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偷瓜
我們上學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片西瓜地，那原是林場的用地，林場解散后，地也一直閑置著，長滿了黃蒿，這種草霸地挺兇，基本沒有別的野草的生存空間，而且牲畜不吃，所以極其茂盛，消耗土壤肥力。今年終于被潼村的一個老農翻耕，平整后種上了西瓜，在當時，西瓜的種植并沒有普及，所以比較稀罕。
老農每天在地頭忙碌，無論我們何時經(jīng)過，都能看到他頭戴一頂破草帽，蹲在一畦畦整齊的西瓜苗間除草施肥，在老農細心地照料下，瓜苗長勢很好，和周邊一片蒿草的土地，形成鮮明地對比，微風吹過，瓜葉浮動，像一片綠色的海洋，老農則像一個漁翁，泛舟碧波之上。
忽然有一天，我們路過的時候，發(fā)現(xiàn)瓜葉之下，竟結了瓜，一個個已像拳頭大小，而老農就住在了瓜棚里，瓜棚就在路邊，這原是林場的臨時窩棚，老農修整后就住在了里邊，其實人們看守瓜地的時間，一般都是在西瓜快要成熟的時候，老農這么早的就開始看守，自有他的特殊原因，那原因就是因為我們，這塊瓜地是我們每天上學和放學的必經(jīng)之地，如果沒有人看守，免不了到瓜地霍霍，這連我們自己都清楚，老農這么早就開始照瓜，其實是在照我們，我們每次路過瓜地，都要討論一番瓜的長勢，甚至從我們發(fā)現(xiàn)結瓜的那刻起，就開始討論瓜的味道，并互相打賭，判斷它是紅壤還是黃壤，就像那瓜是我們自己的，只等那天開刀驗瓜了，而對于靠近路邊的那一排西瓜，我們甚至都做了分封，這一顆是你的，那一顆是我的，仿佛我們在分封自己的瓜，而老農只是一個假人一樣。
我們的這些討論，老農自然會聽到，但是他也無可奈何，因為我們并沒有偷瓜，他只有加緊看守，而我們也不忘時時調侃老農，每當從瓜地經(jīng)過的時候，都會對老農打聲招呼：
“喂，潼村爺，忙呢，瓜熟了嗎?”
“早著呢，別惦記了?！迸紶?，他會抬起頭，不耐煩地應答我們，多數(shù)時候，都是我們在對那對著我們的草帽，或者背對我們的屁股空問。
有天放學的時候，樂根對我說，咱逗逗潼村爺。
“潼村爺，你可看好了，這隊伍里有人要偷你的瓜，說不準就在今天晚上。”樂根一邊眨眼，一邊一臉壞笑地對老農說。
“誰敢偷，打斷他的狗腿?！崩限r有些不高興了，“明兒把狗拉來，我看誰還偷。”
“這下可好了，狗來了，誰也別想偷?！蔽矣行┎桓吲d地對樂根說。
“我們會想辦法的?！睒犯f。
“想啥辦法，一個老漢就把咱看得死死的，再有條狗，別想偷了?！蓖踯妶F說。
“供銷社的人也想偷西瓜，那里面不是啥都有嗎？”樂根奇怪地問王軍團。
“西瓜沒有。”王軍團說。
“也就是，”我想了想說，“西瓜沒有，我從沒有見供銷社里賣西瓜?！?p> “原來供銷社也有不賣的東西?！眮硗孟瘳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供銷社并不是潘多拉魔盒，要什么有什么。
“供銷社都沒有，那我們更該偷了?！睒犯隙ǖ恼f。
“別嚷了，好像這是多么光彩的事，別自己喊抓自己了?！蔽覍犯f，雖然我比他小，但是，在這個隊伍里，我是主導。我知道，瓜是一定要偷的，但是，什么時候偷，那就要待時而定了。
