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因為什么,張振安發(fā)現自己被困在一個奇怪的空間。四周昏暗不明,所見影影綽綽,難辨真切。這有點像個薄霧天,有點像自家的小村莊。他一時難以確定。
突然,有個拖長的聲音呼喚他的小名。他驚懼四顧,卻不見一個人影。他心里非常害怕,加快探尋的腳步。他想要找到回家的路。正走著,前方出現個戴大帽的黑衣男人,拿鞭子抽打家中大黑狗。大黑狗不斷發(fā)出哀鳴,模樣可憐極了。黑衣人的面孔雖隱藏在昏暗中,他卻可以肯定這是個陌生人。
“那是誰?是他在叫我?黑子不是給藥走了?”想到這里,他緊張得幾乎不敢呼吸。
一切都不那么真實,放佛做夢一般。他心中陡然騰起勇氣,隨手操起防身棍子,欲找黑衣人理論。黑衣人像是背后長了眼睛,不管他怎么努力追趕,始終無法跟上對方的步伐。如此光景怪異而恐怖,像是某個妖魔鬼怪為他布下了邪惡的陷阱。他害怕得無以復加,想要大聲呼救,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想要扭身逃跑,卻怎么也抬不動步子。就在惶急無措之時,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在冥冥中呼喚他的小名。聲音由杳晦而清晰,放佛迫在咫尺。他辨聽出那是鄭佳萍的聲音,卻不見她的身影。
他又急又慌,不禁“啊”地叫了一聲。
他挺身坐了起來。原來,果然又是一場惡夢。從記事時開始,噩夢時常會困擾他,或長或短,有時甚至一夜數夢。媽媽說,那是因為肚里有蟲,吃點打蟲藥就好了。他不認為蟲子會造成如此奇怪的影響,而且打蟲藥吃下去似乎也沒什么效果。至于從噩夢中驚醒,鄭佳萍撞見過好幾回。鄰家女孩總拿這個事情取笑他,這次也不會例外。
女孩一邊敲打窗戶,一邊嗤笑說:“倒頭魂又給老鬼勾得啦?”
他情知不能深入交談下去,因而義正詞嚴地告知對方:“你別敲啦,窗戶都壞得了!”
他掀開被子,沁骨的寒氣直往被窩鉆拱。他摸到系扣床頭的吊燈拉繩,“吧嗒”一聲,懸掛的電燈泡光亮刺目。
“我要穿衣裳了?!彼嵝燕従?。
女孩嘀咕了兩聲,人影從微光隱約的窗外忽閃而去。
他心滿意足地縮入溫暖而厚重的被窩,一邊相互摩挲雙腳,觀看呼出的氣息在暈黃的燈光下裊裊翻滾,腦海里浮想聯翩。木床靠背的棱角硌得脖子有些生疼。他索性將身體完全退進被窩,嘴巴貼住被子緣邊。老棉被的氣味有些沉悶,還殘留些許樟腦丸的味道。他瞇起眼睛,盯看懸吊的電燈泡。散射的光芒絢爛而迷亂,似遠而近,或真又幻,似乎隱含某種奇妙的規(guī)則。
“你夭折了?薨得了?翹尾巴了?”鄭佳萍又在敲擊他的房門。
“我穿衣裳呢,催什么催?”他一點也不覺得慚愧。
“你穿衣裳能穿一年?”女孩指出了重點,“小鬏哎,請你麻溜些個,我們要遲到了!”
