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年前,我二十三歲,如花的年紀(jì)。
大年初五,我上班的陶瓷杯工廠要到正月十五以后開工,我還有大把的假期時間。
今天我家里氣氛非常好,比過年都熱鬧。我大大和我娘很高興,他們早早的就起床,先把家里里外外打掃了個干凈,又搬出盤子碗的再刷一遍,把客廳的花草又重新調(diào)整了地方,弄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害的我懶覺都沒法睡。接著又是殺雞宰魚、剁餡煮肉,把爐子燒的通紅、暖氣片熱到燙手,等待迎接我女朋友。他們比我著急,在我年前跟他們說年后我女朋友要來之后,我大大就準(zhǔn)備了三套豬下水,半片大肥豬,灌了十幾米長的香腸,而且還不重樣,有純瘦肉的、有辣的、有豬皮的、有肉和粉皮的,我都沒吃過這么全的味,掛的滿院子都是,走路稍不留神就會碰一腦袋香腸。關(guān)鍵是,借著過年喝酒串門,他嚷嚷的全村子都知道我女朋友要來了,害的我一年沒敢出門,碰到村里人問起,臉都沒地兒藏。要命的是我大大還打算要請幾桌親戚來,幸虧被我娘及時制止了。
我七歲的外甥澤宇正蹲在那看我大大拔雞毛,開水燙的我大大嘴里只咝溜,“我說,珠珠她娘,我覺得還是叫桌親戚吧,一桌也行!”我大大還是習(xí)慣用我大姐的名字稱呼我娘。
“哎喲,你怎么還較勁呢,不是跟你說了,黃錚這次是來看看,又不是定親!你弄得那么隆重,人家小妮子再不得勁?!蔽夷镌谧鑫覀冞@的特色菜——蘿卜滑丸子。這菜我得說道說道,因為我外地的同事都沒口福吃到過。
將青蘿卜洗凈剁碎,和上肉沫做成餡,把餡用手攥成圓柱形,像個小雞蛋的樣子。放入干淀粉里滾一滾,盡量多沾些。在放入開水鍋中蒸二十分鐘,也可直接下水煮幾分鐘,蘿卜滑丸子就做成了。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做湯,滑嫩爽口,特別好吃。
我二姐抱著我不到兩歲的外甥女坐在我娘旁邊的凳子上,接話說:“就是,俺娘說的對,你招呼一群人來,都瞪著眼看她,不把她嚇壞了?。俊?p> 我爹咝溜著繼續(xù)闡述他的觀點:“我是覺得,兒媳婦頭一次來,咱不能慢待了人家,別讓她覺得咱冷落了她?;厝ジ镆徽f,顯的咱多不懂事。要不咱叫他三姨家的表姐來陪陪?”
我姐夫拿了一個碗放到我大大腳邊,準(zhǔn)備盛雞內(nèi)臟,接話說:“我覺得行,叫親戚來不合適,叫個同一輩的來陪陪也行,黃錚也見過婷婷,也有話說。當(dāng)時小玉第一次去我們家,也是叫我表妹來陪的?!?p> 小玉,我二姐的名字,大名劉玉。婷婷,我三姨家的表姐,跟我二姐同歲,小半年。我三姨家在鎮(zhèn)上,跟我大姐家離得不遠(yuǎn)。
我娘說:“也行,就是不知道婷婷走沒走?!?p> 二姐:“我給她打個電話問問?!闭f著,帶著外甥女去屋里打電話了。
我們這里習(xí)俗,嫁出去的閨女初三要回娘家,我二姐夫是初三開著他的拉貨車來的,知道我女朋友要來,所以多待兩天,準(zhǔn)備和我一塊回去。
我拿著小刀,去到南屋廚房裝豬頭肉的大盆里切了塊豬肚吃。
我大大叫我:“金金,黃錚幾點到,你還不快去接她?”
我嚼著肉,嘟囔著說:“還早呢,還得一個多小時。”
我大大:“你可看準(zhǔn)時間,別讓她等著,天這么冷?!?p> 我不耐煩的說:“知道了!比我還急?!?p> 我大大嘿嘿笑著:“我那是得急,我也高興,我兒媳婦來了我能不急嗎?”
二姐從屋內(nèi)出來:“沒走,她說一會她自己騎車上來?!?p> 我娘說:“要不別讓她騎車了,讓商周開車去接,一塊把黃錚接來。”
二姐夫姓商,名周。名字起得挺有歷史感。二姐夫露出為難的表情,二姐搶話說道:“可別了,他那車上臟啦吧唧的,繩子棍子鉗子板子的到處都是,我坐上去都頭疼?!?p> 我懶的聽他們閑扯,我也不需要別人去接,我要自己騎車去接她,浪漫。我拉著澤宇去外面放了幾個零散的鞭炮,估摸著時間,我騎摩托車到了鎮(zhèn)上車站。我們已經(jīng)十幾天沒見面了,雖然這些日子我們每天都會在手機上聊天,可我還是很想她,我想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想親她。涼風(fēng)吹來,我不覺的冷,我覺得我臉上發(fā)燙,渾身充滿了力量。我挪挪了坐在摩托車山的屁股,感覺不得勁,用手掏了掏褲襠。我看看手機,還有半個多小時。我啟動車子,在鎮(zhèn)上大街轉(zhuǎn)了兩圈,鎮(zhèn)上不大,兩圈也就不足一支煙的功夫。我找了一家人少的藥店,把車子停在路邊,轉(zhuǎn)頭看了看確定沒有熟人。我一路小跑溜進(jìn)去,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娘們問我需要什么,我沒搭理她,我低頭看向玻璃柜臺,一節(jié)一節(jié)的找。老娘們又問我要買什么,我還是沒搭理她。不是我不想說,在城里我不會這樣,因為沒人認(rèn)識我,在這里,我怕我不認(rèn)識她,她卻知道我是誰,雖然我不怎么出名,可還是心虛、害羞,嘿嘿?!芭尽币宦暻宕囗懧晣樍宋乙欢哙?,我順著聲音看去,一盒長方形物體正躺在玻璃臺面上。我走過去,壓低聲音說:“有沒有更好的?”
