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須有日龍穿鳳（十一）

　　元璟闔目道：“哪里有什么立竿見影的效果，這萬事，都講究一個堅持。下午再從基礎(chǔ)站樁鍛煉起，先稍作休息準(zhǔn)備午飯罷?！?p>　　井稚菱之前不過是一個閨閣嬌小姐，早已累得汗流浹背，聽聞結(jié)束連規(guī)矩都不顧了，軟身側(cè)躺在蒲團(tuán)上。但她始終沒有喊一聲累，元璟知曉她想通了，心里頗為滿意。

　　幾日過去了，井稚菱漸漸習(xí)慣了清苦的生活，甚至還有一點(diǎn)自得其樂。有鄉(xiāng)人過來上香，見到了不由驚奇：谷道長什么時候收了一個道童？

　　元璟在旁邊看著也不搭話，擺明了讓她自己解決。因此她不得不學(xué)習(xí)如何與人打交道，從一開始的手足無措，到后來能自如寒暄。有年長者問到為何離開父母修道，未在膝前盡孝？她只得黯然搪塞道為家族祈福。

　　有的時候，井稚菱會看著一家三口的背影黯然神傷，會想弟弟不見了自己如何哭鬧。僅僅十日，她就見識到了各類人，簡直比在閨閣中一年都見得要多得多。

　　她自幼家庭和睦，最記得家人熱熱鬧鬧地在一起吃飯，席間其樂融融。她在這樣的甜蜜里面長大，以后不出意外也有一門父母精細(xì)鋪好的婚事，年老也得享子孫繞膝之樂。

　　她以為這樣的生活稀松平常，現(xiàn)在才知道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她那么好的福氣。人們的生活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不如意，他們虔誠地祈求，將希冀托付天尊，但是塑像只會數(shù)年如一日地威嚴(yán)看著信徒罷了。

　　她心中的悔悟越來越深，甚至痛恨起之前的自己，不懂得珍惜家人，教書生的甜言蜜語騙了。井稚菱在夜深人靜時總會想到那句話，愿你以后多行于山河間。

　　那時師父眼眸深沉平和，帶著一種見慣時事的冷淡。但師父又為素不相識的她做了許多，這份溫柔更顯難得。

　　這日，元璟二人從三石村里坐牛車回來，他們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法事，臨近年關(guān)，如此之類的邀約也多了起來，數(shù)一數(shù)，今日已是廿五，離除夕不遠(yuǎn)了。

　　一開始井稚菱也是什么都不會，只能呆呆的在一旁搬點(diǎn)東西，看元璟端肅地在那里念念有詞。歷過幾場，請教了元璟之后漸漸學(xué)會其中流程，剛剛還能在旁邊搭把手。

　　牛車駛到一條大路時，元璟下車，與她交代幾句，往縣里去了。傍晚，井稚菱正在研讀道經(jīng)，忽然聽見門口有一聲響動，她急忙放下書卷前去，只見原本的破舊匾額掉落在地上，元璟見她出來，招手道：“來?！?p>　　元璟從儲物袋中取出新的匾額，飛身一躍，再使力一推，它便輕巧掛住了。

　　她仰頭看著那鎏金的三個大字笑道：“我占了這處地方，只能說是后來者，怎好隨意改動，況且這個名字甚是好聽?！?p>　　井稚菱輕聲念到：“樂渠觀?！彼笭枺骸霸⒁庖埠?，實(shí)在不錯?！?p>　　元璟又對井稚菱道：“有了這幾日的基本功，應(yīng)該勉強(qiáng)能使動兵器了。為師給你挑了合適的，走罷?！本闪饩烤故切∨畠盒男裕阶蛹奔弊叩胶笤?，滿是期待地望著元璟。

　　元璟拿出兩把長短刀，刀刃雪亮，也看得出來比一般的刀要薄些。井稚菱一把接過來，右手持長刀，左手持短刀，胡亂揮舞了一番，只覺得雖然易于拿持，未免有些不好控制。元璟道習(xí)練一番就能靈活使用了。末了向她演示，用長刀先制住別人的兵器，再用短刀來突刺，即可傷及要害之處。

