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梅從門前石子大路緩緩而來,騎著她藍色的女式自行車。女孩身著白色連衣裙,裙角翩翩舞動,十分好看。
張振安心里非常奇怪,“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除非是上縣城去的。但是,她為什么是一個人呢?”
接下來,叫他吃驚的是,女生從門前斜坂坡沖車而下,徑直來到他身前。她開始面無表情,接著滿臉通紅,兩眼直盯盯的,嘴唇缺少血色,微微顫動不已。他被嚇壞了,囁嚅說:“你...你不要這樣子...我...我對你沒...沒得惡意。我其實蠻佩服你的,真的!”
女孩卻是一聲不吭,臉上轉(zhuǎn)出輕蔑的神色,手里不知何時多出一張英語試卷。他認得這張試卷,正是自己的。
學生干部一字一頓地蹦出了幾個字:“你-沒-資-格!”
他只覺大粒汗珠從額頭、兩鬢滲冒出來,怎么也擦不干凈,還弄得滿手都是汗水。
好像是串通好的,教英語的黃老師也出現(xiàn)在門前大路上。女教師騎著她紅色的自行車,薄嘴唇涂得紅艷艷的,像拿紅墨水抹過一般。叫他略略心安的是,老師家住縣城,經(jīng)常往返這條路。
“她應該是家去的?!彼捏@膽戰(zhàn)地想著,半天也不敢抬頭。
當他微抬腦袋窺過去,發(fā)現(xiàn)老師已經(jīng)站在身前。其一張干瘦臉猙獰可怖,兩眼瞪得老大,薄嘴唇幾乎要噴出火來,各種可怕而惡毒的字眼從她翻動舌頭的口腔噴涌而出。
“啊,我錯了!”他喊道。
他挺身直坐起來,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側(cè)臉與脖頸都是汗津津的。他靜待了片刻,心情漸漸平復。
窗外月明如水,銀光瀉進房間,像是不請自來的翩翩仙子。窗下堆有裝糧食的口袋,部分輪廓清晰可見,有的融染朦朧的微光,有的則完全被黑暗所籠罩。他披上棉襖,摸黑靸起棉鞋,來到窗前,使力推開鈍笨的窗戶,“呱咋”一聲,涌入的寒氣撞在胸口上。他拉緊襟口,傾斜身體,迎向窗外,光芒晃耀雙目,不覺心移神蕩。他想到了某些夏日夜晚的光景。那時的天氣總是悶熱的。人們在外面納涼,時常聚在一處,談天說地,借以解悶。知了隱藏在黑暗的枝葉間,鳴聲遲重聒耳,螢火蟲早已騷動許久,到處都是它們閃舞的身影,妝點著半透明的濃稠夜色。他躺在涼席上,有時倚靠在媽媽懷里。媽媽搖著蒲扇,與婦女們閑扯家常。男人們總是高談論闊,個個都是見多識廣的旅行家以及聰睿健明的時聞評論家。他的心思從來不在大人們身上,浩瀚的星空以及神秘的月亮是他所向往的。善于觀察與幻想為他帶來了一場場奇妙的心靈旅行,體會大多奇異而甜美,偶爾也含帶驚悚恐怖的因素。母親的懷抱是溫暖的港灣,可以抵御任何狂風暴雨以及妖魔鬼怪。無論什么時候想念起來,這似乎都能給他帶來慰藉與勇氣。
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單衣如冰塊般貼在身上。他仿佛聽到美麗心情跌碎在地上的聲音。他失落地返回大床,裹實被子,倚靠床欄,在被窩深處摩擦雙腳。隨著身體的不適漸漸消退,他的思緒再次延展開來。某個時候,時光放佛顯出了它的形狀,變得觸手可及,像一彎清透溪水在虛無空間流淌,安靜而宛轉(zhuǎn),他似乎能夠聽到它纏繞而過時發(fā)出如風鈴般悅耳的連續(xù)聲響,黑暗的空氣都瀝出了爽妙的香液。這樣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遺憾的是,這趟鮮艷而新奇的心靈旅途非常短暫。他意猶未盡,像是突然斷了電,戛然而止。無論如何努力,他始終無法將這種感覺捕捉回來。他摁亮桌上臺燈,從一疊試卷里抽出英文試卷,從頭到尾翻看一遍,檢查熟爛于心的錯謬處。過了片刻,他扔下試卷,關上臺燈,思緒再次浸漫,想到了很多有趣或惱人的往事。突然,靜悄悄的夜里響起公雞打鳴的聲響,第一聲很遙邈,第二聲近了一些。不一會兒,家里豢養(yǎng)的大公雞跟著叫喚起來。
他被沉重而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剛坐起身,只聽得“咣當”一聲,房門上方一塊門板震落下來,一個腦袋在破開的縫隙間搖來晃去。
“嘿,安哥,安哥,還妥尸呢!”葉華強高亮而歡快的聲音像是炸開了鞭炮。
他套上毛線衣,跳下床去開門,半途又覺不妥,返回穿弄褲子。
對方從門縫里瞧見了,嗤笑說:“安哥就跟大姑娘呢!”
