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死兩茫茫

　　時間流逝，槐陰轉(zhuǎn)午。

　　老人推門給云夙端來一碗飯，兩樣小菜，云夙雖然有些吃不習(xí)慣，但還是默默吃完。

　　老人吃飯速度就要快一點(diǎn)，吃完后坐在桌邊，看著云夙吃完最后一口后，伸手將碗疊在一起。

　　老人看云夙雖然精神依舊恍惚，但是已經(jīng)好過很多，于是心中略定。再次叮囑云夙不要出門后，起身收拾出屋。

　　云夙點(diǎn)頭答應(yīng)，道了聲謝。他知道老人也是為自己好，而且此時也沒有想要出去的心情。

　　云夙感覺身上的乏力感已經(jīng)去掉不少，于是扶床起身。在屋子里走走動動。眼神注意到掛在墻上的舊刀。

　　刀長大概三尺有余，雖然刀身都在鞘中，但看起來依然是有些狹長。

　　云夙走到墻壁前，伸手將刀摘下，刀上干凈無塵，看樣子是時常被擦拭或使用。云夙輕輕拔刀，長刀嗆啷出鞘。

　　刀身輕薄細(xì)長，但是看起來十分鋒銳堅(jiān)韌，云夙指腹輕輕劃過刀身，細(xì)細(xì)打量。

　　他認(rèn)得這把刀，在父親身上曾經(jīng)見過，如果他記得不錯，這把刀應(yīng)該叫做北軍制刀。是父親軍中工匠改良前朝輕騎軍刀工藝而成。改良后大量制造，廣泛用于北軍精銳之中。

　　云夙輕輕揮刀，刀分量并不重，所以在云夙手中也顯得有些輕而易舉。動作也顯得并不生疏。

　　父親曾經(jīng)教過他，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解下佩刀，手把手教他如何持刀。

　　那時，父子兩人還遭了母親好大一通埋怨。

　　一向?qū)ζ拮訉檺鄣缴踔猎谕馊丝磥碛行謨?nèi)的云將軍，在這件事上卻十分堅(jiān)定。

　　那年，大勝歸來的父親被幾名副將架去飲酒慶祝時，先酒下三杯為敬，再勸時便不肯再喝。

　　有人詢問原因，一向嚴(yán)肅的云棱將軍面色緊繃，嘴唇蠕動幾次，破天荒撒了個蹩腳的謊：“腹中不適，恐飲酒過多腹瀉?！?p>　　知曉內(nèi)情的副將已然微醺，打趣笑道：“君非懼腹瀉，懼夫人之家法也！”

　　此話一出，將軍臉色微黑面色不善，但一時也無言反駁。

　　此后，威名赫赫的鎮(zhèn)北將軍云棱就多了個懼內(nèi)的名聲。

　　云棱認(rèn)為，堂堂將軍之子，如果日后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紈袴膏粱，那成何體統(tǒng)？

　　一開始摸到刀，云夙只覺得新鮮，滿眼歡喜，被父親看在眼里，心里一陣欣慰快意。心想虎父無犬子，云夙第一次摸刀，竟沒有害怕，并且愛不釋手，想來日后也能好好培養(yǎng)一番，不說建功立業(yè)，但也不會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富家公子，惹人嘲笑不是？

　　云棱非常滿意，并且決定當(dāng)天就教云夙練刀。從普通的舉刀抽刀練起，練到最后云夙累的連腹誹的力氣都沒有。

　　云夫人心疼兒子，看不過去但也無法左右云棱想法，只好眼不見心不煩。隨他折騰去。

　　此時，云夙撫刀，心中疑惑。

　　難道老人以前也是北軍一員嗎？

　　靈國北軍之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士兵退役時，可以選擇用從軍軍齡和所立戰(zhàn)功來換取一件隨身兵器帶回家。有一部分將士退伍之后，舍不得跟隨多年的兵器，會選擇換取，而大多數(shù)，還是選擇將戰(zhàn)功兌換銀兩。

　　云夙搖了搖頭，否定了心中想法，聽父親說這把刀是十三年前才打造而成，用了四年時間大量打造完成，用于北軍之中，而老人樣子大概已經(jīng)六七十歲，年近古稀，按軍中退役時間，這個歲數(shù)，幾乎不可能留在軍中。

