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將舊提包放在大桌上,從內(nèi)掏出一個新盒子,再從盒中取出一件新奇玩意。他的態(tài)度有些做作,顯然是故意做給妻子看的。張振安剛好放學回家,于是上前湊熱鬧。爸爸難得放下身段,給兒子展示這稀罕物的用法。原來,這是一把電動的推刀,體形比理發(fā)店老師傅那手動推刀要大出不少,黑不溜秋的,發(fā)動起來嗡嗡直響。媽媽未被丈夫的誠意所打動,怒形于色,喋喋責怪丈夫胡亂花錢。爸爸很不以為然,抗言舊刮須刀老鈍不堪再用,早已應(yīng)該換個新的。他嘗試復述那些定是商販推銷時使用的華麗辭藻,比如“先進國優(yōu)”、“科技創(chuàng)新”、“須發(fā)兩用”、“結(jié)實耐用”等等,結(jié)果卻是吞吞吐吐,錯謬百出。媽媽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要求立刻退貨。在她看來,這個東西華而不實,完全屬于浪費錢財。爸爸犯起了倔脾氣,表現(xiàn)得像是一頭被羈縻的公牛。媽媽最終拗不過丈夫,被迫接受一個在她看來無比荒謬的現(xiàn)實。不過,她始終認為自己對管理家庭財務(wù)支出負有義務(wù)。從此以后,她開始定期檢查丈夫的口袋,限定丈夫口袋里的鈔票數(shù)額,大多數(shù)是在丈夫不知情的情況下。她還時常在丈夫耳邊聒噪,提醒他不要再做諸如此類任性且愚蠢的決定。
此后不久,在一個春暖融融的下午,爸爸從外面出禮回來,喝得醉醺醺的,一時心血來潮,要求給兒子理發(fā)。兒子以正在寫作業(yè)為由,拒絕參加新晉理發(fā)匠的入行實驗。然而,爸爸堵在房門口,態(tài)度十分蠻橫。兒子不敢過分忤逆,只得屈從,在堂屋門前坐下來,任由父親在頭上“興風作浪”。在“享受服務(wù)”過程中,兒子數(shù)次察覺異常,想要起身逃離,都被摁了回去,直到理發(fā)匠宣布“大功告成”。兒子逃進房間,急迫而忐忑地拿起鏡子,一看便傻了眼。頭上的光景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兩側(cè)頭發(fā)全被剃光了,發(fā)跡線明顯向一側(cè)歪斜,發(fā)間甚至還摻雜幾處裸露的頭皮。兒子含著眼淚,卯起性氣,糾纏父親理論。爸爸卻矢口否認首發(fā)作品的失敗,認為即便稍有瑕疵,也不是因為手藝生疏,而是兒子調(diào)皮亂動所致。他想要躺下睡一會兒,不堪擾亂,拍出一巴掌,這才將兒子成功驅(qū)離。
對張振安來說,這樣的遭遇可以說是一場災(zāi)難。莊上小伙伴的嘲笑倒也罷了,上學才是可怕至極的考驗。新周的第一天,他不得不去上學。不管在路上還是在校園里,不管人們相識與否,總會有人被他滑稽的發(fā)型所吸引,露出驚訝或是譏笑的表情,指指點點,甚至出聲嘲諷。他感到自己快要崩潰了,想要即刻逃回家去,打死不再上學,直到頭發(fā)恢復正常。不過,他始終沒有膽敢這么去做。他只得強行忍受,忍無可忍時,只能發(fā)脾氣或是流眼淚罷了。他不敢隨意出門,在校時便躲在座位上,在家也不喜出門玩耍。曝光卻在所難免,每天的上下學以及課間操都讓他感到無比痛苦。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學校通知將召開學期總結(jié)大會。從得到消息的那刻起,他覺得仿佛世界末日便要來了,深深的焦慮叫他寢食難安。他祈禱連日陰雨,甚至洪水地震,只要能夠阻止大會召開即可。然而,世界一切安堵,大會如期而至。他簡直不知自己是怎么來到操場,然后坐下來的。他縮身埋頭,不敢稍有妄動。許梅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fā)言,他也沒敢抬頭看上一眼。最讓他恐懼的是上臺領(lǐng)獎的環(huán)節(jié),這本來應(yīng)是他最為向往的。他希望教導主任讀漏他的名字。在反復地執(zhí)念后,他幾乎信以為真,以為自己是個妖術(shù)大師。