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界人族中的金家上下籠罩著一種令人不快的氣氛。全府上下二十多名下人都跪在院子里,男一邊,女一邊,頂著烈日,每一個人都口干舌燥,臉色蒼白。
安德被綁在石柱子上,光裸的上半身滿是鞭痕,可是拿鞭子的那個人還是速度得當(dāng),一鞭一鞭地抽打在安德身上。安德沒有知覺了,一動不動;揮鞭子的那個人也已經(jīng)麻木了。
潘氏雖著華服,但是頭發(fā)與妝容凌亂,背對下人,面對高高在上的金萬人而跪。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了。潘氏微閉眼睛,看不見,卻聽的到那鞭子一抽一抽的聲音,如同打在她心里。
金萬人這么做,就是為了讓潘氏低頭認(rèn)錯。自己身為人族中頗有盛名的道長,現(xiàn)在家中出了這樣的丑聞,他如何能坐視不理,如此他該如何面對其他同門道士。百年下來,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棄道的人,如今他那兒子卻成了這第一人,真是令祖上蒙羞呀。
“夫人,你還要繼續(xù)僵持下去嗎?再這樣下去,府中上下二十余人就要跟你一直這么跪下去,而且,打在安德身上的鞭數(shù)一鞭都不會少,只會多?!?p> 金萬人見潘氏還是閉著眼睛,繼續(xù)說道:“你放走了童兒,日后我若歸土,誰來完成我們金家的祖業(yè),成為仙人?你應(yīng)該明白老祖宗的規(guī)矩啊,你一向以慈悲為懷,如今要看著眾人陪你受苦而不認(rèn)錯?”
“我知道童兒一直嚷著要去魔魅山,我讓他先逍遙幾天,他不懂事,過幾天我就讓人接他回來。”
潘氏也是兩天未進(jìn)食,她睜開她的雙眼,用盡半生的力氣站起來,盡管不能和金萬人平視,對她來說足矣。她嫁入金家,本應(yīng)該相夫教子,本應(yīng)該享受榮華,本應(yīng)該其樂融融。當(dāng)下這般光景,真的是笑話。而前者對她來說,也是一個幻想。
金萬人以為她站起來是為了認(rèn)錯,有苗頭了,心里剛松下一口氣,卻聽到她說,“童兒永遠(yuǎn)都不會回來的。你作為童兒的爹,怎么能不明白你兒子心中想要的是什么呢?仙人?仙人吶!你們金家,世世代代為了成為仙人,走了多少讓世人嘲笑的傻路呀,你知不知道?”
“這天底下,那些人修道,也是帶著和你一樣的目的呀,修道成仙,就是你們畢生的夙愿呵!”
“你們眼里只有修道,修道,然后成仙。你告訴我,我嫁給你這么多年來,你這三十幾年來,都修了什么道?你把童兒從我身邊拉去修道,我說過什么了?”
“你變了,你修的根本不是道,不是通向仙途的道,是地獄呀。你看看這些人,看看安德,你感受到你的心狠手辣了嗎?就好像那些可憐的妖獸們的性命,被你們以修道之名拯救蒼生之名剝奪了。這是道嗎?”
“你告訴我,這是什么道?說啊——”潘氏捂著心口質(zhì)問道。金萬人一時無言以對,只說:“胡說。修仙乃是世間無上榮譽(yù),若是能得到成仙,這金家就揚(yáng)眉吐氣了,人人都能福壽綿延,與天齊壽。你一個婦人之家,如何懂得這些?跟你說有什么用?”
“我不懂。對,我只是一介婦人,你們修什么道,成什么仙,都只是你們男人的事情??墒俏覅s知道,這世間的修道之人根本就沒有道心,你們這些所謂的道士,根本就沒有道心。你們?nèi)缤芤粯樱弧馈`著,跟蟲子一樣拼命蠕動著,多么可笑呀哈哈啊哈哈。”
“你那書房里擺放著的那些修道的經(jīng)書,你認(rèn)認(rèn)真真埋頭看過多少?懂得里面的道理多少?難怪你們金家,從來都沒有一個人能得道修仙成功。他們從來都是只會盲從,人云亦云,打著修道成仙的口號,謀奪財富罷了。金家如今腰纏萬貫,你會不知道怎么來的?”