“這就是最好的?!?p> “多少錢?”
“二十?!?p> 我從口袋摸出兩張十塊的,放在玻璃臺上,抓起東西就跑了。
我騎出鎮(zhèn)街道,找了個沒人的野地里,拿出來將包裝盒拆了扔掉,然后拉開羽絨服拉鏈,放到里面衣服口袋,拉上拉鏈。拍了拍,滿意的騎車掉頭向車站奔去。
家里,我娘轉(zhuǎn)頭問二姐:“這黃錚怎么樣???當(dāng)著你弟弟的面我也不敢問?”
我大大正咚咚咚的剁雞,這時候也停下來歪著身子偷聽。
二姐:“長的倒是很好看,就是,就是.....”
我娘著急了:“就是什么?人不好?”
“不是,人也挺好的,反正也說不出來哪里不好。”
我娘更急了:“那你還是還是的大喘什么氣?”
“我跟她又不是很熟,雖然在一個廠子里干活,又不在一個車間,接觸的少?!?p> “那你沒打聽打聽啊?”
“也打聽了,這小妮子還行,也不是壞人,就是可能脾氣大了些?!?p> 我娘一副釋然,“誰還能沒點脾氣,能對你弟弟好就行?!?p> 二姐:“我覺得金金降不住她,我怕我俺弟弟吃虧?!?p> “能吃什么虧,她還挺厲害嗎?”
“有次我碰見他倆吵架,我看金金被她兇的一愣一愣的,都不敢說話。小妮子挺瘋,金金管不了她?!?p> “挺瘋?怎么個瘋法?不老實嗎?”
“反正花錢挺厲害的,金金掙那點錢,全給她買東西了?!?p> “年輕人花點錢沒事,只要以后能顧家就行。她家里什么條件?”
“聽說她家里也不是很有錢,她爸爸媽媽也都是打工的,她媽身體還不好,好像常年吃藥。”
“奧,我聽你弟弟說,她還有個哥,也沒結(jié)婚?”
“好像是。”
“嗨,咱家這個條件,她只要愿意跟著你弟弟好好過日子就行啊,不求其他的?!?p> “嗯?!?p> 我娘忙活了一會接著說道:“你多跟你弟弟說說,也別太大手大腳的花錢,掙錢不易?!?p> 二姐答應(yīng)著。我大大也又咚咚咚了起來。其實他們的擔(dān)心我知道,就是怕我受騙,可是就我這條件,誰騙誰還不一定呢,怎么著我都不會吃虧啊。再者說,我們沒有誰騙誰,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每月的工資全拿來給她買衣服吃喝了,年前還給她買了一條金項鏈,花了我三個月的工資。雖然有些心疼,可看到她開心的樣子我還是很滿足,誰讓我那么喜歡她呢?我知道她也喜歡我,要不然全廠子那么多男的,她為什么偏偏和我好上了呢?雖然她脾氣是大了些,但是我脾氣好啊,她罵我我就聽著,她打我我就受著。這就叫“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鬧不自在?!?p> 車子到站了,我站在摩托車邊望眼欲穿的看著下車的人,盼望著她的身影。她今天穿著一身淺黃色羽絨服,染得微微偏金黃色的披肩長發(fā),顯得皮膚更白了。我上前接過她手里的包:“坐車?yán)哿税???p> “還行,就是時間長了點,坐的有點屁股疼?!彼缓靡馑嫉恼f道。
我關(guān)切的問她“沒暈車吧?”
“沒有,上車前吃了藥了。”
“嗯,餓了吧?走,咱回家吃飯,都等著你呢?!?p> “先去趟超市吧,我也好買點東西,空著手去不好!”
“來我家還需要你帶東西嗎?不用走吧!”
我把包放在我車把上,她扶著我的肩膀坐在了后面,兩手插我羽絨服口袋里,緊緊保住了我。
出了鎮(zhèn)子,跑在通往我家路上,我找了個平坦的地方停下。
“怎么了?到了嗎?”她抬起埋在我后背上的臉問。
我轉(zhuǎn)過頭,“沒有,”我使勁往后轉(zhuǎn)頭,以便保證我們是面對面,可還是有些偏著。我嘿嘿笑著:“親一下!”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不好吧,這里有人!”
“你看哪里有人,沒事,沒人看見,快,親親?!蔽胰鲋鴭?。
啵~她在我嘴上親了一下。
“再親一下!”
啵~
“再親一下”
她輕輕打了下我的肩膀,嬌嗔的罵到:“討厭,行了,快走吧!”