然而,教導主任還是念到了他的名字。他誠惶誠恐地跳站起來,只敢看著自己的腳尖,一路小跑著上臺。一個學生忽然喊道:“嘿,馬蓋子!”他下意識投去膽怯的一瞥。那是個男學生,半站在那里,臉上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緊接著,四周響起了如潮水涌動般的奇怪聲音,似乎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每個人都在發(fā)聲嘲笑與譏諷。他的腦袋轟然作響,兩腿忍不住打哆嗦,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洞鉆進去。這次大會以后,他認為自己急需一頂帽子。他將這個意愿向媽媽挑明。媽媽給兒子翻出了家里的舊軍棉帽。兒子不喜歡這頂家里男人們都戴過的老帽子,而且也過了時節(jié),要求買個新的。媽媽不同意,認為買新帽子完全是浪費錢,而且頭發(fā)也會很快長出來。兒子糾纏數(shù)次,媽媽毫不松口。兒子別無它法,只能這么將就著,在心里盼望時間飛逝。每天起床后,首要事項便是對著鏡子,拿起剪刀,悉心修理頭發(fā)。讓他感到寬慰的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頭發(fā)確是在緩慢地生長,人們也漸漸不再關(guān)注他的糟糕發(fā)型。
校內(nèi)主干道兩側(cè)眾多花壇相隔數(shù)米的空隙,其間分列多塊玻璃欄窗,除了張貼時政報刊,還會展示師生們的文藝作品,如作文、詩歌、畫作以及書法作品等等。當?shù)弥乱黄谡蛊芬迅院?,張振安一秒也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趕到櫥窗前。他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那篇作文。一直以來,他自以為寫作天賦不凡,情感抒發(fā)細膩,行文天馬行空,頗有些別具一格、瀟灑俊逸的風骨。然而,他的作文如缺少伯樂的駿馬,鮮少得到老師們的認可,拿到令人滿意的分數(shù)。作為優(yōu)等生,他時常為此感到憤憤不平。不過,當老劉頭難得張開一次慧眼,宣布他的期末考試作文被選中作為范文時,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得到班主任的指導意見后,張振安將作文斟酌修改部分字句,工整地謄寫在方格紙上。最終,這篇作文順利出現(xiàn)在櫥窗里,成為展示品的一部分。他感到自己仿佛暢游在蜜糖的海洋里,那種滋味簡直妙不可言。
更多的學生們停步在稍遠處另一個版塊前。于是,他好奇地貼上前去。原來,那塊欄窗里展出師生們的繪畫作品。這些作品有花有草,有人有景,風格各異,皆有特色。中間一幅素描尺幅甚大,畫的是一朵盛開的芍藥,花朵張揚怒放,其下贅襯幾片俏皮葉子,惟妙惟肖,鮮明動人。畫作左下角簽有作者名字,正是許梅。其鉛筆字龍飛鳳舞,輕脫勁灑,不類尋常女生的娟秀小字。看過繪畫,他再往隔壁參觀。窗內(nèi)展覽的是師生們的詩歌類作品。他在窗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孫培健的新詩。這是一首古體詩,題名為《桃李》,共四句:“李桃初開三月天,素裝粉裹映嬌顏。嫣妍怒放和風暖,翛然再定前春緣?!彼吐曊b讀一遍,欲吹毛求疵,卻發(fā)現(xiàn)其中有個生僻字,思來想去,不得要領(lǐng)。旁邊有個高壯男生也在讀這首詩,指出了同樣的問題。高個子有個同伴,臉上長了些麻子。
“別問我,我也認不得!”麻子臉告訴同伴。
高個子嗤笑說:“就這還敢天天吹語文比我好?不行就記下來,回去查查字典再裝?!?p> 麻臉男生不高興了,“你怎不記的,記你腚上面?”
張振安插話說:“洋詩人估計他也翻字典的,他能嚇人搗怪呢!”
高個子厭惡地瞪來一眼,“我們班大詩人厲害的,不懂不要說浪話!”