自從人族修道成仙風(fēng)氣開始盛行,出了不少招搖撞騙的人,仗著自己看過聽過三兩句的術(shù)語,就敢披著一身道袍手拿拂塵自稱自己是道長。四處收徒點化,只要給點錢財孝敬就能成為道士,踏上修仙的捷徑。金家自然也是在這樣的世道中起家的,還成了人族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裕人家。
金萬人惱羞成怒,“簡直一派胡言,我們金家世世代代對道忠誠,豈容你潘氏在這里詆毀。給我跪下!”
潘氏沒有聽他的話,對著那個揮鞭的人厲聲道:“你給我住手啊,他已經(jīng)死了,你沒眼看嗎?”安德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柔弱少年,連續(xù)三天的鞭撻,他如何承受得了?真是罪孽呀!
待那小廝惶恐丟下鞭子去探安德的鼻息,他嚇到了,安德死在了他的鞭子下,估計他心里也是萬分難受和恐慌,日后走夜路都會心有不安。
潘氏見狀,萬分悲痛。安德是一個好仆人,他從十歲起就跟在八歲的金子童身邊伺候,兩人時常形影不離,潘氏更是對他十分要好,平日里待他不薄,現(xiàn)在他走了,他的童兒又該怎么樣的傷心失落。
她對金萬人說:“金萬人,我告訴你,我受夠你了,受夠了整個金家。這個玉鐲,是你娘生前給我的,你知道你娘生前怎么過的嗎?”
潘氏把手腕上的玉鐲取下來,說:“她就跟我一樣,丈夫只顧著修道,對妻子不管不問。生下來的孩子等他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把他從身邊帶走跟著修道。金山銀山似的生活,你以為能夠滿足一位為人妻為人母的內(nèi)心嗎?你母親卻從來不敢反抗,也從來都不敢跟任何人說,我全看在眼里,我心痛,我后悔了。這個玉鐲,不配還給你?!?p> 她將玉鐲高高舉起,金萬人覺察到她要做什么了,出手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的手伸到半空中,那晶瑩剔透的翡翠玉鐲已經(jīng)在他們兩人之間碎成了好幾段。
碎玉休夫,這就是她潘氏要告訴他的。
她面向跪著的眾人說:“你們都起來,原先伺候我的,愿意跟我走的,過孤苦生活的,就走;不愿意者,我潘氏不強(qiáng)求?!?p> 然后,她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向安德的尸體,為他解綁,將他的手橫過自己的脖子。一手抓著他垂在自己脖子一端的手,另一只手摟著他的腹部。她要將他安德帶走,哪怕只有尸體,她也要將他好生安葬了。
眾人還不敢動彈,直到有一個與潘氏親近的婢女海棠起身,在金萬人的眼皮子底下,先是猶猶豫豫,然后下意識快步走了過去幫助潘氏。兩人扶著一具尸體朝大門走去。
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其他人也顧不得了,紛紛起身跟著他們走。
金萬人直呼:“反了反了,反了呀!”
沒有人聽他的了。
潘氏在快要踏出門口之際,說:“道之真以治身。生有涯,頓悟道。人可為仙,亦不可為仙。”
走了,一時間,金家府里上下,只留金萬人孑然一身,和幾個仍穿著道袍的小道士。被眾叛親離的感覺,原來這么苦澀,可是金萬人根本不懂。
一晃數(shù)日,金萬人如同垂暮老人,跪在祠堂,面對列祖列宗的牌位。嘴中叨叨念念,吐字不晰。有兩位身穿白袍的仙族之人無聲走了進(jìn)來,站在他的身后。這兩個人,一個是非尤,一個是非?。
非?說:“金家家主金萬人,我們是天界派來渡你成仙之人,你如今已經(jīng)了無牽掛,只需要再做一件事情便可得到升仙了,你們金家的夙愿終于可以如愿了!”
“得道成仙”就像一個魔咒一樣在金萬人的心里扎根,牽動著他所有的思想。他笑了,可是他沒瘋,對著祖先的牌位連忙叩首:“多謝大仙度化!多謝大仙!”
非?:“如此,三個月后,待你完成了這件事后,便可白日升天,身生朱陽之羽,體備圓光之翼,天女下界,迎你上天界?!?p> 非尤搖搖頭,跟著非?離開了。金萬人大笑:“祖先在上,我們金家,終于可以如愿了,終于,可以成仙了哈哈哈哈?!?p> 小小的祠堂,回蕩著他沙啞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