葉華強腳套明顯不合腳的黑色長筒雨靴,“咕咚咕咚”地踩進門,一把拉住欲賴床者的胳膊,“別睡了,走嘞!”
張振安想上床再焐一會,卻被搗亂,只得妥協(xié),“你媽怎給你出來混沖的,該個有早場子?”
葉華強將朋友棉鞋從床下踢滾出來,“你笑貶我的?歡騷些個!”
時間還是早晨,太陽剛剛升離樹頭。金燦的光芒撲灑大地,像是一大群無所畏懼的勇士。然而,天氣像是冷酷無情的刺客,沒有絲毫的暖意。遍地白霜是大地被摧殘的傷疤,草垛、檐角、大場及溝壑無一幸免。
張振安迎上刺眼的陽光,嘴里猶嚼著油炒飯。他突然覺得口渴,又匆匆跑回院內(nèi)。小院一角水缸里凝結著一層厚冰,早上取水破開的豁口被重新凍住了。他取來鍋勺,破開豁口,舀出浮著碎冰的涼水,直往嘴里灌。葉華強攀住缸沿,俯身倒栽下去,嘴貼水面,“滋咕滋咕”不停。朋友倆猶不愜意,各敲取碎冰一塊,拿在手里。葉華強手指水缸底部養(yǎng)著的碩大河蚌,笑問歪歪有有寶貝啊。他想到河蚌原是朋友掏到的,笑而不語。
一群小伙伴在鄭家院門前玩彈球。小孩們或撅著屁股,或趴在地上,或凝神瞄準,或四下追逐亂滾的花玻璃球。
葉華強將冰塊丟進嘴里,拍手說:“哪個借個小球給我的?”可惜,沒人搭理他。他并不氣餒,加重借貸籌碼,“借一個還兩個!”
“借一個還三個!”他繼續(xù)加大比率。
一個鼻下掛鼻涕的小伙伴忍不住開了口,“你先給上次該我們寶角子還得了!”
“不就幾張破紙嘛,上廁所都腌屁頭,”葉華強沖朋友直眨眼,“你們安哥家里一大罐子呢!”
一個小伙伴聞言動了心,“真的?”這小孩是鄭佳萍的弟弟,大家都叫他叫小杰子。
事實上,自從上中學以后,張振安拒絕接觸這種小孩玩的骯臟把戲,家里原本存著的玻璃球早已不知所蹤。
葉華強見小男孩入了彀,添油加醋地比劃那只烏托邦罐體以及其所蘊藏的各類稀有彈球的偉麗形狀。小男孩雖有些將信將疑,還是從紅腫皴裂的小手里選扣一只麻舊小球,賒給借貸者。
隨著太陽漸漸升高,空氣中的暖意開始蘇醒。大場上彈球游戲激斗酣熱,卻已接近尾聲。有的小伙伴手氣不佳,彈球輸個精光。有的余有存貨,卻將近告罄,急熱得脫去棉襖,妄圖放手一搏。小杰站在一旁,小手揉捏僅存的三只寶貝蛋,撇著小嘴,小臉紅通通、皺巴巴的,像是將要崩堤的防洪壩。一個小伙伴忍氣不過,惡狠狠地推搡小杰一把。小杰受到欺負,再也忍耐不住,嘴巴一歪,嗚嗚大哭起來。葉華強越發(fā)得意,故意抖腿顛腳,激得兩只脹鼓鼓的褲袋嘩啦直響。
鄭佳萍端著大盆洗衣水,出門傾倒,注意到大場上的動靜,警告不要騙小孩子玩。小杰本已大雨轉(zhuǎn)陰,聞言兩眼又漏了窟窿,放開嗓子大哭。鄭佳萍攛掇說你們不要讓他。小伙伴們受到鼓舞,幾乎同時撲向葉華強。被搶者左支右絀,格擋不及,褲邊慘遭扯破,露出紅色襯褲,彈球滾散一地。他從人群中狼狽脫身,氣急敗壞,破口大罵。小伙伴們四散逸去,轉(zhuǎn)眼間全無蹤影。小杰躲在姐姐背后,伸出半個腦袋,故意裝扮鬼臉。
鄭佳萍扔了句:“呸,活該!”拉著弟弟進門而去。