屋外寒氣凜冽,星光滿天,一彎弦月斜掛偏西的天空,一半的小院亮堂堂的。幾頭黑豬應是聞到了食物的味道,在院前豬圈那邊疊聲叫喚,好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他用手焐住因猛然受凍而刺疼的耳朵,打算教訓一下那幾頭豬。后院門外窸窣有聲,一個怪影從墻隅閃了進來,穿過正屋與鍋屋間的幽暗甬道,快步向他逼近。他猶豫著是否逃跑。“怪物”已來到月光下,顯出大概的樣貌,正是鄭佳萍。
女孩將包裹頭上的淺色頭巾稍稍扒開,“你家?guī)桥竺?,黑死得了!?p> 他張牙舞爪,猛地向她一跳。女孩驚得后退數步,又上來踢一腳。他早有準備,輕輕松松便閃開了。
他攏手呵氣,撞進自家鍋屋。媽媽正在水霧繚繞的灶臺前忙碌,使力攪拌大鍋燒煮的山芋。狹小的空間里滿是混合水氣的熟山芋的香味。他一屁股坐上灶膛前小板凳,抄起火叉往灶膛深處撥弄數下,添上兩把稻草。然后,他舒服地將兩只紅腫皴裂的傷手伸進灶膛口。
媽媽提醒兒子:“不要添火了。”
她手腳麻利地揭開小鍋鍋蓋,一邊裝炒飯一邊數落兒子,不忘抬舉正面教材。被夸贊的對象聽見了,在外面咯咯偷笑。媽媽的絮叨屬于老生常談,他早已司空見慣。他起身瞥了一眼鍋臺上泛著油光的炒飯,腦袋里蹦出一個成語:“千篇一律”。媽媽從筷籠里抽出兩根筷子,撲在灶臺上。兒子卻曲身猱進,繞過媽媽腰側,伸手從翻滾熱浪和水泡的大鍋捏出一只半露可取的山芋,急往門外跑。
媽媽的聲音追了出來,“你孬好扒些個,不要到時又餓!”
“餓死算!”他惡狠狠地回應。這讓他感到快意。
他匆匆推車出門,故意沒有通知正與母親扯家常、還說他壞話的女孩。等他穿過院前大場,翻上石子大路,鄭佳萍憤怒的驚怪才在院內炸響。
時間正是清晨,天邊還是毫無生氣的青灰色。道上幾乎不見行人,偶爾迎面遇到一兩個,反而增添不安的氣氛。石子大路是鄉(xiāng)鎮(zhèn)通往縣城的主干道,兩側并排兩條干涸的河渠。道路北側是引水渠,較為窄淺,外貼通向田間地頭的小徑。小徑再外便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道路南側河溝非常闊深,坡道平緩,夏日里長滿蘆葦。再外亦是一片田野,一帶輪廓清晰的黑色村莊橫在里許外,燈火點點,一派寧靜安和。道路兩旁樹木光禿禿的,向遠方昏冥的空間延伸,像極一只只姿態(tài)猙獰的丑惡怪物。在這方空寂幽寒的天地間,應該存在某些叫人畏懼的奇怪生物,侵襲趁早出行的人們。這些怪物尤其鐘愛月光不及的陰暗角落,比如大河溝的旮旯處、雜草叢生的蕪莽或是某棵形狀可怕的大樹背后。它們炯炯地窺探著,汲汲地待命著,一旦人們稍不留神,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撲過來。
行不到兩里路,道路扎進一片集中土墳的地域。傳言此地時有鬼怪出沒。河溝南岸的墳包尤其繁多,有的冒尖在河溝邊沿,有的高扣在田野,雜亂巋然,突兀而嚇人。便在不久前,鄭佳萍經過時曾遭遇游蕩的鬼火。從此,她不再敢一個人出門上學。
張振安想到這個,故意憋起嗓音,呼喚同伴的名字。這個小伎倆一點也談不上高明,以前他也曾耍用過。
果然,鄭佳萍沒有被嚇到。女孩厭惡地回頭看他,然后伸手一指,“看看你后面什么東西?”
他只覺后背嗖嗖地騰起陣陣涼氣,不敢辨別真假,猛踩腳踏,奮力而逃。
“你慢些個!我開玩笑的。”女孩應是趕得急了,出聲央求他。
他拒絕搭理她,只是使氣蹬車,直到自行車進入前方大片村莊,離開了墳區(qū)的范圍,不安的氣氛消失殆盡。
道路兩側都是人家,黑色房屋相連成片,遠近皆有燈火,不少煙囪炊煙裊裊。這是個大莊子,有著上百戶人家。一條灌溉大渠穿莊而過。這條大渠向北貫連多個村莊,向南通抵鹽運大河。在張振安的記憶中,大渠常年有水,不曾干涸過。渠上橫架一座拱形大石橋,頗為雄偉,建成于七八十年代,是村里最有模樣的建筑之一。
在翻越大石橋高陡的坡坂時,他正搖擺蹬車,冷不防有人從后面頂撞一下,震得他差點摔倒。他想要開罵,聽到對方洋洋得意的笑聲,火氣頓消,跟著笑了起來。
肇事者是個干瘦的矮個子男生,初看像個小學生,細瞧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人梳著時下流行的大中分,單肩挎著書包,棉衣拉鏈一直頂到肚皮,胯下是新款的男式變速車。不過因為身矮腿短,他需要擰動屁股才能駕馭這輛好車。這人名叫葉華強,與張振安既是同桌,也是玩得來的好朋友。
鄭佳萍停車在橋頂,惡聲說:“給我造死撞呢!”她看起來還在慪氣。
小個子男生瀟灑地甩動頭發(fā),“才幾天沒上你家闞闞你,你怎就這樣子的?”