我掛擋起步,又走出幾百米,看了看前后路上沒人,我又停了下來,將車子的支架放下?lián)巫≤囎印?p> “又怎么了?”她疑惑的問。
我從車上下來,又扶著她下來,她疑惑的看著我,我深情的看著她。我把她緊緊抱在懷里,我捧著她的臉深深的親了下去。多少天了,我想她想的好苦。這一刻好幸福。她的吻還是那么香甜。
回到家,又是一陣熱鬧的寒暄,我大大我娘太熱情,讓她覺得都不好意思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飯桌上我娘小心詢問著她家里人的情況,托她帶去俺大大俺娘的問候。我大大喝了一杯酒,催促我過幾天趕緊去她家看看她父母,然后約時間讓雙方家里見個面。盡快把婚期定下來,說開春就準(zhǔn)備為我蓋新房子了,還非要我飯后帶著她去新宅基地看看。黃錚只能微笑著答應(yīng)著。看的出來,我大大和我娘很喜歡她。我娘拿出了包著兩千塊錢的紅包給了她,算是見面禮。
飯桌上都是女人說話,還算熱鬧,我大大喝了酒還想多說話但被我娘拉走了。我娘原本就不想讓他在黃錚面前喝酒,起碼現(xiàn)在不行,可還是拉不住他,因為他確實很高興,我想他這幾十年、這幾年,甚至是他這一輩子,今天應(yīng)該是最高興的一天??上Я?,酒沒喝夠。
飯后我?guī)еS錚去我們山上轉(zhuǎn)悠了一圈就回家了。晚上還是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大大又喝了一杯酒,他還想喝,又被我娘拉走了。留下我們姐弟幾個說著話。
澤宇被安排去了我娘那屋睡覺,給我和黃錚留下單獨的房間,晚上我們小心翼翼的親熱了一場。
后來我聽說我大大晚上很晚才回來,他去了我大姨家,和大姨夫喝酒到很晚,我娘和我大姨陪著他倆。我大大喝多后一會哭一會笑,惹的我娘很不高興。我大大從年輕時就愛喝酒,喝多了還好哭。以前喝酒是哭自己沒用,哭窮,哭掙不到錢讓我娘和我們姐弟受苦。后來哭我大姐,他拿我大姐當(dāng)掌上明珠,即使在我大姐結(jié)婚后,他有什么好東西還是會經(jīng)常送去。只是沒想到我大姐竟會受那樣的罪,他心疼。那一幕一幕,怕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讓他多少年都沉浸在無盡的痛苦之中?,F(xiàn)在,他哭是因為高興,因為我有了女朋友,他有了兒媳婦了,他覺得生活還是有希望的。只是我們當(dāng)時都不知道,這一切泡影,很快就破裂,帶著他一起灰飛煙滅。
2.
第二天我二姐和二姐夫就走了,我和黃錚又在家多待了幾天也趕回了我們上班的城市。她沒有帶我去她家看她父母,她只說不急,過些時候再說。直到幾個月后,我才知道,她過年在家相親了。
我們回到我倆租的房子,日子還是那樣過著,白天上班,晚上回去一塊做飯,一塊出去散步,休息日一塊去逛逛商場,看場電影,吃頓大餐。我每個月的工資剩不下什么,為了給她買雙鞋子,還向我姐夫借了五百塊錢。
又過了兩個月,我大大又給我打電話來了。電話里問我有沒有去黃錚家,他在家已經(jīng)把新宅的地基打好了,正在籌備材料蓋起來。讓我趕緊去見見她父母,商量下見面定親的事情。我隨口答應(yīng)著。
我跟她多次提起去看望下她爸媽,可是每次都以各種理由推脫了,有時候還跟我發(fā)脾氣,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她可能有什么難言之隱吧,她從來沒有主動跟我說過家里的情況,也許是跟家里關(guān)系不好?我不知道。只是最近這些日子,她常常避開我打電話,回來也會不高興,我沒有多問。
又一個月后的晚上,她有些憂心的跟我說,她爸媽要來看她,也順便見見我。我有些激動。
我叫了二姐和二姐夫作陪,她爸媽深情嚴(yán)肅,自始至終沒有露出過笑臉,我更緊張,生怕自己做的不好。氣氛有些凝重,我二姐給我使了個眼色,我頓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略微有些顫動的舉起酒杯:“叔叔,嬸子,我敬你們。”
他們看著我,我不明白那是什么眼神,反正那眼神讓我更加不安。
二姐夫端起酒杯,笑著說:“來,叔叔嬸子,第一次見面,我陪我弟弟一塊敬您兩位?!?p> 她爸爸看了一眼二姐夫,皮笑肉不笑的勉強笑了一下。這第一杯酒終于是喝了。
二姐夫:“家里一直催著金金去看望您兩位,也不知道他兩個年輕人整天忙活什么,還得讓您兩位來這里,確實有些不像話?!?p> 她爸爸:“嗯,小錚給我說了,我和她媽都忙,就沒讓她們?nèi)?。?p> 二姐夫:“奧,我還以為一直沒給您提呢,那我得好好罵金金一頓。哈哈,叔叔嬸子家里挺忙的?”
她爸爸:“哎,今年新包了片地,蓋了大棚,這不剛忙活完,有點空。”
二姐夫:“奧,種大棚現(xiàn)在很好啊,我們這邊的蔬菜水果都是從您那邊運過來的。叔叔種的什么?”
她爸爸:“原來種的黃瓜茄子什么的,新起得大棚種點西紅柿。其他也不會弄?!?p> 二姐夫:“那很好啊?!?p> 第二杯酒喝下。
她爸爸:“小錚今年也不小了,我們年齡也大了,不想讓她常年自己在外面。你們有什么打算?”這話是對我說的。
我還是有些哆嗦:“俺大大也一直催我去看看您和嬸子,也好商量下兩家見面的事情。黃錚一直沒讓去,這不是托到現(xiàn)在?!?p> 她爸爸喝了口茶,茶杯放下是碰到桌子,啪的一聲。
“嗯,有什么打算?”
我轉(zhuǎn)悠著眼珠子看向二姐夫,想尋求幫助,當(dāng)然我沒看懂二姐夫眼神的意思,也來不及去想,我又看向黃錚,她正低頭在桌子上用水畫畫呢。我快速思索著,盡管我的快速頂多比自行車還慢半拍。
“打算就是我想跟黃錚結(jié)婚,我會好好對她的。”
“在哪結(jié)婚?”