眼看著瓜一天比一天大，大到瓜葉再也遮蔽不了它們，仿佛一個個明晃晃、圓滾滾的腦袋，睡滿了瓜地，又像是一個又一個的誘惑，在西瓜地明目張膽的招搖。而老農也不像以前那么忙碌了，一方面是雜草已清除的差不多了，另一方面，是西瓜的長勢蓋過了雜草，不會影響到西瓜，老農就卡著我們上學、放學的點，坐在瓜地邊看守著我們。那時候，手表并沒有普及，老農就看著日頭，卻也是準確無誤。盡管，我們擔心老農要帶條狗一塊鎮(zhèn)守瓜地，狗倒是沒見著，但對老農如此地嚴把死守，我們偷瓜的機會幾乎是沒有的。
但是，百密總有一疏，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一天放學路上雷雨大作，樹下和山洼都不是躲雨的地方，樹下害怕遭雷擊，山洼擔心暴雨沖走，只有找廢棄的窯洞避雨，這是每個山里娃從小都知道的常識，如果沒有廢棄的窯洞，那就只有淋雨了。我們剛好在半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沿路也沒有廢棄的窯洞，所以只好冒雨前行，一個個淋得像落湯雞。當我們路過瓜地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西瓜在雨水地沖刷下，變得更加新鮮誘人，這是一個絕妙的機會，有了這個想法，我馬上不再感到渾身濕漉漉的冰冷，我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四下里望望，透過密織的雨簾，并沒有發(fā)現(xiàn)老農的身影，我知道，他此刻正在瓜棚，這么大的暴雨，是不會還呆在外面的，我的這一舉動，只是保證我的行動萬無一失。
“趁著暴雨，老漢在窩棚，我們去偷瓜?！蔽覍讉€小伙伴說。
“好好?！彼麄儺惪谕暤胤胶停踔劣行┡d奮。
“死老漢看得太緊了，今天不偷就沒有幾會了?！睒犯f。
“那就行動，我在下面看著老漢，老漢出來，我就給你們打口哨，你們趕快跑，老漢追不到，千萬別藏起來，瓜地不好藏，被老漢抓住就要挨打了?！蔽易髁撕唵蔚姆止そ淮?。
由于瓜地比路面要高，在加上暴雨濕滑，爬上去很不容易，我一個個地把他們推上去，雷聲滾滾，雨更加急了，我們偷瓜也進行地如火如荼。樂根最先摘到西瓜，他抱著快速地跑向園邊，跳下去的時候，由于路面打滑，他摔倒了，西瓜滾了，瓜地是一個斜坡，下去找回已經(jīng)不可能了，來望膽子比較小，剛摘下西瓜，一聲響雷，像要把大地劈開，他便一下子坐到了地上，隨后又快速地爬起，跑向園邊，同樣，在落地的時候滑倒了，西瓜滾了，剩下王軍團，雖然我一再叮囑慢點，但是由于緊張，他們沒有一個人慢下來，落地的時候都摔倒了，西瓜滾了，我讓喬喜梅把西瓜扔給我，她照做了，但由于雨太大，我沒有接住，也摔倒了，眼看著西瓜從我的手中滾落，然后在不遠處摔成幾瓣，露出里面淡粉色的瓜瓤。我明白了，要想抱著西瓜從園中下來，又保證西瓜不滾，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快速地爬上瓜園，然后摘了一顆大瓜，我并沒有立刻跳下園子，而是把西瓜扔到了路邊一處蒿草旺盛的地方，西瓜穩(wěn)穩(wěn)地落在蒿草堆里，然后，我快速的從園子邊溜了下來，又從蒿草叢抱起了西瓜，向大家招了招手，悄悄地、小心翼翼地離開了這里。
雨依然很大，路面很滑，大家把我圍在中間，以防萬一滑倒，西瓜不至于滾掉，等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就蹲下來，接下來就要分享我們向往已久的西瓜了。我抱起西瓜，讓它稍稍離地，然后砸下去，西瓜碎了，瓜瓤也是淡粉色的，這成色，我們已很滿足了，迫不及待地你一塊我一塊的吃起來，雨水順著每個人的臉頰流下來，由于瓜塊都是不規(guī)則的形狀，瓜皮合著雨水一同吃進嘴里。
