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畢,大太太問:“如何?”
“從小姐的脈息上來看,并無大礙?!?p> 與大太太同來的那位實二奶奶不信地道:“怎么會沒大礙?她自己都說什么都記不得了。難道真是傻了?你會不會看呀?”
“蕓仙不可對馬大夫無禮!”大太太喝道,“你初到玉陽,并不知道這位馬大夫,是玉陽城最有名望的。馬大夫說扶蘭沒事,那就是沒事?!?p> 柳氏袖子里的手卻緊緊地攥起,心道:臭丫頭,以為裝失憶騙我,就沒事了,想都別想。
“是,姐姐?!边@位實二奶奶原不是閔家的正經(jīng)主子,她是柳氏的弟媳,名字喚個黃蕓仙。
柳氏出身不高,十幾年前她爹是宜州四平縣縣令手底下的刑名師爺。
縣令有個女兒美名在外。那時閔江大老爺已因失去了雙腿,不良于行而回了玉陽族中,也是那時二房的襲了爵位。
閔府有位叫溫子然的清客相公很得閔江大老爺看重,這個人正是四平縣人,他為了討好大老爺,便把縣令女兒的事告訴給了大老爺。大老爺聽他把這位小姐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的,竟也十分心動,便派了幾個干練奴仆給他前去與自己說媒。
誰曾想,縣令官不高,養(yǎng)個女兒卻十分寶貝,他女兒聽說要與人做填房,而且那人還是個癱坐在輪椅上的廢人,死活不答應(yīng)??h令也覺得很委屈女兒,不想結(jié)這門親家,但那北定侯府豈是他能惹得起的。
他的刑名師爺就給他出了個主意,說用他的女兒代替小姐出嫁??h令一聽,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怕街坊們亂說瞞不住溫子然,于是,縣令便賄賂了溫子然做成了這門親事。
巧的是,這位縣令小姐最后你當(dāng)嫁給了誰?竟嫁給了閔江大老爺?shù)乃牡埽h泊。而她正是現(xiàn)在府上的四太太朱氏。
所謂無巧不成書,紙也就包不住火了。
不過,這倒不能怪朱氏,只因閔泊年青時候,最喜歡學(xué)那些游俠江湖闖蕩,朱氏初遇他的時候,戀他的時候都不知道他的家室。
這些是合宅上下公開的秘密,但因柳氏在閔府握有實權(quán),又處處端主子的款兒,為人盛氣凌人,說話做事不留情面,打罰起下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眾人都在背后叫她做“閻羅婆”。她的出身這回事,是她的逆鱗,所以斷沒有人敢私下議論。
她弟弟喚個柳秋實,兩口子是年前來的。其實誰都知道他是家道艱難,前來投奔。但大太太說,是她寫信叫來的,閔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二三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她一個女人家操持起來也不容易,遂叫了來幫著料理家務(wù)。不過這柳秋實,倒是閔府一眾男子中第一得力干練之人。
實二奶奶知道大太太素日不喜四姑娘,所以才說幾句風(fēng)涼話,不想討了沒趣兒。
“老朽話還沒說完呢?!瘪R大夫道,“四小姐這癥是頭部遭受外力重?fù)羲?,有短暫的昏迷、頭痛、惡心和嘔吐這些癥候。要緊的是清醒后會遺忘掉一些以前的事,不過這一般只是暫時的,可能幾天就想起來,也有可能幾個月,當(dāng)然可能需要的時間會更長或者一輩子也想不起來,這主要看病人的情況。不過,并沒有性命之憂,大可放心?!?p> “多謝馬大夫!”大太太面上看著不大高興。
“沒有什么,全在老朽身上?!瘪R大夫整理著藥箱,“我開張方子,你們先抓了藥來吃?!?p> “紅果,引著馬大夫去。”紅玉吩咐道。
紅果遂攜了馬大夫出去了。
三姑娘從錦幔后走出來,綠繞走到大太太跟前兒回說“四太太來了”。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青衣少女挽著一位美貌婦人進門來,后面跟著一群丫鬟婆子。
“原來大嫂子在??!”一聽四太太的聲音,就知道她人溫柔可親。
洪媽媽打起青紗帳幔,四姑娘借此看見大太太臉上現(xiàn)出了不耐煩的表情。
“他嬸子既來,我也該走了,院兒里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呢?!闭f著便起身。
朱氏往邊兒上站,讓她過去。
跟著朱氏來的青衣少女福了福身,“大伯母慢走!”