“在哪結(jié)婚?”我蒙了,“在哪結(jié)婚都行啊,聽叔叔的安排?!?p> “聽我的安排?”他露出嘲笑的表情,“我是說,你們打算在哪里買房?我說了我們年紀(jì)大了,想讓小錚留在我們身邊?!?p> 我不知道說什么了,買房?對我來說簡直還不敢想象。二姐夫剛要說什么,被一直不說話的黃錚媽媽搶了先。
“也不是說非得在我們那,我們就這一個閨女也沒有別的要求,實在不行在這邊買房也行,離你們上班也近?!?p> 二姐夫:“嗯,叔叔嬸子說的對,結(jié)婚肯定得有房子住。我老丈人正在老家蓋新房子呢,給他倆結(jié)婚用。等他們結(jié)了婚,攢點錢,以后再在這邊買樓房?!?p> 他爸爸:“以后?以后得什么時候,現(xiàn)在年輕人誰還住在農(nóng)村?蓋了房子沒人住,還不是得在城里租房子?”
二姐夫:“您說的是,不過,他們還年輕,先讓他們結(jié)了婚,以后慢慢攢錢再買唄?!?p> 他爸爸:“哎喲,”嘆了口氣接著說道:“結(jié)了婚還租房住,以后孩子上學(xué)怎么辦?你沒有房子他姐能和你結(jié)婚?”
二姐夫?qū)擂蔚男α诵φf:“我也沒在這買房子,也是在老家結(jié)的婚,現(xiàn)在租房住。正在攢房子的首付?!?p> 他爸爸無奈的轉(zhuǎn)過去臉,沒有說話。沉默好久才說道:“小錚非得愿意跟你,我們也不能逼她,這樣吧,我們也不急著回去了,你明天安排下,我去見見你爸爸。”
很不愉快的第一次見面終于結(jié)束了,我和黃錚把他們安排在賓館住下,他們留下黃錚說要說幾句話。我和二姐夫在賓館門口等著。二姐夫打了兩個電話,借了輛車。我給我大大打了電話,他很高興,說好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們倆在門口抽著煙,二姐夫心里明白,他跟我二姐結(jié)婚時也是不那么順暢,還安慰我說,只要黃錚認(rèn)準(zhǔn)了,這事就算受點波折也能成。還叮囑我讓我在她爸媽面前表現(xiàn)的自信些,讓他們放心我能掙錢買房子。我知道,他是安慰我,他那么勤快,現(xiàn)在我外甥女都快三歲了,不還是住在租的破房子里。
第二天,我大大和我娘一路小跑從家里出來迎接他們認(rèn)為未來的親家。黃錚爸爸媽媽也一改昨天的陰沉臉色,滿臉笑容。我大大已經(jīng)做好了幾個拿手的菜,他和我娘在屋里招待他們。剩下的菜交給我姐夫來做了,我和黃錚在南屋廚房幫忙。過了一會我娘讓我去學(xué)校幼兒園接澤宇放學(xué),我和黃錚一塊去把他接了回來。飯菜也剛做好,倒上酒準(zhǔn)備開席。
我大大非常高興,一邊給自己倒著酒一邊說道:“我一直催著金金,定個日子讓咱們見個面,這熊孩子到現(xiàn)在才把兄弟接來,哎。來,兄弟第一次來家里,先干一個?!边@次喝酒是用的小盅子,一口一個的那種。
她爸爸:“一直也想來來著,今年又新上了個大棚,這不是忙到現(xiàn)在?!?p> 我大大:“嗯,是,開春都忙活開了,我這不是也天天忙,這段
時間更忙。你們來的時候金金有沒有給你們看看蓋的新宅子?就在村口路邊?!蔽掖蟠笃炔患按囊f他在蓋的新房子,哪里知道人家根本不稀罕。
她爸爸:“奧,坐車上來的,沒撈著看。”
我大大:“沒事,走的時候過去看看,已經(jīng)起了一人高了,用的是最好的紅磚。來,吃菜,我就不給你們夾了,隨意?!?p> 我們默默吃著飯,聽他們兩個老頭子閑扯閑聊。她媽媽一直看著澤宇,看樣子很喜歡他。抽他們說話的空間向澤宇問到:“小家伙不高興嗎?是不是怕見生人啊?”
澤宇沒有說話,自顧自的吃著。
我娘摸著澤宇的頭說:“他有點內(nèi)向,不大愛說話。”接著對澤宇說:“澤宇,進(jìn)門叫姥爺姥娘了嗎?”
澤宇咽下口菜,抬頭看向黃錚媽媽又看向黃錚爸爸,小聲叫了聲:“姥娘,姥爺。”
她媽:“哎,真聽話,好孩子。你媽媽呢?”
我有些懊悔,看來黃錚并沒有跟她爸媽說過我家情況,這也怪我,沒有提前打個招呼。
我大大臉上有些落寞,他就是那樣,臉上藏不住心里的事。倒是我娘很自然的說:“他爸爸媽媽都沒了,他都不記得了?!?p> 她爸爸媽媽有些詫異,隨即又有些慚愧,他們也是善良的人,知道當(dāng)著小孩子問起這事有些不妥。她媽媽不好意思的說:“奧,小錚也沒跟我們提,”她看了一眼澤宇,見澤宇沒有多大反應(yīng),接著問我娘:“他現(xiàn)在跟著你們嗎?”
我娘:“是,他還有個姑姑,嫁出去了,家里沒人了,一直跟著我們?!?p> “奧。”
我大大:“金金,倒酒啊,你今天就看好酒杯就行,哈哈?!?p> 我起身給她爸和我大大倒上酒,又閑聊了些話,我大大邀請她爸媽在家里住一天,下午讓我?guī)麄內(nèi)ド缴峡纯矗纯次覀兡堑哪ρ率毯蜕缴系乃聫R。
她爸爸:“老哥,下午我們就回去了。今天就是來見一面,說說他倆的事。”
我大大:“嗯,好。我也想跟兄弟說說這事,新宅子過了夏天就能蓋好,如果可以就讓他們年前結(jié)婚,你看看咱那邊的規(guī)矩是什么?有什么要求,我們好準(zhǔn)備?!?p> 他爸爸:“也沒有什么規(guī)矩,現(xiàn)在年輕人都看不上老一套了,那些細(xì)節(jié)就讓他倆看著辦吧。就是...昨天我問金金,房子還沒買???”
