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把竹口琴
自從給找水爺放牧了毛驢以后,我感到自己又長大了一截,可以大大方方地和找水爺打招呼了。
這天,我又碰到了找水爺。
“喂,找水爺,吃了嗎?”
這在以前是決不會發(fā)生的,連躲都來不及,現(xiàn)在卻不那么膽小了,因為大不了我再給他放驢。這招還挺奏效,找水爺再也不像以往那樣急乎乎地抓我彈崩了。
“吃過了,黃毛,你吃啥?”找水爺笑瞇瞇地回問我。
“窩頭。”
“你奶就知道給你做窩頭,回去讓你奶給你做餃子?!?p> “沒肉?。 蔽艺f,我知道做餃子要有肉,那是過年才能吃到的。
“把你爺賣了!”
看著找水爺拽著毛驢尾巴遠去的背影,我知道那是在開玩笑,他也吃的是窩頭,他怎么不會把自己賣了去換餃子,再說我就是想賣爺爺也不知道往哪里賣,況且留著還有爺爺,賣了就沒了,地里又不會長出,所以這個問題不用考慮了,盡管想起餃子就讓人流口水,但是在爺爺和餃子間,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爺爺。
當(dāng)我還在想餃子的美味的時候,大伯牽著毛驢,大媽扛著鋤頭走過來了。
“大伯大媽,你們到哪里鋤地?”我跑著迎向他們。
“我們?nèi)|大峁頭鋤米谷。”大媽摸著我的頭說。
東大峁是與前后院正對著的一座大山,也是方圓最高的山,當(dāng)?shù)亓?xí)慣把不同的山以峁來命名,但千萬別以為它們都很小,實際上往往都是十分雄偉的大山,峁頭就指山頂。東大峁更是我夢中神往的地方,我無數(shù)次地站在院子里看著太陽從那里升起,心想如果自己此刻就站在山頂上,一定會摸到它那又大又紅的臉龐。我也無數(shù)次地在夜晚看著月亮從那里升起,心里同樣想到,如果自己此刻恰好站在山頂,也一定會抱著它回家,那又大又黃的圓盤,有時候還像一個彎彎的銀鉤,我還想在山頂摘那亮晶晶的星星,裝滿我小小的衣袋,我曾無數(shù)次的要求過奶奶,但奶奶總在敷衍我,說那摘不到,可是我不信,明明就在山頂,為什么摘不到,今天我想解開困惑,自己去摘。
“大媽,帶上我,我也去東大峁?!?p> “孩子,太遠,你走不到?!贝髬寗裎?。
“我能,”我看著大媽,接著又說,“帶上我,我給你們放驢?!?p> “那走吧,不能哭著要回家?!贝蟛f。
“不會!”我干脆地答道,心里想著怎么會哭呢,高興還來不及。
大伯大媽帶著我向東大峁走去,由于山勢高大連綿,全是轉(zhuǎn)山的上坡路,我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大媽回頭問我:
“累嗎,平子?”
“不累!”我邊說邊擦汗,其實一路的上坡,讓我非常的吃力,那一眼望不到山頂?shù)穆愤€在無限的盤旋,但是比起我要到山頂?shù)膹娏以竿?,這些又算不了什么。
大伯回頭把我放上了驢背,他牽著驢在前面慢慢地走,我不用再急著趕路,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山后的景色是如此之美,這些是站在家門前看不到的,山上灌木叢生,各種不知名的小花開滿山坡,路旁的野草,由于山勢的轉(zhuǎn)換,有時還會撫摸我的臉龐,山風(fēng)吹過,野草婆娑,亂花點頭,還有一絲涼爽,愜意極了。
到了山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奶奶說的都是真的,天空一如在家里看上去那般遼遠,伸手夠天簡直就是妄想,但我還是揚臉向天空高高地伸出了自己的雙手,對著那一汪一如海洋般的深邃和幽藍喊道:
“哎——黃毛來了!”喊完后我覺得哪里不對勁,因為大媽和大伯笑得彎下了腰,這時我才意識到喊錯了,都怪村里人把我叫黃毛,我的名字幾乎都被他們忘了,搞得我自己都快忘了。
“不對,是平子來了,平子來了!”我把兩手放在嘴邊呈喇叭狀。
空曠的山谷也傳來了響亮的回聲:不對,是平子來了,平子來了!
