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和蘇老二等人在那溝邊扒溝崖兒,遠遠地看見林業(yè)隊長康二功領著林業(yè)隊的人從溝底走了上來。只有康二功空著手,其他的人都是兩個人抬著一個大筐子。
當那一群人走近的時候,我們幾個小孩子都聞到了那一股甜絲絲的清香味兒,便不約而同的朝那路口跑去。我們看得真切,那群人共抬了三筐子“花紅”,那是介于蘋果和桃子中間的一種果子,個子比蘋果和桃子小,早于蘋果和桃子成熟,長成的時候也不發(fā)紅,最多是發(fā)一點黃的顏色,那果子特別的脆甜,應該是最古老的一個物種。
那時候的人不懂科學,不知道嫁接和改良,就那樣讓它自然的生長,所以產(chǎn)量很低。
聽老輩子的人說,那一溝的花紅樹是蘇老二的老爺從南方帶回來的樹種。當花紅果子成熟的時候,那香甜味兒都能把南坡的石頭熏成甜的。
我們幾個小孩子都伸長脖子朝那筐子里看,若是嘴合的不嚴,那口水是一定會流到地下的。我們誰也不敢在筐子里面拿一個花紅,只是看著解解眼饞。
康二功把我們每個人都瞅了一遍,然后他用手在那一個筐子里撿來撿去,最后給我們每一個小孩子分了一個,還沒等康二功走過去,我們都把他吞在了嘴里,咽到了肚子里。
一年又一年,那抬到西場里的花紅也不知道都弄到那里去了。
小的時候看京劇樣板戲《紅燈記》里面有一句臺詞叫“提籃小賣拾煤渣···”,那是真實的事情。
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看不到像目前這一個社會里“垃圾堆”的樣子,往往是在一個街道的盡頭或者溝邊兒,遠離人們生活的偏僻處,人們都自覺不自覺的把生活的垃圾倒在某一個地方,那時不叫“垃圾堆”,叫“末子堆”。那“末子堆”增長的速度很慢,長年累月就是那樣子。那堆上只有布條條兒,樹枝樹葉等,最多的是人們用過的煤渣。所以農(nóng)村有很多地方就因為常年是“末子堆”而取名叫煤渣坡兒,煤渣場,煤渣溝,煤渣路,煤渣彎兒,煤渣谷堆·····。
蘇家屯最大的一個“末子堆”就在東面“黑眼兒溝”的溝邊。那一個地方相對其它地方坡度較緩一些,離街口最近。也不知道是從那一輩人開始的,人們便把“末子”從那個地方往那溝里面倒,那些“末子”便順著那較緩的溝坡兒早都流到了溝底,溝底就是林業(yè)隊經(jīng)管著的“花紅園”。
我和蘇老二經(jīng)常在那一個“末子堆”上,把別人家倒出來的煤渣里邊沒有燒透的煤塊撿出來,高高興興地拿到自家又倒進“砸煤池”里進行第二次利用。
在我的記憶里,那時,油漆叫“洋漆“,火柴叫“洋火兒“,做衣服用的布叫“洋布“,鐵釘叫“洋釘兒“、煤油叫“洋油“,玻璃燈叫“洋燈“、香皂叫“洋姨子“,肥皂叫“洋堿“、母親縫衣用的線和針叫“洋線“、“洋針”,吃飯用的鐵碗叫“洋瓷碗“,糖塊叫“洋糖“,就連南大路上栽那樹也叫“洋槐樹”等。
那是一段多么屈辱的歷史呀!