“真甜！”來望說。
“好吃?！睒犯蚕沧套痰馗胶偷馈?p> 其實，這些西瓜口感并不好，但是那個年代，我們很少吃到西瓜，即使這些半生西瓜，我們吃起來也是甜的。
“可惜那些瓜了，都滾了。”王軍團嘆道。
“明天老漢發(fā)現(xiàn)那些瓜會怎么樣？”來望有些擔心地問。
“沒抓住就死不承認，”我說，“誰也不許當慫包?！?p> “就是?！睒犯f。
“我們都是賊，誰還會說。”王軍團說。
這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雨已小了很多，每個人的臉上的輪廓都變得異常的干凈清晰，但是，忽然間，我們感到身上非常的冷，雨水早已浸透了我們的衣服，都能擰下水來，暴雨中我們摘西瓜時，絲毫沒有感到的寒冷，卻在雨后加倍的徹骨，我們不由得抱緊雙肩，瑟瑟發(fā)抖地向家走去，細心的喬喜梅，還把我們留下的瓜皮扔到了草叢深處，以防雨后被潼村老漢發(fā)現(xiàn)。
第二天，我們路過瓜地時，老農正在和別人聊天，我們聽到他說：
“昨天那場暴雨下得可真大，把我的好幾顆西瓜都沖到了山洼。”老農嘆了口氣，“可惜了，都快熟了。”
我們相視而笑，望著我們昨天的作案現(xiàn)場，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忽然有一天，我們路過瓜地的時候，發(fā)現(xiàn)瓜已被摘干凈了，只留下那片瓜蔓的殘葉，沒有了西瓜，就像一串項鏈丟失了寶石，土地也仿佛失去了生氣。
“瓜下架了，一顆沒留?！睒犯瞧蠄@說。
“是啊，這老漢摘得真夠干凈的，一個瓜子都沒留下?！蓖踯妶F說。
“幸虧我們還偷了一次，要不連瓜皮也啃不到?！眮硗目跉庵杏行c幸。
“我們應該再搜羅一次?！蔽艺f。
“哪有機會啊，老漢看的那么緊?！蓖踯妶F回頭對我說。
“要找機會，肯定是能找到的，我打算讓西瓜再熟一點，這一等，竟然沒了。”我有些遺憾地說，說這話，我是有些把握的，想起以前，我想摘誰家的果子就摘誰家的果子，那都不是事，只是后來長大了，不想再輕易干這江洋大盜了。
說話間，我們已到了窩棚門口，令我們沒想到的是，老農還在里面，聽到我們說話，他從里面出來了。
“娃娃們，進來吃西瓜，這兒還有給你們留的幾顆西瓜?！?p> 聽到老農這么一說，我們心里泛起了嘀咕。
“潼村爺，你這是真的讓我們吃西瓜，還是誆我們。”我半信半疑地問。
“爺讓你們吃西瓜，還有假?！崩限r微笑著對我們說，一改往日的嚴肅。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遲疑地走了進去，窩棚里的東西都搬空了，只有幾顆西瓜和一把菜刀，地上還有一些新鮮的瓜皮。
老農就在地上切開了西瓜，一看到那鮮紅的瓜瓤，我們便顧不了許多，蹲下身，一人一塊地啃了起來。西瓜十分的新鮮，仿佛還帶有泥土的氣息，又脆又甜，老農樂呵呵地看著我們吃，隨后又切開了一個。
“今兒吃好，饞了幾個月了，都賣了，就留下這幾顆，給你們這些娃娃，再吃就要等明年了?！?p> 聽了老農的話，我的心里有些愧疚，除了吃西瓜的聲音，大家也都默默無聲，我想他們也許和我有著一樣的想法。
當我們一個個地挺著肚皮，打著飽嗝，從棚屋里出來的時候，陽光剛好映照在瓜棚上，也映紅了老農那張古銅色的臉，我想說：潼村爺，明年再種瓜時，我們不會再偷了，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