這時,日頭已升得老高。張振安不想再出門,提議玩點別的,朋友卻不同意。兩人選擇了一條向北的捷徑,快步穿過田野與村莊,接近李莊大堆,翻下大溝渠。此渠連通鹽運大河,尚存不少余水,曾有一條土壩橫在河道上,供人便行,此時卻不見了蹤影。張振安再次打起退堂鼓,借言肚子不太舒服。葉華強哪里肯信,摟住他伸手亂掏。他情知抵避不過,只得討?zhàn)?。兩人沿河岸向北,走出兩里路,攀上一座村外石橋,這才得以順利過河。這時,道路開始化凍,漸至泥濘。兩人熱得脫下外套,不時遇上車轱轆塞滿泥巴而行路艱難的人們,樂得咯咯偷笑。
沿著大堆往回急行,轉(zhuǎn)下田間小埂,目的地已是不遠。朋友倆顧不得靴底厚重的泥巴,賣力地扭臀甩腿。將及河岸,河溝里隱隱傳來刮水聲。兩人面面相覷,暗呼不好,突至岸邊。只見溝心已經(jīng)架起兩道水壩,有個人正撅著屁股刮水呢。溝下捷足者不是別人,正是黃晟杰。小胖子聽見岸上有動靜,慌忙扔下瓷盆,跳上對岸,見是兩個朋友,露出尷尬而羞澀的笑容。
“倒頭水那么清,能有什么魚哦!”葉華強背著雙手,裝模作樣,像個老干部。
“有魚有魚!”黃晟杰急切表白,“我家老爹早上拾糞看見的,多大水花子!”
葉華強斜著冷眼,“狗腿子不要鬼噓!一刻兒狗耳朵一拽,又死家去了。”
河道兩岸凝結兩帶薄冰,土壩圍住的一小段已被清理干凈,其中河水消去不少。這段水域較別處更為寬深,正是上次三人合作失敗的傷心處。黃晟杰光著兩條凍得紅白相間的肥腿,與張振安一起整理帶來的刮水工具。這便捷工具是跟著大人們學來的,將小號笆簍用麻繩按一定手法捆扎起來,留下長長的兩邊四頭,可供兩人在岸上同力運水。兩人剛弄好工具,葉華強探水回來,滿臉憤恨之色。
“明個不找洋詩人算賬,我就不姓葉!”他氣洶洶地踩踏冰面。
黃晟杰安慰:“肯定有魚呢!”上前摟抱朋友的肩膀。
葉華強掙扎說:“死滾!”
黃晟杰低聲下氣的,“我上次也不是故意的?!?p> 葉華強放松地笑了,“逮不到魚再說,新賬舊賬一起算!”
河岸上緩緩趕來一群羊。張振安首先看到,停下加固水壩,提醒說:“強子,你歡喜人來了。”
葉華強伸著腦袋看過去,“就想找他剋仗呢!”
趕羊少年是個瘦高個子,戴黑邊眼鏡,模樣非常斯文。他一手挈著棍子,一手捧英文書籍,嘴里嘀嘀咕咕不停。這人名叫孫培健,是周老虎的得意門生。他曾在語文模擬考試作文時以一首英文詩交卷,雖結果不佳,卻名聲大噪,博得“洋詩人”的雅號。
孫培健趕羊直到坡前,瞇著細眼,似笑非笑,“群英薈萃,GOOD,VERY GOOD!”
葉華強乜斜眼睛,“勾你個大頭鬼,頭伸過來,信信我搗死你?”
孫培健冷笑一聲,未作應答,趕羊走出幾步,轉(zhuǎn)身說:“寧作雞頭,不當牛后。奉上兩個字:愚蠢?!?p> 張振安招手說:“聽說你這次語文發(fā)揮不錯,取取經(jīng)呢,分魚給你!”
葉華強兩邊瞪眼:“還想魚?魚脬脬都沒得!”
孫培健哼了一聲,“你們許梅就作文扣兩分,找她問去?!?p> 葉華強學著班主任老劉頭的語氣姿態(tài),一手叉腰,一手將顫抖的手指點過去,“看看這鬼東西,鬼頭鬼腦,死樣子!啊,我告上你,該個逮不到魚,你就倒大霉了!”