　　井稚菱毫無章法地練了一番，不禁在腦中幻想自己除妖時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她以刀撐地清脆地大笑起來，一直以來的悶悶不樂不覺消散好許。

　　“下雪了。”元璟忽然伸手道。一枚雪花落在她手上，接下來無數(shù)枚小小如絮的雪花從空中飄下，打著旋兒，尋了一處地方棲息。此時天地皆靜，人立于風(fēng)中，仰頭望著晴空，別有一番雅致情懷。

　　后院正中栽了一顆老樹，青舒州地偏東南，它并未掉光葉子，仍直著腰束著稀疏發(fā)髻佇立于此。元璟看了它好一會兒，忽然道：“我見你平日還是無聊，不若在這樹下弄一個小池，待入春，也可種上滿池蓮花?！?p>　　井稚菱臉上笑容慢慢落了下來，她望著地下喃喃道：“總是不如家里的那個好，師父莫要折騰，看著鬧心?！?p>　　元璟平靜道：“想必井老爺也要將院里的小池填了，看了也鬧心?！?p>　　“不——”井稚菱心里一刺，她懊悔地?fù)沃槪骸霸辉谟诔刈?，是我做錯了，這沒有什么可以推脫的?！?p>　　她呼出一團(tuán)白霧，這句話在她心里很久了，說出來舒坦了許多。拍一拍肩頭積著的薄雪，她茫然道：“只是我自幼由父母教導(dǎo)詩書禮儀，日后也要成為賢妻良母，如今入了師父門下，卻不知道以后的路如何走了?！?p>　　元璟卻沒有解答，只是喝一聲：“看好！”拔出千解劍，挽了一個劍花就開始舞起來。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素色道袍，腰間束一黑帶。她抬手時寬袖飄動，提足后衣袂翻飛，一個急遽轉(zhuǎn)身后裹起細(xì)雪簌簌而下，仿佛漫天芬芳花雨。

　　這劍法不如舞女的舞蹈那樣秾麗艷美，也沒有與人打斗時的狠辣銳氣，而是中正平和，風(fēng)清骨秀，招式間鋒芒內(nèi)蘊(yùn)，形神兼?zhèn)?，剛?cè)岵?jì)，快慢得宜。

　　“絕妙！”井稚菱看得心神搖曳，連連稱贊。

　　元璟收勢，駢指撫上劍脊，三指寬的劍身泓然若秋水，映出她一雙神采燁燁的雙目。

　　“鏘”地一聲，她將千解合入劍鞘，向井稚菱頷首道：“首先應(yīng)當(dāng)學(xué)得一身武藝，在亂世中護(hù)持得家人，再尋求超脫，快意恩仇，遨游世間！”

　　椒房生香，簾幔輕垂，玲瓏塔形琉璃寶爐燃著香料，一縷青煙徐徐繞上美人長長的纏臂紗。

　　美人此時倦怠地依在貴妃榻上，把玩著一支磨圓指甲的銼子，那雙手當(dāng)真是骨肉勻亭，纖白如菱，不知是用多少富貴錢財才能堆砌出來這一雙柔夷。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琥珀色的眼睛微抬，透過新?lián)Q的窗紗看向外面，唇角緩慢地勾出一個低柔的弧度。

　　盈貴妃起身輕輕拉開一扇小窗，一只傳信紙鶴撲騰了幾下，落在她的手心。

　　她側(cè)耳凝神聽著，輕輕一嘆，淡淡對著它道：“接下來你盡管進(jìn)獻(xiàn)丹藥，本宮自會向陛下好好說道。”

　　殿內(nèi)是死一般的寂靜，她手一揚(yáng)，目注紙鶴飛上天空，難得地感受到了明亮的快意。

　　抬手按一按眼角，盈貴妃喃喃道：“本宮還不如一只死物快活。千錦緞，鳳凰臺，于本宮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