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眾人從各自的夢境中出來后,氣氛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柳尋渾身燥熱,手臂微微顫抖,青筋暴起,五指緊攥,而他全然未覺。只是不停環(huán)視四周,在尋找著什么。
他看到了葉劍星一如既往的沉默。自張玄死后,劍星本就不多的話就更少了。沒有表情的臉上寫滿了生人勿進(jìn),渾身散發(fā)著莫名的冷淡。
而慧明一直沒有醒來。他靜坐在地上,身上浮現(xiàn)著若隱若現(xiàn)的淡金色光芒,臉上似喜似悲,大有再次入定的趨勢。不知他明日能否及時醒來,參加早朝。
“上任第一天就缺席早朝,估計(jì)張玄活過來都不敢這么干?!辈恢{(diào)的想竄進(jìn)了柳尋心中,他緊攥的拳頭一松。
在他的視線掃過小和尚后,卻又看到了憂心忡忡的大手。
劉照手中捏著封皺做一團(tuán)的信。呂小花平靜地站在他的身旁,輕捏著他的另一只手,嘗試著緩解他的焦慮。只是那信還是在大手中越來越小,直至不再可見。
陸鳳在屋內(nèi)踱步,素來笑嘻嘻的她,沒了往日的神采。
剩下的六個人是一齊醒來的,他們幾乎是同時張開了口,然后紛紛深吸了口氣,話咽了回去。
柳尋也和他們一樣,一樣欲言又止。
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的掃過眾人,看到了劍星的冷漠、慧明的悲憫,看到了劉照的凝重、小花的寧靜,他甚至看著陸鳳在屋內(nèi)猶疑地走來走去。
唯獨(dú)掠過了一個人,一個和他親密無間,離他最近,本應(yīng)同他承擔(dān)一切的人。
他不敢看到她的臉,甚至一想到柳歸就在身邊,柳尋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從此消失在世界上。
他不知道如何對她說出那兩個字。他不久前才向她承諾,不再分離。他們應(yīng)該一同承擔(dān)一切,他們能夠一同承擔(dān)一切。柳尋知道她是如此的堅(jiān)信,堅(jiān)信他們生死不離。
可是,可是…
他卻沒有那么堅(jiān)定。
他越是明白柳歸決心的強(qiáng)烈,便越是無法與她同行。毫無疑問,無論發(fā)生什么災(zāi)難,他都會第一時間擋在她的身前,哪怕代價(jià)是生命。
這決心同柳歸一樣,甚至他自認(rèn)為可以超越妹妹。
可如果角色互換了呢?他真的能愿意看著柳尋為他擋下災(zāi)難嗎?他能為了自己都說不明白的仇恨,帶著柳歸奔向淵海嗎?
答案當(dāng)然是否定的。
他難以想象柳歸倒在自己身前的樣子,他不能接受柳歸因?yàn)樽约菏ド?,所以他不可能讓柳歸跟著自己闖進(jìn)淵海,那里太過于危險(xiǎn)。
那為什么就不能放棄所謂的仇恨呢?
龍?jiān)淳退銡⒘嗽俣酂o辜的人,也與他柳尋無關(guān),又沒殺到你柳尋頭上。他頂多在拍賣會上嚇了你們一回,那也沒有危及你們的生命。
是,張玄是因?yàn)辇堅(jiān)炊?,張玄是你的師父,你和龍?jiān)词怯袕s師之仇,但你和張玄才認(rèn)識多久?
何必呢?何必沒事找事,冒著身死的風(fēng)險(xiǎn)找龍?jiān)磸?fù)什么仇。
放棄無謂的情感,就和柳歸呆在這里,或者干脆回木靈之地去,去過無憂無慮的生活,柳歸不是比你的生命還要重要得多嗎?