孫培健搖頭說:“你一個個洗洗上來啵,這邊逮不到魚了?!?p> 葉華強掏起一把淤泥,向岸上擲過去。孫培健猝不及防,雖僥幸躲過大淤泥團,還是不免中了招。他撣抹身上泥點,不緊不慢地抱怨:“能能別這樣搞?”
“你最好跟我講清楚,上星期怎跟我說的?”
“上星期是上星期,這星期是這星期。事物是運動和變化的,你還學過的?。俊?p> 葉華強從盆里掏出一條掙扎的泥鰍,“這個也是運動和變化的!”說著便作勢拋扔。
孫培健忙跳進干涸的引水渠,見對方只是嚇唬自己,面色不大好看,“老葉,不要太過分了!”爬上岸來,拍打膝蓋,“前幾天,這條河給人觸過了。胖子應該曉得的?”
這時,壩內(nèi)河水已經(jīng)消去大半。水面死氣騰騰,幾無影響。三人心知應是不諧,都不愿點明,見孫培健如此說,個個面色陰沉。不想,忽聽得“嘩啦”一陣攪水聲,淺水中滾起幾朵大水花,一條青棍子閃現(xiàn)數(shù)下,竄隱向稍深的水域。眾人喜出望外,忍不住大呼小叫。葉華強最先跳下水。張振安也顧不得了,甩開靴子,直往河水里踩下去,刺骨的寒水激得他一陣哆嗦。三人分頭并進,探到某處,水花在黃晟杰腿旁涌起。黃晟杰欲從淤泥里拔起腳,不想匆忙間一個趔趄,跌坐在水里。葉華強將雙手猛摁過去,一把抓住了魚身。大魚卻靈活而有力,給它掙脫逃走了。眾人并不泄氣,再經(jīng)數(shù)番遭遇,合力在淤泥里按住精疲力盡的大魚。
本來,裝魚的瓷盆里“住客”甚稀。加入大青魚以后,瓷盆頓顯擁塞。捕魚者們圍住瓷盆,喜上眉梢。孫培健伸著腦袋,亦是咂舌不停。
黃晟杰揚了揚脖子,說:“洋詩人,你羊呢?”眾人都看過去,只見岸上空空蕩蕩,哪里還有一只羊的蹤影?
孫培健嚇白了臉,手忙腳亂地爬上溝坡。張振安綽起鐵鍬,跟在后面。群羊并未走遠,分散在渠外麥田中,正在啃食麥苗。孫培健上前驅(qū)趕,張振安也去幫忙。
麥田另一頭田間小路上走過一個戴草帽的老頭,見此情形,指指點點,非常生氣。坡下同伴聽見動靜,放棄探魚,爬上坡來。葉華強不甘示弱,與老頭兒比劃對罵。孫培健提醒對方是他三老爹。葉華強哪里肯聽,反而罵得更歡。老頭應是不敵,悻悻離去。葉華強非常得意,沖老頭兒的背影吹口哨,向麥地深處扔了幾個泥疙瘩。
孫培健驅(qū)羊離開后,朋友三人再操舊業(yè)。待余水幾近空竭,收工抓魚。他們一起清點收獲,可謂慘淡,除了那條青棍子,僅有泥鰍數(shù)條、鲹子數(shù)尾、巢魚二條、小烏魚、昂刺魚各一條,另外還有大小河蚌兩只。
三人又累又餓,并排躺在向陽的斜坡上。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很是舒爽心意。天邊云層飛出來一架飛機,在湛藍的天空中緩緩劃開一道筆直的白線。眾人正對飛機評頭論足,黃晟杰臉色大變,翻身便跑。一個胖女人小跑而近,手里還抄著棍子,正是黃晟杰的媽媽。黃晟杰借水壩趟過河道,迎向河岸對面的母親。黃媽媽一邊揮舞棍子,一邊厲聲責罵。黃晟杰垂頭喪氣,悶聲不應,待媽媽住嘴稍息,說東西都登那邊呢。黃媽媽氣得拿棍子砸兒子,卻將棍子扔水里去了。
黃媽媽離去后,黃晟杰原路返回,臉色十分難看。葉華強將青棍子捧出來,放進朋友的瓷盆。黃晟杰什么也沒說,收拾東西,率先離去。
張振安看著朋友離去的背影,嘆息說:“胖子回去肯定要受罪了?”
葉華強拍指朋友身上淤泥,嗤笑說:“你這是聾子笑啞巴!”指向天空,“走嘍!飛機都家去吃飯去了?!?p> 張振安仰頭看過去,只見小黑點兒已經(jīng)消失在層云中,僅留下那道越來越粗的怪異白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