記得很清楚,我和蘇老二往往各自拿著一個“洋漆”桶,桶的大小和現(xiàn)在的“漆桶”差不多,是鐵制的,很結(jié)實。一回只要能拾一桶“煤渣”都算是收獲頗豐了。
那年秋天的下午,我和蘇老二又偎趴在那溝邊的煤渣坡兒上拾“煤渣”了,現(xiàn)在想起來很像影視里那些地質(zhì)工程師在大山里尋找礦石的樣子。我倆撿一塊兒大一點的煤渣,就在身子下面的石頭上磕磕,把每一塊兒包在外面的煤渣磕的露出黑色的煤塊兒,便放進自己的洋漆桶里。
我倆撿煤渣是很認真的,都有一種自私的,把身子周圍的煤渣占為己有的感覺。所以,誰也不多說一句話,就像是“雞子刨食”的動作和頻率,用手指在那煤渣堆上摳來摳去。開始的時候我倆的位置是平衡的,一會兒蘇老二又摸到了我的下面,撿著撿著我的身子不由得朝下滑去,我嘴里一邊吆喝著“唉唉唉唉唉唉····”,但身子下面的煤渣就像是一個個園鋼珠子,我的身子就在那一個個“鋼珠”上朝下滑動,一點兒也控制不住,并且像多諾米效應,一下子撞在了蘇老二的身上。就這樣,我們兩個人一齊“嘩嘩啦啦”朝溝下滑去,滑著滑著我倆便在那坡兒上打滾兒,當我們的身子遇到障礙的時候,我們又在那坡兒上翻筋頭。
隨著我倆身子的下落,那煤渣坡兒上掀起一陣陣的塵土。等我倆掉到了溝底,睜眼兒相對一看,兩個人早已成了土人,手里都還掂著那個洋漆桶,但桶里拾的煤渣連一塊兒也都沒有了。
忽然,一陣“花紅”的香甜鉆進我們的鼻孔,我倆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見我們的頭頂上還搖曳著掛有花紅的樹枝,好長的時間我們兩個都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那幾個發(fā)黃的花紅就在我倆的眼前晃來晃去,我的嘴里就要流口水了,當意識到那幾個花紅用牙咬開肯定是很鮮美的味道的時候,我第一個沖動就是要站起身來把那樹枝拉下來,把那一個果實摘下,但我們兩個都試圖站起來的時候,卻因為身體的疼痛而沒有站起身。
世上是有“為嘴傷身”一說的。無論身上怎樣的疼痛也擋不住嘴饞所激發(fā)的動力,片刻地整理了思緒和姿勢,我倆雙手按著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當伸出的兩只手就要接觸到那一個花紅的時候,忽然聽到空中有一個人嚴厲聲音:“那是隊里的花紅”。
我們兩個人連忙抬頭朝空中看去,看見康二功站在那一個“天窯”的門前朝下看著我倆。
“黑眼溝”的東邊的崖壁,忽然在那花紅園的上面朝外突出了一部分,那一部分形似大海里的一個“島嶼”,不知道是誰家在那突出一部分的崖壁上開出了一條小路,在小路一個恰到好處位置的崖壁上開鑿了一個窯洞,看起來開鑿窯洞的人是很有毅力的,他一直把那一個小“島嶼”的左右兩邊挖通,也不知道又從那一代開始,人們把那窯洞叫“天窯”了。
“天窯”高高地懸掛在峭壁上,既神秘又有趣,就像是一個“世外桃園”,又像是一座靜靜的“天宮”。尤其到了夏秋兩季,左右通透,涼風習習,在那里邊睡個午覺,或者過一個夏夜就是天大的享受,是非常具有詩情畫意的。
康二功當上了林業(yè)隊長,他把“黑眼溝”果園那一部分的上端和下端用樹枝做成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籬笆,那一個“天窯”居中在果園里就成了瞭望果園的一個“橋頭堡”。站在窯洞的左右兩門邊,溝上溝下,園里園外的動靜一覽無余。
康二功又在那一條小路的另一端安上了一個木門,并且上了鎖。平時那個“天窯”別人是不能進去的,只有他在那里面休養(yǎng)和工作。現(xiàn)在想來,那個“天窯”就是康二功的專有辦公室。
肯定是我倆向溝下滾動的時候都驚動了他,他站在那里已經(jīng)看我們多時了,當我倆伸手要摘那花紅的時候,他就站在那“天窯”的門邊吆喝。
我和蘇老二連忙縮回了已經(jīng)伸出的胳膊,相互看了一下,就乖乖的朝外走。走了好長時間才走到那樹枝扎成的籬笆跟前。
我們看見那籬笆扎得很結(jié)實,一邊開了一個扎滿圪針的小門,門上鎖著一個“將軍不下馬”的鐵鎖。我倆正在猶豫,這時康二功已經(jīng)來到了那一個籬笆處,他慢騰騰地將鐵鎖打開,我和蘇老二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那香甜四溢的果園。
幾十年來,我總想:為啥那時我和蘇老二那樣結(jié)實呢?為啥我們從七八十米的高度滾下來都沒有傷筋動骨呢?為啥掉到溝底不哭著喊著等著大人去了再起來呢?為什么不到醫(yī)院里做一次徹底的檢查呢?難道我們都不是父母身上掉下來的肉?不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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