晚倒是沉眸片刻,再開口時,滿是真摯:“輕悅對我亦是上心,總是護我周全?!?p> “如此這般,我便也待她好一些,總有我看顧不到的地方,讓她再多多護著你一些。”傅云洲揉捏著羨晚的脖頸,“等除夕年節(jié)時,你們的位份,便都晉一晉罷?!?p> 翌日起,建章殿的賞賜便大張旗鼓的送進了常寧殿,自此闔宮上下再無不知輕悅懷有身孕的消息,便連在后宮之外的長青閣也聞得消息。
消息遞到長青閣時,春熙正在給鏡落布膳,哪知隨口提起的一句話,竟惹得長青立時扔了手中的筷箸,擰著眉頭焦躁不已。
長青進宮已有數月,日日呆在這長青閣之中,只能日日空對著殿門前的佳景,卻從未見過皇帝。傅云洲將她帶進宮來,卻似將她忘卻,除了每月的份例開支能印證宮中還有長青郡主,除此之外,再無人知曉。
“儷嬪的孩子還沒生下來,這便又有悅妃有了身孕。”鏡落揉捏著手中的手巾,眉頭蹙緊。
春熙俯身去撿回筷箸,讓人換了一雙新的來,邊說:“宮中枝繁葉茂是好事,郡主該高興才是?!?p> 此言一出,鏡落立時淡淡的瞧著春熙,眸中似有寒意,春熙不敢直視,卻道:“郡主長此以往的在這長青閣中,能見皇上的時候只在極少數,皇上政務繁忙,總有顧不上郡主的時候?!?p> 這一句話卻像是點悟了鏡落,鏡落沉默了一瞬,沉靜的眸子里流轉著思慮,許久過去,直至膳桌上的佳肴都結上了一層油膏,她才開口吩咐。
“再晚些時候,你去把顧將軍請來,只說我有要事相求?!?p> “顧將軍也有小半個月未曾來過了?!贝何跏帐爸抛郎系牟似?,“這幾日也該來看您了?!?p> 鏡落垂下眸子,沉吟默然,鏡落幾乎要忘了,在這宮中,還有顧碾之常會來看自己,偶爾帶上一些宮外的吃食、玩物。
鏡落扭頭,看向梳妝匣上的物件,從胭脂眉黛到發(fā)簪流蘇,這些宮中沒有的新鮮發(fā)飾和水粉,都是顧碾之每次來瞧自己時拿來的。
春熙似乎是瞧見了主子的目光,在一旁也慰藉道:“其實顧將軍是個好人,未必不可托付?!?p> 鏡落卻是立時扭轉了頭,眸中固執(zhí)堅定,回想起那日自己身處險境之中,那個抬手彎弓射箭之人,手法利落,肩平身闊,沉靜堅毅。
“我已心屬一人,我認定了,便只能是他?!?p> 春熙照著鏡落的吩咐,午膳過后便去請了顧碾之,只是顧碾之也不好徑直跟著春熙去長青閣,便道晚膳時候過來同郡主小酌一杯。
若是完全按了平日里的規(guī)矩,即便顧碾之是皇帝身邊的近臣,見宮中女眷亦是要小心謹慎的,切不可有半分逾越。
只是傅云洲一早便知顧碾之對鏡落的心思,一直以來對顧碾之進宮來看鏡落的次數也是蒙混而過,不作追究,只盼著顧碾之能早日感化鏡落,將人帶出宮去,也好早日成婚。
顧碾之守約來到長青閣時,鏡落正支了一張小木桌在屋檐下,彼時漫天飄著小雪,紛紛揚揚的落下來,偶有一兩片雪花落在木桌上,不過霎時,又化作水霧。
鏡落看著來人,一身赤衣同這雪景相斥,顧碾之卸了佩劍,勁瘦的腰間掛著一個暗色的荷包,玉樹臨風,眉目深邃沉靜,一步步逆風走來,雪落紛揚里,夾雜著他的身影。
“來了?”鏡落在雪下獨酌,已然有幾分醉意。
顧碾之走近她身邊,垂眸瞧著女子卓悅面容,微醺染紅了如雪般晶瑩的兩頰,殷紅的唇泛著光,眉目低垂著,訴說這幾分無辜和低憐。
“夜里寒涼,進去吧?!鳖櫮胫┥?,扶起鏡落。
鏡落亦無拒絕,只任由顧碾之扶著自己往里殿走,顧碾之將鏡落置于軟塌字上,才想松手起身,卻不想,鏡落攥住他的右臂,不肯松開。
顧碾之垂眸盯著她,才見她含著水光的眸子稍稍暈著紅,我見猶憐的回望著自己,帶著幾分醺醉的迷離之色。
只是片刻的失神,鏡落攥住他的手臂借力,直起身子靠近他,雙手挽上他的脖子,靠在他平闊的胸膛里。
鏡落閉著眼,聞見他劇烈跳動的胸膛,開口是聲色十分委屈:“你是不是有意于我?”
話音一落,顧碾之的挺拔的身子隨之一僵,他似乎松了一口氣,唇角松動了幾分,垂落的雙手緩緩抬起,想回抱鏡落柔軟的身子。
卻聞見鏡落一句:“可我只想要他。阿娘說過的,沅僵女子這一生,跟了誰出門,便絕不回頭,也不會再作選擇?!?p> 那雙抬在半空之中的手僵直不動,顧碾之沉默幾瞬,眸光流轉在鏡落柔順的發(fā)頂,幾乎紅了眸眶。
顧碾之瞧著她,終于愿意開口,只是聲音嘶?。骸翱ぶ鞯男囊猓槐馗嬖V我。”
“你幫幫我?!辩R落從他懷中出來,眸中噙著淚,凄美動人。
可顧碾之依舊是沉默,深邃漆黑的眸色之中,有幾近抑制不住的失望噴薄而出,他盯著鏡落的臉,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膚,陷進一片頹然里。
“你若是真的有意于我,不想看我痛苦,便幫幫我,我只求你這一回?!辩R落偏執(zhí)不已,涌動的淚順著眼角落下。
“你想讓我如何幫你?”顧碾之問。
“把我送到他身邊去?!辩R落答道。
鏡落直言不諱,顧碾之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顧碾之神色微動,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所聽所聞,深沉的眸色一頓,盯著鏡落的眸色多了幾分銳利。
他退后一步離鏡落遠一些,看著那廝,開口道:“我不能幫你。”
鏡落看著他一字一句的拒絕,靜了許久,上前湊近他,發(fā)紅的眸子盯著他。良久,鏡落撇開頭,輕輕笑出聲。
“原來顧將軍對我的傾心,不過也只是想占有我,而非成全我?!辩R落開口,“罷了,是我難為你了,你回去罷。”
顧碾之擰著眉宇,滿身的寒氣,沒再看鏡落一眼,只是沉著一口氣,抬腿往殿外走去。春熙在外頭候著,什么都不敢聽,只是垂眸。
“郡主醉了,今夜的事不準說出去一個字。”顧碾之鷹眸凌厲,沉沉的看向春熙,只待她連連點頭,才又道:“照顧好你們主子?!?p> 話落,那廝便邁著大步行云般離開,烏沉的背影,寂寥孤漠。春熙瞧著那抹逐漸融于夜色的身影,緩緩搖了頭。
眼前人便是上佳人。
只是長青郡主看不明白,讓執(zhí)念蒙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