我大大停頓了下,我不知道他聽沒聽明白意思。我昨天晚上打電話也沒說這事。說:“村東頭新宅子再幾個月就蓋好了,全是用的好料,好工。”
他爸爸像是鼓起了勇氣,決定直接了當(dāng)?shù)恼f:“他們倆結(jié)婚可以在村里新宅子辦,可是他倆都在城里上班,得在城里買一套樓房啊,以后孩子上學(xué)也方便,不然還能讓孩子回來上學(xué)嗎?那不成留守兒童了嘛?!边@話確實直接,我大大愣了一下接著說。
“嗯,你看這樣行嗎兄弟,我先把房子蓋起來,讓他倆先結(jié)婚。之后我把我這宅子賣掉,湊點錢給他倆在城里付個首付,怎么樣?”
她爸顯然不滿意這個回答,嘆了口氣說:“我們就這一個閨女,原本想讓她在我們那找個人家的,我不想讓她離我們太遠(yuǎn)。年前回家給他相了一家人,我和他媽也挺相中的??蛇@孩子說她在那邊談對象了,這不是才過來看看。”他和了口茶,繼續(xù)說道:“別的沒有什么要求,我們也是普通農(nóng)村人,只要能對小錚好,有個房子住就行,不能讓她結(jié)婚了還在外面租房子住吧?那怎么著也不是個家???你們這里這么遠(yuǎn),還能讓小錚自己在這帶孩子嗎?”
我大大“是是是”的點著頭,沒有說話。
她爸繼續(xù)說:“我們也知道掙錢不容易,要是讓他兩個年輕人掙錢買房子,那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我們做老人的也得幫襯下孩子不是?這買不起大的,先付個小房子的首付總行吧?!?p> 我大大:“是是是,兄弟說的是,這樣,讓他倆回去在城里先看著房子,我籌備著錢,看今年給他們付個首付。這房子確實得早買,聽說城里房價年年都在漲,呵呵呵,放心吧兄弟,來喝酒。”
喝完這杯酒,我大大繼續(xù)說:“兄弟,房子的事你放心,必須得買。你看這定親的事情,我們商量下吧。”
“先買了房子再說吧!”
3.
回去的路上一路沒話。她爸媽直接去了車站坐車回老家了,臨進(jìn)站又把黃錚拉到一邊說了幾句,看的出來他爸媽很生氣,黃錚也很生氣,像是在爭吵,回來時眼圈通紅。我什么也沒說,拉著她上了車。
我大大晚上又是喝酒大哭,我娘沒理他,哄著澤宇睡覺了。第二天,我大大給我打電話,問我工作的城市房價多少,買一套小點的房子需要多少首付,我說不知道,他又打電話問了二姐夫。我怎么會不知道,和我一塊工作的同事時常會聊起來,說離市區(qū)較遠(yuǎn)的郊區(qū),買套大產(chǎn)權(quán)的首付怎么也得二十多萬,小產(chǎn)權(quán)也得十五六萬。那個時候,對我我這樣的家庭,那是筆巨款。之后我大大又給我打電話,說他正在借錢,讓我跟黃錚爸媽說一聲,今年會買上房子的,讓我放心。我答應(yīng)著,我不知道我爸去哪里能借到那么多錢。
這幾天,黃錚都不怎么開心,我也只好盡量不去招惹她,好好給她做飯,好好上班工作。發(fā)了工資的第二天晚上,她告訴我說要回家一趟,回去好好跟她爸媽談?wù)?,我答?yīng)著。讓她告訴她爸媽,我大大正在籌錢,不久就能買房子了。我們結(jié)婚后,我會換一份更掙錢的工作,努力賺錢養(yǎng)家,決不會讓他閨女受委屈的。話說出來,我自己都有些心虛,可我也只能這么說。我把所有的錢兩千多一點,都給了她,讓她帶著好東西回去,她哭了。那天晚上,我們做了三次,每次都特別賣力,仿佛以后再也見不到,仿佛世界末日就要來臨。
我工作的工廠是三班制,機器二十四小時不停生產(chǎn),每月發(fā)完工資都要進(jìn)行一次調(diào)整,那天我早上五點就起床上班了。下班后回到出租屋,少了很多東西,她的衣服她的洗護用品她的一切都帶走了,除了在床頭柜上給我留了三百塊錢,什么都沒留下,哪怕幾個字的書信。好像,這里從來就只有我自己。
我坐在床邊,給她打電話,她沒有接。給她發(fā)信息,感覺過了好長時間她才回復(fù)到:我到家了,你放心。
之后我每天下班都會給她打電話,她沒有接過,偶爾也會給我發(fā)條信息,說她在跟她爸媽談,過幾天就回來,叫我不要擔(dān)心。
又過了幾天,電話還是不接。我不斷的給她發(fā)信息,卻再也沒收到過回復(fù)。我躺在床上,怔怔的出神。電話響了,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是她,我接通電話:“喂,小錚?”
“哎”她的聲音聽起來沒什么異常,反而挺輕松。
“你沒事吧?我一直給你打電話你都沒接,給你發(fā)信息你也沒回?!蔽医辜钡膯柕健?p> “我沒事,跟朋友出去玩了兩天,手機沒帶?!?p> “奧”我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很多問題想問,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問。電話那頭也沒有說話。
“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們一起去看房,我二姐夫幫我推薦了幾個地方,等你回來我們?nèi)タ纯?。我大大給我打電話說錢已經(jīng)準(zhǔn)備的差不多了,讓我問問你,咱什么時候定親?”