我覺得奇妙極了,我繼續(xù)扯開嗓門大喊,那些我能想到的此刻就在我嘴邊的詞匯,一個個地喊出,然后又聽著山谷一個個的回音,直到口干舌燥。
大伯的祖上和我的祖上幾乎同是在同一時間流落到此地落腳,由于都姓王,加上當(dāng)時人煙稀少,大家互相有個照應(yīng),所以祖上就燒香磕頭,從此結(jié)為本家。大伯祖上世代為醫(yī),而且還出過幾位名醫(yī),但是到了大伯這一代,就斷了行醫(yī)的路,因為大伯不喜歡,反而喜歡擺弄樂器,嗩吶、笛子、二胡等,只要他見過的樂器他都會,無師自通,吹拉彈唱樣樣精通,他對音樂的熱愛超乎人們的想象,開始的時候,大爺也就是大伯的父親,為了讓他學(xué)醫(yī),砸了他的嗩吶,折了他的二胡,可是這并沒有阻止大伯對音樂的熱情,找不到合適的材料,他就地取材,用葫蘆制作了嗩吶,居然也吹得有模有樣,大爺無可奈何,加上他是獨子,索性就隨了他。
還有一個在當(dāng)?shù)厝巳私灾氖?,那就是大伯娶大媽的時候是自己親自去娶的,這本沒有什么,但當(dāng)?shù)赜袀€風(fēng)俗,新女婿是不能隨迎親隊伍一塊前去的,因為路途遙遠,迎親的嗩吶得一路吹奏,這可都是山路,到了女方家,還得過夜,也就是吃過飯后,嗩吶手還得繼續(xù)吹奏,以烘托喜慶的氣氛,直到待完客,這大抵到了半夜,除了大媽的家人,誰也不知道這個年輕帥氣又吹得很好的嗩吶手就是新女婿。第二天回來后還得吹奏一天一夜,婚禮方算完畢,大伯除了不需要他加入的儀式,別的時間都在吹奏,因為當(dāng)時大爺已去世,家道中落,他雇不起別的嗩吶手,所以就自己去吹,因為沒有嗩吶聲的婚禮,是十分的冷清,甚至蒼白。這自己給自己吹奏的的婚禮,在當(dāng)?shù)剡€是頭一遭,有稱贊的也有嘲諷的,但不管怎樣,大伯都給了大媽一個雖然簡單但很難忘的婚禮。
婚后大伯和大媽很恩愛,因為大伯的家人都已離世,大媽就是他唯一的親人,遺憾的是大媽一直沒有生育,所以他們沒有孩子,盡管只有他們兩個人,可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在那個生產(chǎn)隊剛剛解散的日子,多數(shù)人的日子并不寬裕??赡苁菦]有自己的孩子吧,大伯和大媽都非常的喜歡我,他們從不叫我黃毛,就憑這一點我就能做出判斷。
大伯和大媽在米谷地里鋤了一個來回,然后就坐下休息,我跑到他們跟前,喝過水后,大伯就掏出了笛子吹了起來,那聲音悅耳動聽,像潺潺的流水,從山頂向四下傾瀉,像有一把無形的手,把我托向了一個神奇的地方,我仿佛坐在白云之上,又仿佛在微波里蕩漾。
忽然,笛聲戛然而止,我的思緒也隨之拉回了現(xiàn)實。我拿過大伯手中的笛子,放在手中仔細打量著,然后又放在嘴邊吹了起來,可怎么也吹不響,大伯笑著摸了摸我的頭說:
“回家后給你削個竹口琴?!?p> 我一聽高興極了,竹口琴可不是現(xiàn)在流行的真正的口琴,而是用一個小竹片,中間削出一個小竹舌頭,竹舌粗的一端穿上繩子,這樣就放在嘴邊,一手扶著另一端,邊拉邊唱,隨著節(jié)奏,歌聲和竹舌彈奏的聲音融為一體,也別有一番情趣,這在當(dāng)時,幾乎每個年輕的女孩子口袋里都有一把這樣的竹口琴,也算是非常的時髦了。以往,我只有站在那些年輕的女孩子旁邊,看著她們彈唱那些哥哥妹妹的情歌,沒想到我自己也很快會擁有,這真是幸福來得太突然,我真想大喊大叫,以此來宣泄我興奮的心情。我耐著性子待了一會兒,實在憋得慌,就找了個借口去看毛驢是否到了田邊,便跑離了他們。