麻臉男生將腦袋點得跟小雞啄米一般,臉上揚起戲謔的笑容,“這人浪不浪我不曉得,我看你就蠻浪的!”
張振安自討沒趣,欲轉(zhuǎn)身離去,卻心有不甘。他再將挑剔的目光投向兩行兩豎的詩句,逐字輕吟一遍。這下,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拍手踴躍,一字一頓地朗讀出來:“李!素!嫣!”他簡直欣喜若狂,好似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大陸。接著,他馬不停蹄地奔回教室通報。
李素嫣見同桌火急火燎地撞進門來,揶揄說:“頭伸多長沖去了,我看能三天不吃飯呢?”
花子笑應(yīng)道:“一搖一擺蠢旱鴨,一仰一縮臭王八!”
張振安稍稍平復一下呼吸,便大聲宣告說:“你...快...快去看看,洋詩人給你寫詩了!”
李素嫣以為同桌誆己。不過,幾個男生聞聲鼓噪而去。女生將信將疑,招呼花子一起,出門前去探看。展示窗前已圍攏不少觀眾,剛剛抵校的學生也有駐足打聽的。李素嫣瞧見這等情形,嚇得不敢上前。不知誰喊了一句:“女主角來了!”轟然聲起,學生們齊刷刷的目光直掃過來。李素嫣沒見過這等陣勢,跺了跺腳,扭身跑了回去。張振安已意識到自己捅下了簍子,跟在后面回來。他看到女生伏在桌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心想這下應(yīng)該要壞事了。
“....三角形斜邊、直角邊與另一個三角形斜邊、直角邊相等,我們叫它什么?很好。那么,我們來看看這題....”教數(shù)學的周老師緩緩轉(zhuǎn)動臃腫的身體,肥手捏著的教棍在黑板上輕游慢走。這位數(shù)學老師喜歡將雙臂同時上揚再落下,像是正在表演的音樂指揮家。他授課時的聲調(diào)字正腔圓,每個字眼都很清楚明白,仿佛是在優(yōu)雅地吟詩。當然,他還非常喜歡拖課。這時,他完全沒有在意自己正在拖課,而且已經(jīng)拖很久了。學生們中間涌動著一股煩悶的暗流。在同桌花子的暗中驅(qū)使下,葉華強高高地舉起了手。周老師投來贊許的目光,抬了抬教棍,示意學生起身說話。
葉華強雄赳赳地站起來,“我就是問問,什么時候下課的!”此話一出,教室里響起了笑聲與和應(yīng)聲。周老師看了看表,表示再講兩分鐘。然而,時間過去足有五分鐘,他還在不緊不慢地講解,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ㄗ釉僭谧老掳挡韧赖哪_。葉華強從瞌睡中驚醒,再次高高地舉起胳膊。
周老師將粉筆塞進粉筆盒,拍了拍手,“今天就到這里,下面布置作業(yè)。”
張振安隨眾剛奔出教室,便被等在一側(cè)廊柱下的鄭佳萍叫住了。“你們班大象真能拖課!”她抱怨說。
有個男生邊跑邊說:“你們想拖還沒得呢!”鄭佳萍瞠目欲爭,那男生已經(jīng)跑遠了。
張振安表達了不解,“你等我就什么的?周老師都望幾遍了,脾氣不好的,早就斥你了!”
鄭佳萍瞪眼說:“我就給他望,還能少塊肉呢?”
張振安想知道這同莊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因為她幾乎不會約自己同歸,而且還等這么久。她卻故作而言它,似乎在瞞著什么事兒。不說話的時候,女孩的臉上寫滿了心事。他了解這人的脾氣,不問的效果反而要更好一些。果然,便在校內(nèi)主干道上,鄭佳萍主動開了口:“這幾天沒沒看見門口有什么,好像有幾個外邊人老登路邊晃啊?”
張振安表示沒什么發(fā)現(xiàn)。這時,自行車來到引起轟動的欄窗前。他指著櫥窗道:“你快看,洋詩人情詩拆得了!”
鄭佳萍哼哼了兩聲,看起來一點也不關(guān)心,“關(guān)你什么事?”
“你不跟洋詩人一個班,怎的,跟他有仇???”