“金金,嗯~你不要激動,我有話跟你說?!彼行┆q豫,她怕我受傷,她還是關(guān)心我的。
可是,我并沒有激動,我很平靜,似乎我早已預(yù)料到什么,又似乎這壓根就不是我的事。
“金金,年前我回來我爸媽逼著我相親了,他是我初中同學(xué),后來全家搬去了縣城,在縣城買了房子?!?p> “嗯”
“我之前沒跟我家里說起過你,他們讓我年后回來辭職的。我去了你家,我舍不得離開你,才沒有走?!?p> “嗯”
“后來,你也知道了。我爸媽還是不想讓我離得太遠(yuǎn)?!?p> “嗯”
“金金,你是個好人,好好照顧自己?!?p> “哼”
“金金,不要再聯(lián)系我了。”
她掛了電話,手機貼在我的耳邊,那嘟嘟的聲音此刻顯得輕快無比,顯得那么悅耳動聽,我不覺聽的癡了。
很久之后,我放下僵硬卻沒有知覺的胳膊,點了一支煙,坐在床邊默默吸著。我拿起手機打了回去,電話那邊說用戶已關(guān)機。我走到掛在墻上的鏡子前,鏡子里的這個男人,長的好丑,像一只瘦猴,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只猴子臉上居然淌著眼淚。
4.
我一如既往的上班,我把出租房退了,搬回了工廠宿舍住。從那之后,沒人再跟我提起過她,我大大我娘也很少給我打過電話,打電話也只是讓我好好吃飯,照顧好我自己。只是我姐夫時常叫我去他家喝酒,我很愿意去,因為能見到我外甥女,她跟我很親。
我已經(jīng)咳嗽了一個星期了,時常半夜咳醒,我沒有在意,我想是因為最近抽煙比較多吧。后來,我感覺自己有些發(fā)燒,大熱天也會覺得冷。我二姐拉著我去了門診,大夫給我做了簡單的檢查,拿了一些感冒退燒治咳嗽的藥。吃了幾天不見好轉(zhuǎn),我自小就有咳嗽的毛病,一直都是輕微的干咳,從來也沒在意過,現(xiàn)在可能就是抽煙多了點,應(yīng)該沒有大問題的。
一天正在上班,我突然感覺胸口疼痛難忍,不停地大聲咳嗽,臉像火燒般發(fā)熱,感覺要把整個內(nèi)臟咳出來。同事跑過來不停給我錘著背,他們要扶我坐下,讓我喝水,可是我坐不下,喝下去的水又嗆了出來,更加難受了。一陣劇烈的疼痛,我忍不住跪到了地上,不斷咳出一堆白痰。我二姐夫聽到消息跑來,拉我去了附近的醫(yī)院。一番折騰,我住起了院,平生第一次住院。
車間經(jīng)理給我?guī)砹宋业墓べY,又多給我三百塊錢。跟我說了幾句好好休息的客套話,我面無表情的答應(yīng)著,我知道,我工作丟了。醫(yī)生說我是肺積水,病因不明,應(yīng)該跟我長期干咳,加上最近吸煙較多有關(guān),讓我不要擔(dān)心,住幾天院就好。我沒有醫(yī)保,沒有保險,住院花銷不算多也不算少,都是二姐夫墊付的。住了一星期院,我待不住了,要求出院。大夫同意了,讓我最近不要工作了,回家好好休養(yǎng)一段時間。我出院后收拾了下東西,把我僅有的錢給二姐夫,他沒要,我也沒再客氣。他把我送到車站,我坐車回了家。
我坐在我大大的摩托車后面,看著路邊一片片綠油油的地瓜秧,和微微發(fā)黃的小麥,回家的感覺真好,空氣都是甜的,連路邊鴨棚外的糞池都有股新鮮的味道。我的新宅子在我眼前略過,我轉(zhuǎn)頭向后看去,框架已經(jīng)出來了,紅色的磚墻有半個人高,墻外面還堆著幾處沙子,已經(jīng)干透了,應(yīng)該很久沒再動工了。
回家一星期后,我還是經(jīng)常會咳嗽,伴著低燒。村里的村醫(yī)每天到家里來給我打吊瓶,我也不知道他給我用的什么藥。每天除了打針,我都是在手機上玩游戲、看電視、吃飯睡覺。我娘每天送澤宇上學(xué)后就去地里給地瓜翻秧,然后帶回一筐草給家里的兩只羊吃。我大大每天也去地里干活,鎮(zhèn)上哪個村子有事他就去給人家?guī)兔Γ袝r是做飯,有時是做其他小工,掙點錢,順便拿幾包煙抽。
六月的農(nóng)村里,晚上還是很涼快的。我和澤宇拿了一張涼席鋪在平房頂上,躺在上面看天上的星星。腳下點了一盤蚊香,幽幽冒著青煙。澤宇不停的問我那些星星的名字,我有些近視眼,看都看不清,即使能看清我又哪里知道。澤宇不停的問,我不停的說不知道,他說“舅舅真笨,啥都不知道?!蔽艺J(rèn)同他的看法,我小聲說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又咳嗽起來,這段時間在家打吊瓶,并沒有什么效果,反而感覺又厲害了些。
第二天,我大大帶我去了市里的大醫(yī)院。又是一堆各種檢查后,我又住院了。大夫說病情托的時間太長,情況不容樂觀,治療需要挺長的時間。我大大抽空回家?guī)Я诵〇|西,取了些錢,他為了給我買房子借的錢,現(xiàn)在都用來給我治病了,倒是沒白借。我娘在家?guī)捎?,沒有來過,只是每天會給我大大打電話問些我的情況。
連續(xù)半個月,每天都需要麻醉,然后在胸膛上打洞抽肺里的積液,那感覺不是很好,每天都是暈暈乎乎的,本來就不怎么靈光的腦袋更成了一灘漿糊了。我大大開始時還經(jīng)常啰嗦跟我說話,我有一搭沒一搭的應(yīng)付著,后來漸漸說的少了,可能是覺得我不怎么回應(yīng)他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覺說話不怎么利索了,得使勁咬字才能說清楚話,再后來病好之后,我說話比原來慢了半拍,還帶有很濃重的鼻音,再也沒有恢復(fù)過來,我覺得這樣挺好,顯得穩(wěn)重。