等到了山坡的另一邊,看不到大伯和大媽,我停下腳步,對著山谷大喊:
“竹——口——琴”
“竹——口——琴”山谷也給了我長長的回應(yīng)。
太陽落山的時候,大伯大媽便收工回家,下山的路非常的輕松,我在他們前面一路小跑。
回家后,大媽就開始做晚飯,大伯就找來竹片給我削口琴,我坐在他的旁邊,看著大伯粗壯的手指削起口琴來卻非常的靈巧,不一會兒就削好了,大伯放在嘴邊試了試,聲音非常好聽,大伯遞給了我,我伸手接過就蹦起來跑了出去,身后傳來大媽的呼喚:
“平子,吃飯,飯好了?!?p> “我不吃了?!蔽艺f著就跑出了院門,心想,吃什么飯,我得趕快撒撒野。
在大伯家院外的山坡,有一大片囊土,這是坐土飛機的好地方,也正好應(yīng)了我此時的心情,我脫了鞋,放在一邊,就一屁股坐下去,伸直雙腿,向坡下滑了下去,由于坡勢很長,也不是很陡,我覺得還不夠刺激,于是就頭朝下趴著,然后伸開雙臂,一路順坡而下,這樣速度提升了不少,玩起來也很帶勁,我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玩了很多趟。直到有些疲累才坐下休息,順便抹抹口袋,這一抹我慌了神,口袋里是空的,情急之下,我把上衣僅有的兩只口袋全部向外翻出,垂在兩側(cè),我的口琴去哪里了,剛才分明就裝進了口袋。我像一只困獸,在我滑過的土道上上下下地翻找,甚至我拔光了土道兩側(cè)的雜草,但是依然沒找到。我頹廢地坐在地上,想哭,可沒有眼淚,那哭出來的聲音,更像干嚎,難聽極了,自己都想作嘔。我抓著自己那垂在外面的口袋,恨不得把他們?nèi)毫耍乙埠拮约焊蓡岱且@土坡,如果不滑,我的口琴這會還躺在口袋里,沒準(zhǔn)我正吹著呢,想到這里,我拿起自己的一只腳丫子,狠狠地在臉上抽了一下自己。
我心愛的口琴我還沒有吹奏一下,就埋在了這黃土坡,我童年僅有的兩件像樣的玩具,其中之一就是這口琴,可惜在我的口袋里還沒有暖熱,就丟失了。我提著鞋,心情沮喪地回到了家,一進門就得到了母親的獎賞,那就是她順手奪過我手中的鞋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抽了我?guī)仔住?p> “看你搞成什么樣了,給誰打窯去了,滿身土,還是逃荒要飯去了,口袋都翻成了羊肚?!蹦赣H抽過之后還在責(zé)罵我。
我的心情過于沮喪,以至于坐過土飛機之后,忘了拍掉身上的土塵,也忘了把翻出的口袋重新翻回去,甚至忘了穿上鞋,整個人就是一臺撒土機,母親揍我的時候揚起陣陣塵土。這在以往,每次瘋過之后,我必然把自己收拾齊整才回家,這樣就沒有絲毫破綻,盡管衣服爛得飛快,他們也只能歸結(jié)于衣服都太損了,不經(jīng)穿,只能再給衣服摞上更多更厚的補丁。
“別打了,再打這飯都硶牙。”奶奶正半跪在炕上,邊給大家盛飯邊說,陜北人都在炕上就餐,但也是有講究的,男的盤腿,女的必須跪著,不能直跪,那樣太高,不雅,而是半個屁股落炕,雙腿曲向一側(cè)。
我在院子里拍掉了衣服上的塵土,翻好了口袋,穿上了鞋,然后才回窯吃飯,可心里依然在想著那把竹口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