柳氏沒理她,徑自出去了。實二奶奶忙跟上。
三姑娘經(jīng)過青衣少女身畔時,冷哼了一聲道:“寶蘭堂妹眼里是看不見我這個姐姐嗎?”
青衣少女好脾氣地道:“怎么會呢,三姐姐有空常到我們院兒里玩呀!”
三姑娘撂下一句“誰稀罕”便走了。
朱氏也不生氣,笑著向四姑娘走來,于她床邊上坐了。
但見她容貌秀美,確是在柳氏之上。嘴角邊一粒細(xì)細(xì)的黑痣,更增俏媚。
四姑娘低頭看握著自己的手,腕兒上戴著一只綠玉色鐲子,襯得她肌膚白潤如玉。
“四姐兒,可還覺得哪里不舒服?”她語帶溫柔,笑容親切地道。
“你是嬸子?”四姑娘試探性地問,她的聲音如銀鈴一般清脆悅耳。
“傻孩子,怎么連嬸子都忘了。”朱氏哭笑不得地道。“方才我遇到馬大夫,問過他了,沒事兒就好,有些事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罷?!?p> “四妹妹?!鼻嘁律倥呱锨皝恚澳赣H和我給你帶了些補品,你先吃著。倘或還有什么想吃的,或缺了什么不便向大太太張口的,只管來找我?!彼幻嬲f著,一面在紅玉搬來的小杌子上坐了。
“謝謝姐姐。”四姑娘想起來見禮,被朱氏攔下了。
“你還沒好徹底呢,別亂動,當(dāng)心受了風(fēng)又添新病?!?p> 四姑娘明顯感覺得出,朱氏真的是為自己好,不禁心頭一熱,反握住她的手,“嬸子,您人真好!”
“傻四姐兒。”朱氏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話說回來,你知道她是你哪位姐姐嗎?剛才就渾謝?!敝焓现钢嘁律倥?。
青衣少女眼波盈盈盡是笑意,“母親,您別逗她,她哪還記得。”
四姑娘打量起青衣少女,她穿一件織錦蓮青色纻絲襖,上罩著白色明綢青色蘭花八團比甲,腰間束著白色絹帶,絹帶一端系著個梅花攢心絡(luò)子配著碧玉滕花玉佩。身上流露出一股端莊、婉約的美,甚有大家閨秀的氣度。
鬢發(fā)密如云,香腮白如雪。眼睛宛如秋水,清澈無比,天生的笑唇,嘴角微微上揚,給人親切之感。
四姑娘失憶了,所有人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她心想:對她好的,便把她當(dāng)朋友親人,而對自己不好的……
思及此,她臉上揚起一抹甜甜的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帶著天然的純和真?!拔译m不記得了,但我卻知道,她是寶蘭堂姐。”
她一副天真爛漫的可愛樣兒,看得朱氏愛憐的不行,笑著把她摟進懷里,“我的兒,這失憶了,人卻越發(fā)變得討喜了?!?p> “還越發(fā)機靈了呢?!遍h寶蘭也笑道。
“可不是呢,不知怎的,我覺得姑娘好像比以前要漂亮了?!焙閶寢尩?。
“哼,凈瞎說?!彼墓媚镅疣恋?,“就我這不梳洗的樣兒,自己也知道好看不到哪里去。媽媽你這馬屁,是拍到馬蹄子上去了?!?p>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
“對了,老太太怎么還沒來?她老人家可是最疼四姐兒的了。”朱氏一面伸手接紅玉捧上來的茶,一面道。
“我去德壽堂回話的時候,蔡嬤嬤說老太太在歇中覺,我未敢打擾,只請蔡嬤嬤等老太太覺醒后回一聲。”紅玉道。
“我說難怪呢,原來是這樣?!敝焓嫌帽w將飄浮在面兒上的茶葉拂開,隨即輕呷了一口,頓覺齒頰留香。
正要問是什么茶,便聽到女兒說,“茶葉為扁形,色澤翠綠,味兒清香馥郁,甘醇爽口,應(yīng)是上好的雨前龍井?!?p> 紅玉笑道:“就是了。之前老太太給的,一直沒舍得喝?!?p> “龍井茶素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一說,怪道味兒這么好呢?!敝焓嫌粥芰艘豢诓?。
閔寶蘭卻笑道:“給我喝這么好的茶,也足以看出你們對我的心了,我就想知道,方才大太太來,你們也是給她喝的雨前龍井?”