　　老人只是一名郎中，也不太可能是這十年間軍中退伍之人，那么這把刀應(yīng)該不是老人帶回的，云夙沉默不語。也不再多想，將刀歸鞘后掛在墻上。

　　云夙坐回床上，一時無言。

　　入夜，太陽落山。

　　今日好像沒有什么病人過來，老人剛?cè)胍咕褪帐爸P(guān)門，早早回到了院子里。

　　老人枯坐在前堂一天，此時回到院中，從水缸里撈過一瓢水倒在盆里。準(zhǔn)備洗把臉解解乏意后收拾做飯。

　　身后吱呀一聲門響，老人微怔后才想起，家里多了一個人。

　　云夙推門而出走了過來，伸手拉下晾繩上的毛巾搭在左小臂上，站在老人面前。

　　老人甩了甩手上的水，接過毛巾擦臉。放下手后看見云夙又伸出手。

　　老人將毛巾放在云夙手上，云夙接過，轉(zhuǎn)身搭回晾繩上。

　　老人看著云夙后背感慨笑笑，心頭微溫，說道：“小蘇，我去廚房做飯，你先在院子里透透氣，準(zhǔn)備等會吃飯?！?p>　　云夙搖搖頭，他雖然年幼，但也不好意思讓老人一個人忙東忙西，自己在一旁干坐等著吃飯。

　　“我也去吧，林爺爺?！?p>　　老人一愣，點(diǎn)頭答應(yīng)道好。

　　不到一會，廚房中火光升起，灶上粥鍋咕咕作響，向上冒著霧氣，云夙抱來柴枝后，被老人拉著坐下。

　　火光里，老人瞇眼看著灶里燃燒的細(xì)柴枝，輕輕撥弄。偶爾偏頭用余光看一眼安安靜靜坐在小板凳上的云夙，少年用手掌撐著臉，鬢角幾縷頭發(fā)被火溫燎的微卷。

　　真是個好孩子啊。

　　老人心底嘆道。又在心里默默補(bǔ)充了一句，如果兒子沒有死，他的孩子也該有這么大了。

　　一時間空氣安靜，火燒畢剝聲清晰可聞。云夙盯著灶火盯得眼睛有些干澀，于是偏開目光偷偷看著老者。

　　老人的臉龐被熱浪吹的有些發(fā)紅，鬢邊白發(fā)在火光中微微抖動，看鍋中的粥快要熬好，老人撥了撥柴火，低頭將燒火棍插進(jìn)地上柴灰里熄滅。

　　云夙忽然想到一事，好奇問道：“林爺爺，這家里只有您一個人嗎？”

　　老人被柴灰里升起的細(xì)煙嗆到，輕咳幾聲點(diǎn)點(diǎn)頭。

　　“對，就我自己了?！崩先送Ａ丝人?，抬頭看著灶火。

　　“以前有個兒子，后來投軍戰(zhàn)死了，消息傳回來的那一年，他娘沒能扛住，也沒了。”老人面色平靜，自顧自說道，聲音里帶一絲顫抖。

　　云夙一怔，愣愣開口道：“對不起，我不知道。?！?p>　　“沒事，你看到房里那把刀了嗎，”老人抬手指著臥房方向，對云夙說：“那是我兒子用過的，他死后被軍中同鄉(xiāng)帶了回來?！?p>　　“給了十兩銀子，是撫恤用的，后來給孩子他娘治病，銀錢花了不少，人也沒有留住。最后就剩下這把刀。”

　　云夙點(diǎn)點(diǎn)頭。不知該怎么寬慰。

　　老人目光隨著一縷柴煙一起徐徐向上，默然許久后才開口，聲音微啞仿佛自言自語：

　　“人死了，連尸體都沒有回來，刀回來了又有什么用?！?p>　　云夙聽聞此話，一時不知如何安慰，雙手絞在一起，緊咬下唇。

　　老人看出云夙的糾結(jié)，沉默片刻后頗為豁達(dá)的擺擺手，說道：“沒事，人死不能復(fù)生，我也習(xí)慣了。”

　　至親兩人，血濃于水。

　　一人數(shù)年來天各一方，一朝別后生死兩茫茫。

　　一人共食糟糠幾十年，撒手之間便已隔陰陽。

　　這習(xí)慣二字，說的是何等艱難牽強(qiáng)。

　　……

　　晚飯后，云夙和老人坐著，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很多，老人臉上多了很多笑意，看向云夙時，多了幾分看待自家兒孫一般溺愛目光。桌上燈火跳躍，在兩人說話間隙中偶爾響起噼啪聲。

　　半晌，談話接近尾聲，老人見天色不早，就催促云夙洗漱后上床休息。

　　云夙蓋上被子，看著老人替他掖好被角，疑惑問道：“林爺爺，你不睡嗎？”

　　“我等會再睡?！崩先死^凳子坐在床邊，向云夙笑道。

　　我再看一會就睡，老人心里默默補(bǔ)充。

　　云夙裹緊被子，大眼忽閃忽閃，忽然向老人綻放出一個笑臉。

　　老人怔了怔，別過頭去。

　　良久，屋里燈火熄滅。

　　靈符初年十月六日，此夜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