一輛摩托車開著晃眼的大燈,轟隆隆地從東面疾馳而近。三人貼到橋邊,避讓這個氣勢洶洶的大家伙。摩托車卷起一陣冷風,越過眾人,又轟隆隆地開走了。
葉華強毫不掩飾內心的羨慕,“都認得吧?張二!”見同伴們都說不認識,那表情仿佛聽說有人不知道四大發(fā)明,“他家街上開攤子賣豬肉,賺嚇死人錢!”
大石橋橋東路旁連排幾家小商鋪,有賣雜貨的,有理發(fā)店,有賣糧油的,還有一家機面坊。經過這幾間尚未開業(yè)的店鋪,便是一座橫跨引水渠上的平板小石橋。
忽然,一團黑色異物從前方十字路口的大堆方向飛竄而出,從人們身前快速飄過。
學生們被嚇到了,剎車駐足觀看。在朦朧的微光中,他們辨出原是一條體型不大的土狗。這畜生嚇著了人,停在不遠處,不時扭身回望。
鄭佳萍有些擔心,“是是野狗哦?會會咬人?你們快拿石子嚇嚇它!”
葉華強發(fā)出“嗾”地一聲。土狗搖了搖尾巴,到底是飛奔而去。
葉華強問朋友:“手里拿什么東西?”
張振安回答:“早上才烀山芋,想吃的話拿去。”
葉華強嘿嘿一笑,“正好我早飯沒吃呢!”將半只山芋一把掏了過去。
三人準備繼續(xù)上路,大堆南邊有個女聲“哎呀”了一下。隱約可見,三四十米開外有輛自行車歪倒在大堆上。渠東莊上住著個同年級女生,聽聲音也像是她的。鄭佳萍要求同去探問,男生們嘻嘻哈哈,都不愿動步。鄭佳萍跺了跺腳,一個人去了,。不一會兒,她帶著女伴一起回到路口。從該女生嘴里得知,肇事者還是那只土狗。葉華強取笑同莊的女生,形容這是狗啃泥巴。女生聽了很不高興,想要抓他。小個子連忙跳上車,一溜煙地逃走了。
張振安將兩個女生甩在身后,追上他的朋友。沿途遇到其他幾個認識的男生,相并成隊。趕到校園時,東方天際已經開始發(fā)亮。紅通通的霞光從集市方向照射過來,人們的臉部清晰可見,不過都像是抹上了暗紅的醬料。月亮更加偏西,透明如玉鉤,隱約可見,滿天星星消失得無影無蹤。上學的人們如歸巢的蜜蜂般,從數個大小路口涌向校門。管門的王老師如往常一樣貼站校門內側,背著雙手,模樣威嚴,令人敬畏。
葉華強將書包里的書本一一掏出來,胡亂扔在桌上。然后,他告訴他的朋友,作業(yè)本又撂家里去了。
后面有個聲音搶著說:“你魂怎不撂家去的?”
說話者名叫黃晟杰,是個圓嘟嘟的小胖子,桌位在斜對面不遠處。葉華強二話沒說,摩拳擦掌,直沖過去,一把勾住對方的脖子。
學習委員李素嫣從前門進來,皺起了眉頭。張振安看在眼里,“你不管管去???”
“別打了!”學習委員大聲命令,卻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花子是李素嫣的同桌,支著下頜,笑吟吟地說:“這人純羊兒瘋,不弄些個動靜,能好意思說該個過過了?”
