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尋睜開眼已是夜晚。
此夜無月,星光也消失不見,純凈的黑暗布滿了整片天空。
這是一幅很美的畫面,如果它不只存在于柳尋的想象中的話。
現(xiàn)實(shí)是他什么也看不見。
但他的這個煩惱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很快身前就接連亮起了六團(tuán)橘黃色的火焰,圍繞著一副平躺著的金色龍面。
火焰的后面有一位背對他的灰袍人,似在仰望天空。
柳尋望著灰袍人兜帽的褶皺,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姿勢是有什么深意嗎?
不過這并不是重點(diǎn),在看到龍面后,他覺得自己對李天一的猜測極為準(zhǔn)確,于是開門見山道:“你們需要我?!?p> 聲音從金龍面中傳出:“你是在問我?”
柳尋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猜錯了。李天一給自己染血長袍,難道不是需要自己去淵海潛伏嗎?
他只好耿直回道:“我沒有發(fā)出疑問?!?p> 燭一有那么一瞬間,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怎么有人敢這么和自己說話?
你是哪兒根蔥?還我需要你?
你不是來面試“六柄”的嗎?
“我沒有聽清你說了什么?!睜T一決定給柳尋一次重新組織語言的機(jī)會。
柳尋開始同情張玄了,和這幫同僚共事,真是太不容易了。他們不僅理解能力有問題,耳朵還不太好。
他只好耐著性子再次重復(fù)自己的話:“我是說——你們——需要——我!”
他喊得很大聲,喊得灰袍人肉眼可見的抖了一下。
燭一極為震撼,別說他的母親了,就連李天一都沒有吼過他!
他只好反復(fù)在心中強(qiáng)調(diào),這是唐皇的安排,定有深意,他要做的只是不打折扣的執(zhí)行。
現(xiàn)在的一切磨難,都是上天的考驗(yàn),萬不可動怒,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
再說了,面對初出茅廬的小子,生氣有失風(fēng)度。
他好不容易才平息了怒火,咬牙切齒地說:“我聽得清你話,不必如此大聲。我的意思是,我們?yōu)槭裁葱枰???p> 柳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需要我,還給我敲暈了帶過來?總不能是看我筋骨奇佳,要授我絕學(xué)吧?
他想了想,這種可能性不能說很大吧,只能說是在大海中撈針——毫無可能。
隨之他開始懷疑起自己,難道那大紅宅邸確有問題?是自己魯莽了?
“不對不對”,柳尋搖了搖頭,否決了這種想法,他甚至都沒有走到石獅子,哪怕真有問題也不應(yīng)該那么早觸發(fā)。
思來想去,他還是覺得,“對面這個人不靠譜”的猜測比較靠譜。所以他要試上一試,對面到底是不是李天一派來的人。
要是不成功,就自認(rèn)倒霉,接受他被人莫名其妙敲暈的事實(shí),只好找機(jī)會出去后再想辦法尋李天一。
于是他說:“那不然我走?”
這句話說完,在柳尋看不見的正面,燭一青筋暴露,太陽穴高高鼓起。
他很多年都沒有如此的憤怒過了,對面的每一句話他都完全無法理解。他怎敢?怎敢每一句話都在沖撞我?
還那么篤定自己需要他?
誰給他的自信!
李天一嗎?
想到這里燭一突然就氣不出來了。
他還真不敢說讓柳尋走,因?yàn)榱鴮ふ媸抢钐煲粴J定的。
還真是李天一給他的勇氣。
一時(shí)間,燭一只覺胸中發(fā)悶,腦中嗡嗡作響,憋屈像潮水般涌上心頭。他忽然有些同情張玄,坐在這個位置上真是受苦。非但要面對李天一的無理要求,還要面對一些不知所謂的人。
此刻他的雙眼飽含熱淚,只想對柳尋說:您留下,我走!