我已經(jīng)住院二十多天了,每天還是會穿刺抽液。這段時間我大大每隔幾天回家一趟,在家待一晚再回來,只是這次回去已經(jīng)三天了還沒有回來,我娘也沒給我打電話,我更懶的給他們打。每天托病房的病友家屬給我?guī)┎√栵垼纯词謾C,玩玩游戲,剩下的就是睡覺了。又過去三天后,我二姐和二姐夫帶著外甥女來看我,他們?nèi)ジ蠓蛄牧肆?,回來跟我說病情正在好轉(zhuǎn),每天的肺部積液也在慢慢減少,讓我好好治病。我問起他們家里的情況,說都挺好的,我大大接了個活,這幾天比較忙就不來陪我了。二姐夫要把二姐和孩子送走,他留下來陪我,我堅持說不需要,他們也沒再堅持。去收費處存了些錢,又給我留了些,便回去了,臨走時我看到二姐好像哭了,哈哈,她是心疼我。
接下來的日子,大夫護士突然對我特別關(guān)照起來,每天來看我好幾次。特別是一個漂亮的小護士,每次來給我打針,我的眼睛都舍不得離開她哪怕半秒。不過,她看我時我會快速的把眼神挪開,因為我還是會不好意思。治療很順利,幾天后就不再需要抽液了,我感覺難得的舒服,心情也好了很多。又住了大約一星期,我二姐夫來接我出院了,我挨個給大夫和護士表示了感謝,招手告別我住了四十多天的醫(yī)院,心想,這輩子不要再來了,死也要死在家里。
坐在車?yán)?,心情無比舒暢,我又活過來了!我大姐的死好像遙遠(yuǎn)的故事,我記得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親人,一個疼我愛護我的大姐,這就夠了,希望她和大姐夫在那邊依然幸福,歲月靜好。對黃錚的愛也感覺是上輩子的事,哪個少年不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只是生活還要繼續(xù),人總會長大,曾經(jīng)的熱烈、癡迷、彷徨、糾結(jié)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未經(jīng)世事的矯情。前方的路還很長,還會有幸福、感動、無奈、痛苦,不論怎樣,我都會平靜的迎接待他們。
5.
家里看起來一切如常,幼兒園剛剛放了暑假,澤宇跑出來叫了聲舅舅,我摸了摸他的頭,暑假過后他就要上一年級了。二姐正在做飯,我娘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兩歲的外甥女玩。見我進(jìn)門也沒有太大的驚喜,我叫了聲娘,她啞著聲音答應(yīng)了一聲,再沒說一句話。我外甥女放下玩具,過來抱著我的腿說:“舅舅,我好想你!”,我高興的把她抱起來,長時間沒活動,竟有些吃力。二姐端著菜進(jìn)門,對外甥女說道:“樂樂,舅舅生病剛好,別鬧騰他,快下來吃飯?!睘榱藨c祝我出院,我娘和我二姐夫每人倒了一杯酒,我卻只能看著,不能陪他們了。吃飯時我二姐問:“感覺怎么樣?好點沒?”
我?guī)е鴿鉂獾谋且?,囔囔的說:“好多了?!?p> 誰也沒再說話。我感覺有些異樣,四周看了一眼,除了我大大不在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同,只以為大大是出去干活了。我抬頭問我娘:“俺大大呢?”
我娘自顧自的喝了一大口酒,抬頭看向我,嘶啞的聲音說道:“你大大沒了!”
我愣在那里,那聲音雖然嘶啞,可我覺得我聽清楚了,我娘說我大大沒了。我低下頭,看著地面,好好想想我娘說的“沒了”是什么意思。
“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蔽叶阏f道。
我回過神,拿起饅頭繼續(xù)吃飯,誰也沒再說話。
我大大最后一次從醫(yī)院回來的晚上,又喝醉了酒。他不停的抽著煙嘆著氣說:“哎,金金不行了,金金不行了?!?p> “胡說什么呢你,”我娘生氣的罵道,“你說你不好好在醫(yī)院陪著他,光往家跑什么?”
“哎,這都半個多月了,金金的病還沒好,我覺得治不好咧!”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多大的病啊,有什么治不好的,又不是絕癥!”我娘也點了支煙,繼續(xù)說道:“大夫都沒說治不好的話,到你這就治不好了?你比大夫能???”
我大大開始抽泣,他抹了一把鼻涕說:“你是沒看見,天天都能從胸膛里抽出好幾管子黃水,哎,我看著就心疼?。 ?p> “心疼,知道心疼你還不在那好好照顧他?你看金金說疼了嗎?他都沒說什么,你個當(dāng)大大的在這又是抹鼻涕又是掉眼淚的,有點出息行嗎?”
“啊~”我大大張大嘴巴嚎了起來,“我就是沒出息,我就是沒出息?;盍艘惠呑恿?,連給俺兒買套房子也買不起,”他一邊抽著自己耳光,一邊咬著牙恨恨的罵自己:“我忒沒用了,我忒沒用了?!?p> “打,使勁打,打死你自己就有用了,打死你自己你兒就好了!”我娘坐在一邊,瞪眼看著他。
我大大迷離著眼睛看向我娘,抬起手指著她說:“你甭說我,我這就死去,你別拉著我!”