“這個是當(dāng)然了。我們屋里雖然比不得你們,但也不是那種見人下菜碟的。我還記得年前的一天我去你們院兒里找小青,過了一會子看見寶姑娘分錢給小丫頭們,大太太屋里的綠繞才來,寶姑娘便抓了兩把給她。倒可憐了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奔t袖掩袖笑著說,語氣里卻沒有敬重。
閔扶蘭微微瞇起眼睛看了看這個丫鬟,鬢邊簪一朵半開含蕊的粉紅茶花,上穿茜紅色棉紗小襖,下著碧綠色挑線裙子。人長得標(biāo)致,看得出打扮的也精心。只是綠裙嬌俏,用粉紅花朵點綴,又穿一身茜紅色衣裳未免俗氣。雖然是她以前的大丫鬟,但現(xiàn)在她卻不大喜歡。覺得這丫鬟心氣兒高得很。人往往有一股子心氣兒是好的,但若放在自己身邊的丫鬟身上,就顯得不大好。這是個不安分的人。
閔寶蘭幾不可見的蹙了蹙眉,隨即輕輕放下茶盅,明亮的眸子笑成了彎月亮。“哎呀,你這蹄子多心了不是?我是聽說綠繞針線好,遂托了她做了幾個香囊過年時候用的,這不她給我送來了嘛?!?p> 言下之意是,那是給她的賞錢。
“寶姑娘做針線竟托了大太太身邊的人,可真是稀奇?!?p> 聽紅袖話的意思是,她不信。畢竟兩個院兒關(guān)系不睦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紅袖并未適可而止,閔寶蘭臉上的笑容仍在,語氣溫和中帶著親昵,“你這蹄子,饒是我們關(guān)系好,容得你這般在我面前說嘴。什么吃的,喝的,咱們閔府什么時候少過你們下人的了。若是手上缺錢用,大可換個法子跟我說。你剛才那話,知道的說我給綠繞的是謝銀,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那拜高踩低的人呢。嗐,叫我說你這蹄子的性子,說得好聽點兒叫心直口快,說得不好聽就是牙尖嘴利,嘴上不饒人的。我也是個老實的,你別怪我說話直,小姐的心氣兒丫鬟的命,再心比天高,那也是身為下賤,還是把自己的位置擺好?!?p> 談笑間的一席話說得紅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
紅玉為她解圍,道:“可不是,滿屋里就只是她磨牙。我記得之前老太太賞的核桃還有一些,你去拿了來?!?p> 紅袖遂趕緊告退了。
朱氏笑道:“你們屋里竟然還有核桃,我竟是來著了?!?p> 閔寶蘭接上話來,“原本祖母也是賞了我們的,只是母親太喜歡吃了,那把敲核桃的小錘子幾個月來幾乎沒有閑下來過。吃完了還覺得不夠,正欠著這口呢?!?p> “你這丫頭越來越?jīng)]大沒小了,連母親都取笑上了?!?p> 這話引得眾人一陣笑。
四姑娘一面笑,一面伏在朱氏懷里笑說:“對了嬸子,您和我講講這府里的情況吧?!?p> 朱氏迭聲答應(yīng),和她講這府里云云。
須臾,小丫環(huán)紅果端來核桃,說是“紅袖姐姐突感身上不適,讓她送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