天知道燭一是怎么壓抑住的憤怒。在柳尋看見前面背影在不停顫抖,懷疑這人是不是突發(fā)惡疾,頓時(shí)心生愧疚之時(shí),金龍面中傳出了平靜的聲音:
“歡迎加入‘六柄’,我們是直屬于唐皇的暗衛(wèi),是藏于陰影中的劍,為除大唐之?dāng)扯?。?p> 這話燭一說得不帶絲毫的感情,如果柳尋沒有看到他仍在顫抖的背影,多半也會這樣認(rèn)為。
可惜柳尋看到了,他的直覺開始示警:這話里有殺氣。
他心中一悸,不明白這危機(jī)感從何而來,因此小心翼翼的說:“我想你可能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p> 燭一悟了,清凈正藏于地獄之中。此刻他的心境是如此的平和,一切的憤怒、委屈、不解都因這一句話煙消云散,他來到了情緒的盡頭,那里什么都沒有,是一片虛無。
或許這就是佛家所謂的“空”吧。
他從未像此時(shí)一般,清晰的感知到自身的呼吸、脈搏與心跳,一動一靜之間是生命的真諦。
他說:“‘六柄’的第一個目標(biāo)是龍?jiān)础!闭f罷,燭一的背影不再顫抖,而且大有天塌地陷自混然不動之勢。
“我加入?!绷鴮と缡钦f。
他很欣慰,人與人之間終究還是可以相互理解的,盡管對方理解能力低下,害他繞了一大圈,但結(jié)果是好的。
“老大,我們怎么個干法?什么時(shí)候開始?”
“你如果非要現(xiàn)在去送死,我不會攔你,死之前不要喊我的名字,丟人?!?p> “?”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喊?”
“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p> 柳尋感覺有些不對勁,他被繞進(jìn)去了,他死前為什么會喊這個背影的名字?
“不對不對,”他心想,“為什么要假定自己一定會死?”
出于交流的需要,燭一在沉思片刻后,還是決定告訴柳尋一個代號,用于稱呼自己:
“影鞘”
“你可以喚我‘影鞘’。六柄乃‘殺’、‘生’、‘貴’、‘賤’、‘貧’、‘富’,古之圣人用之以治國,你的師父張玄借此意造了六柄飛劍。
“這個組織也是他所創(chuàng)立,他死后傳到了我的手里。我為它更名‘六柄’,用以紀(jì)念張玄為大唐所作的貢獻(xiàn)。
“我對六柄本身并無興趣,但六劍的概念頗合我心。暗衛(wèi)與劍相同,都是作為武器,插向敵人最脆弱的地方,一擊斃命?!?p> 燭一本想做執(zhí)劍人,這是他和張玄理念分歧所在。遺憾的是,他決定以“六柄”為組織之名。而正如上言,“六柄”乃圣人之器。換而言之,只有國君,當(dāng)今唐皇,方有執(zhí)器的資格。
張玄可以目無尊上,他卻不能跟著一起僭越。
“利器雖銳,國主揮而四方鎮(zhèn),然其雙刃,前后同危,不可不防。況鋒芒不可盡露,汝輩亦常行影中,需以鞘藏隱。吾身賤,損之不惜,愿化此‘影鞘’。”
柳尋聽得云里霧里,不知道對面在講些什么,只知是在嚴(yán)肅地說重要的事。
影鞘不關(guān)心柳尋能不能聽懂,他只是需要把對方應(yīng)該知道的東西說一遍,現(xiàn)在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
不過如果柳尋不理解,他很樂意之后用別的方式幫其理解,他很期待那個時(shí)候。
“正如六柄之名,除我之外,只有六人?!?p> 六團(tuán)火焰帶著其中的金龍面豎了起來,隨后影鞘轉(zhuǎn)身,金龍面不偏不倚的遮住他的面龐。
影鞘抬手指向柳尋,說:“你的代號是‘生’?!?p> 然后轉(zhuǎn)而指向身前光芒大放的面具:“唯有國君才能使用‘六柄’。你要記住這副金龍面,它象征著國君,只有它的指令,你們才需要執(zhí)行。哪怕是我的命令,沒了它也只能是放屁。”
影鞘戴上金龍面,拍了拍愣住的柳尋,說道:“走吧,既然你那么著急,我們就從今天開始訓(xùn)練吧!”
柳尋是六柄中第一個接受影鞘訓(xùn)練的人,也是第一個膽敢和影鞘頂嘴的人。后面的兩年時(shí)間中,他無時(shí)無刻都在后悔自己如今的莽撞,尤其在見證了其他人的待遇之后,感受更勝。
此后的無數(shù)次夢中,他時(shí)常會幻想同一件事:當(dāng)初要是晚些遇到影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