可是柳尋忘不掉陳二狗的不舍,忘不掉小伙計(jì)的悲哀,一千七百二十一戶的哀哭在他耳邊縈繞不絕,拍賣會的高拋輕棄讓他耿耿于懷。
他對龍?jiān)吹臍⒁馊绱藦?qiáng)烈,讓他近乎忘我,甚至在下決心時都沒有考慮妹妹的感受。
復(fù)仇是他一定要去做的事,但妹妹的安危也高于他的生命。他好像只能選擇留下妹妹,這是對先前承諾的背叛,他欺騙了他親愛的妹妹。
這令他渾身燥熱,羞愧充滿了他的整個心臟,他不停的掃視四周,企圖找到能救他于水火的人。
很遺憾,眾人看上去都有些自身難保。
柳尋覺得他正在經(jīng)歷的煎熬,是對于木材來說最殘忍的懲罰:像柴一樣燃燒。羞愧就是那火焰,燒得他額頭不停冒汗。
“怎么了?”柳歸清冷的聲音,像清泉一樣,試圖澆滅這火焰。
他聽完渾身一顫,他最害怕的就是柳歸先開口,她的聲音非但不是水,無法澆滅那火焰。反而是油,是烈油,會大漲火勢,將他燃燒殆盡。
“沒、沒事,昨晚沒睡好,有些著涼?!彼懔S持著聲音正常,不去發(fā)出顫抖的聲音。實(shí)際上他快要哭了,他居然背叛了如此體貼的妹妹。他只覺得腦袋是如此沉重,無法轉(zhuǎn)動。
他只好捂著頭,假裝身體不適,以此避免看到妹妹擔(dān)憂的眼神。同樣的眼神他早在木靈之地的湖邊就見過了,這一次實(shí)在是再難面對。
“這樣???”柳歸好像接受了他的借口。
柳尋在心中暗喜,似乎能糊弄過去。
然后柳歸的手握住了他的拳,這手如同她的聲音一樣清冷。冷得柳尋又是一顫,險(xiǎn)些將拳頭粗暴的抽出。
他靠強(qiáng)大的意志力抑制住了這個舉動,他不能讓柳歸察覺到自己的不安。
屆時這份不安會讓他更加難堪。
柳歸并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她將柳尋的拳頭抬起,冰涼的拇指生生從小指蜷曲的縫中伸入,打開了拳頭,也打開了柳尋試圖藏身的黑暗。
她用衣角擦凈了他手心的汗,隨后自然的握住。
“這樣應(yīng)該能讓你好受些??茨愠隽诉@么多汗,不會是發(fā)燒了吧?”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擔(dān)憂。
“應(yīng)、應(yīng)該,不會吧?!绷鴮ひ呀?jīng)快說不出話了,“修行者怎么會生病嘛。”
光明在驅(qū)散他的黑暗,而黑暗是他賴以生存的避風(fēng)港。
風(fēng)暴在撕扯他的身軀。
柳歸在享受這一切。開什么玩笑,三境的修行者怎么可能著涼?睡不好更是無稽之談,昨天某人的鼾聲都快趕上木靈之地那兩個大家伙了。
她早就看出來柳尋狀態(tài)不對勁了,每天渾渾噩噩的發(fā)呆,有時自己叫他都沒反應(yīng),笨蛋哥哥就差把有心事三個字寫臉上了。
在那秘境中,她親眼目睹了柳尋的選擇。她的秘境非常簡單,就是木靈之地的那片湖。湖面如鏡,鏡中是柳尋的夢。
她不太明白張玄的用意,總不能是真想看她難堪吧?
如果答案是“是”,她不得不承認(rèn)他贏了,他成功的戲弄了自己,看到了她不堪的一面。
她一時間很難接受柳尋的選擇。她不明白啊,為什么哥哥要將痛苦壓在心里,自己明明就在他身邊。
同時她也明白了一點(diǎn),她并沒有那么了解她的哥哥。
于是她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你討厭他了嗎?
這個問題只成立了一秒,然后就消失了,這不是個問題。
柳尋的自由就是她的自由,柳尋的選擇就是她的選擇,她可以不理解,但她一定支持。
如果柳尋最后不能回來,她會代替他成為那片淵海的噩夢,因此她自愿留下。
現(xiàn)在她要為自己的通情達(dá)理收一些小小的利息。
柳尋以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她就正好利用這點(diǎn),讓他沉浸在自己的羞愧中。而自己則可以既躲在陰影中,又用第一視角享受到捉弄人的快樂,是雙份的樂趣。
這是從張玄那兒學(xué)來的。
她向前一步轉(zhuǎn)身,將柳尋擋在她的影子中,用惹人憐愛的聲音關(guān)心:“放心吧,哪怕你是病了,我也會照顧好你的,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一直?!?p> 柳尋雙腿發(fā)軟,險(xiǎn)些跪了下去。這么好的妹妹別人上哪里能找得到?而自己卻要狠心離開她,你真的是個人,哦不對,是個木靈?
他不停在心中吶喊:天?。≌l能救救我???
上蒼聽到他的呼喚,院落外傳來了雜役的叫喊聲:
大師兄——你在哪兒?東方家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