李素嫣腳踢后桌桌腿,“你拉拉去呢,給劉老師看見了,肯定又要倒霉?!?p> 張振安縮起肩膀,“我才不去呢!”
在他心里,早已在嘀咕一樁舊案。大概在一個月前,他與葉華強、黃晟杰相約在李莊大堆刮水捉魚。黃晟杰家在附近,也是活動發(fā)起組織者。河水剛剛消至一半,黃媽媽找上門來。小胖子被拉了耳朵,離開前還帶走了抓到的幾條魚。變故減少了勞動力,剩下兩人不得不更加賣力地干活。眼見天色將晚,余水即將空竭,水壩卻決倒了。意外導致的結果很嚴重,兩人幾乎顆粒無收,懊恨而歸。
張振安了解朋友的脾氣,知道他對此事耿耿于懷,因此不敢隨便上手。幸好,有的男生看出了端倪,強行將兩人拉勸開來。
葉華強猶不解氣,“你蠻行的,再來玩玩呢!”
他的對手跌坐在座位上,垂頭喪氣,不敢應腔。葉華強見了非常得意。如凱旋的將軍,他神氣十足地回到桌位,拍打學習委員的肩膀。
學習委員皮笑肉不笑的,手里抓著鉛筆,“你想作死還是怎的?”
葉華強理直氣壯地說:“我就通知你一聲,作業(yè)本撂家去了?!?p> 李素嫣斜著眼睛,“你就告上我,到底做沒做?”
葉華強哈哈直笑,“還是老大你曉得我的!”
一群男生擁湊在教室后門口玩“擠油”游戲。游戲者們一個緊挨一個,奮力向墻角靠擠,情狀激烈,喧笑震耳。
一個被擠出來的男生頗有警覺心思,扒著門邊向門外窺探,壓著嗓音宣布:“老劉頭來了!”
玩樂的少年們如驚鳥四散。在班主任進門前,他們全都穩(wěn)穩(wěn)當當地坐回位置,煞有介事地抱起書本。
班主任老劉頭腋窩下夾著試卷,教棍插在里面,一只手端著水杯,步伐穩(wěn)健地踏上講臺。老劉頭教的是語文,五十來歲的年紀,身體瘦削,稍微有些駝背,頭發(fā)斑白,鼻梁上搭掛老花眼鏡。老頭兒放下教材,將腦袋微垂,一雙犀利的眼睛透過鏡片上方掃視教室。他叫止了裝模作樣的朗讀,準確點出十來個名字,一邊拿教棍敲擊桌子,一邊喝罵:“你看看,你看看,一臉狗尿!”
班主任攤開試卷,開始發(fā)放卷子。第一個點到名的學生是葉華強。教室里響起了笑聲。葉華強正被罰站,扭身向取笑者們瞪眼使狠。老劉頭招手令學生上講臺,扯住耳朵,一邊抖動試卷,一邊嘲諷其一貫的成績穩(wěn)定。他的學生像只溫順的懶貓,腦袋隨手勁東搖西晃,脖頸化作了一根沒有筋骨的面條。
“下次能能這樣?”老頭兒問。
學生答曰:“不能?!?p> “下次能能考好?”
“不能……能,能!”
“你不要給我嘴能,要不是看你數學有進步,看我不給你狗腿磕折得了!你上次怎跟我保證的?”
葉華強剛剛離開講臺,便對挑釁他的同學擠眉弄眼。這一小動作沒能躲過班主任的火眼金睛。老頭勃然大怒,罰令兩個學生站到后排聽課。
老劉頭發(fā)完試卷,點名批評了一些學生。他認為正是這些嫡系子弟的糟糕表現,才使得本班平均分比隔壁班低上好幾分。兩個班級都是老劉頭帶的課。老劉頭重點表揚隔壁班的許梅,這個女學生得到一個幾乎是滿分的高分。
張振安被點了名,開始是不服氣的。他認為試卷太偏太難,才導致自己表現欠佳。雖是如此,他的分數在班里也是位列前茅,相比起來并不難看。當聽聞那個不可思議的高分后,他再看試卷眉頭紅通通的兩位數的分數,簡直是刺眼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