“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就想的,那兩人真有意思!沒事就歡喜綁一起,他來找我,我來找他,也不怕人看見。有一次,小矮子頭上粘那個卷耳裹子,眼淚嘩嘩的。我們大詩人也曉得心疼人,給她揪呢!就登前面路口,也好玩的!我當時就想,肯定有什么毛竅!”
“人家兩人一個莊上的,從小玩到大,青梅竹馬,好朋友嘛,就跟我們兩人一樣!”
鄭佳萍呸了一聲,呵斥道:“哪個跟你青梅竹馬,惡心死人!”
突然,鄭佳萍減慢了車速。張振安很快發(fā)現(xiàn)了異常。在通向石子大路的道口邊上,??恐惠v鮮紅色的摩托車。兩個男青年圍繞車旁,模樣怪里怪氣,似在尋望什么。待張振安兩人靠近路口,一個身穿紫色皮夾克的男青年堆起笑容,迎靠上來,叫出了鄭佳萍的諢名。張振安在坡下時只覺這人有點眼熟,待他說完話,猛然想起這人的來歷。這男青年諢名叫張二,早已輟學,家里是鎮(zhèn)上賣豬肉的,經(jīng)常開著摩托車招搖過市,傳言是一個游手好閑、喜惹是非的家伙。張振安心如電轉(zhuǎn),有所領(lǐng)悟,沒敢停下自行車,更不敢應(yīng)聲,與張二匆匆擦身而過。幸運的是,不僅他沒有遭到阻攔,鄭佳萍也跟在身后。到了前方路口,這才徹底松下了一口氣。
“怎回事???”他問。
他迫切地想要了解發(fā)生了什么。鄭佳萍卻支支吾吾,不愿作出解釋。兩人一個強欲問,一個不愿答。不一會兒功夫,氣氛快速緊張,如暗火燒著草堆,烈焰騰躍而起。從女孩氣勢洶洶的片言只語中,張振安也大概梳理出了原委。在不久前的某個周末,鄭佳萍和朋友海霞在鎮(zhèn)上旱冰場溜冰玩耍,巧遇張二。張二主動前來搭訕,以學長自居,不僅教兩個女孩子滑冰技巧,還請客喝了汽水。
張振安聽到這里,恨得直咬牙,“你喝他倒霉汽水就什么的?”
鄭佳萍大著嗓門說:“你說這話我怎就不愛聽的!我要曉得?我以為他高我們兩三屆子,都是同學,也不好意思說不行。現(xiàn)在腸子都悔青得了!你以為我想跟他插寡?是他找我們的!”
張振安自覺理屈,“那都這樣子了,要要報告老師啊?”
女生的聲調(diào)更高的,“說話能能帶些個腦子?弄不好,怎弄?就算不那個,不給人家笑?跟這些人扯上關(guān)系,說不清,道不明的!”
“那怎弄,告上家里?”
“你想我早些個死,你就說去!”
張振安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同村女孩樣貌已出落得十分出眾,不僅人長得膚白好看,身材較同齡人也顯高挑一些。不過呢,她的脾氣實在太臭了。他已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鄰居惹了棘手的麻煩,卻還要連累他,逼得他有些騎虎難下。他不得不耐住性子與她討論各種應(yīng)對籌策。鄭佳萍提出數(shù)種避禍的想法,包括裝病休假或是上派出所報案,甚至還想出了偷喝稀釋農(nóng)藥的主意。張振安一一予以駁斥,堅持以報告老師為上策。鄭佳萍不能決斷??煲郊业臅r候,她提出一個權(quán)宜之計:同莊陪她一起出入,先觀察幾天再說。張振安不愿接下這燙手的山芋,表態(tài)說這個辦法毫無用處。鄭佳萍察覺到了其中意味,生氣起來,罵了一句孬種,率先拐下進村的斜坡。張振安自知難堪,不過也尋思起來:“還跟我生氣?本來跟我就沒得關(guān)系!我能有什么辦法?苦口婆心的,說了你也不聽!我也不是派出所的,也不是天王老子,我倒是想的,那些人都抓起來,關(guān)牢里吃牢飯去,才都省事呢!你要求人,也好好說話,有你這樣硬邦邦對人的?我什么都不是,也不會武功,打不過那些人,給人打死得了,又能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