“哪個不是人的才拉你呢?!?p> “哎~金金連個媳婦都還沒娶上,又得了病,這是要絕我的后哇!”
“你有完沒完了,趕緊去睡覺吧你,明天趕緊回去陪著金金。他自己在那怎么吃飯?”
“我給他留了錢了,他自己能買。”
我娘站起身走過去,要奪走他的酒杯,“別喝了,我給你收了。”
我大大抬起胳膊一把就把我娘擺到了一邊,“你別管我,你別管我!”收回胳膊時搖搖晃晃碰到了酒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他晃蕩著腦袋,對我娘說:“去,再給我拿個杯子來!”
我娘坐回馬扎上,“碎了正好,不用喝了?!?p> 我大大想站起來,試了兩次沒成功,他雖喝多了,眼神倒還好使,伸了伸手,拿起我娘用過的酒杯,又倒?jié)M了。
澤宇從里屋走出來,外面聲音這么大,他肯定是睡不著的。聽到杯子摔破的聲音,他還是會擔(dān)心害怕。“姥娘!”
“沒事澤宇,你快睡覺去吧!明天還得上學(xué)?!?p> “姥娘我睡不著?!闭f著走到了我娘跟前,轉(zhuǎn)身靠在了我娘懷里。
我大大看向澤宇,招了招手:“澤宇,過來,叫姥爺抱抱你?!?p> 澤宇看著他,沒動。
“澤宇,去給你姥爺把酒端走,不讓他喝了?!?p> 澤宇走過去,想去拿我大大的酒杯。我大大沒有給他機會,一把把澤宇攬在懷里,帶著哭聲說:“澤宇,姥爺沒醉,姥爺是心疼你舅舅。你舅舅生病了,好不了了?!?p> 我娘很生氣:“你還在這胡說,再胡說滾出去喝去!你把他嚇著怎么辦?”
澤宇怯生生的說:“姥爺,你別哭了,別喝酒了,去睡覺吧。”
“不哭了,不哭了,澤宇聽話。”我大大擰著頭看向澤宇,又大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澤宇啊,姥爺是想你媽媽了,你媽媽受罪了啊.....”
我娘氣急敗壞的罵到:“不讓你胡說了還在這胡說,當(dāng)著孩子的面說這些干什么?”過去把澤宇叫了過來,領(lǐng)著他走向里屋。
我大大握緊拳頭使勁錘著大腿,哇哇哭著喊:“我想小珠啊,我想俺閨女,小珠受了大罪咧,啊~”
我大大從年輕時就愛哭,遇到喜事也哭,遇到愁事也哭。我記得我五六的時候,夏天跟著我大姐二姐在河溝里玩,見到別的小孩都吃雪糕,我也鬧著想吃。我大姐回家給我大大要錢,我大大翻箱倒柜找出了夠買一支雪糕的錢。大姐去小賣鋪買了雪糕回來,給我自己吃,我大姐和二姐就那么看著,我記得我還給二姐吃了兩口,她高興的不得了。晚上,我大大喝了酒又開始哭,哭自己沒本事,連給孩子買塊雪糕都買不起。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要去摸屋里的電線,說要電死自己,被我娘那掃帚給捅到了一邊。我那時候害怕,躲在大姐的懷里不敢看。
第二天我大大坐車到了醫(yī)院,他站在病房外,從門上的玻璃望著我,眼睛里充滿絕望。我剛抽完肺里的積液,正在病床上打著吊瓶閉眼休息,并沒有意識到我大大此刻正站在五米之外,隔著一層玻璃,內(nèi)心痛苦的掙扎。我很想回到那天,睜開眼看向我大大,笑著對他說:我好多了!。我深深的自責(zé),也許是因為我難受而扭曲的表情,成了這個冰冷夏天里壓垮他世界的最后一片雪花。他低下頭,拖著只剩兩根干枯的骨頭支撐的軀殼,永遠(yuǎn)離開了我。
我大大被司機攆下車,跟著人群出了車站,像個行尸走肉在路邊沒有方向的游蕩。我大姑出門買菜,把他帶回家里。他就只顧著喝酒,沒有理會大姑夾到他碗里的菜。大姑心疼,不停的說著安慰的話,我大大就只一句:“不行了!不行了!”。這句“不行了!”,也許是說的渾身是血躺在床沿邊的大姐,也許說的是在大火中呼喊奔跑的大姐夫,也許說的是躺在病床上打著續(xù)命針的我。也許,就是說的他自己。
大姑攔不住他,他出了門,神情恍惚的走到我大姐當(dāng)年的家,大門只一條鎖鏈掛著。我大大推開門,院子里一片雜草,他走進(jìn)去,驚起幾只嘰喳的麻雀,幾間房子也因為多年沒人住,有些破敗了。五年了,他再也沒進(jìn)來過,估計也不會有其他人來。我大大站在院子里,看向大姐死時的那間屋,屋門關(guān)著,門板下沿已經(jīng)被什么東西啃掉了一大塊。他似乎看到了那個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里的恐怖畫面,他閉上眼睛把頭轉(zhuǎn)開,再睜開眼,又看到了那口大水缸.....。我大大微微彎腰,張大了嘴巴,可是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下午一點多,我大姑給我娘打電話問我大大到家沒有,我娘不知道他又回來了。我二叔騎車沿著路找了一圈沒找到,又去了我大姐的墳地和我奶奶的墳地還是沒見到人。
我娘送澤宇去了學(xué)校,回來路過我那個還沒蓋起來的新宅子,她走過半人高的過道,轉(zhuǎn)身看到我大大面朝墻壁跪在地上,脖子搭在麻繩上,她走過去搖了搖......大叫一聲跑了出來,坐在路邊大哭。午后的太陽毒辣的曬在她身上,瞬間帶走了她的眼淚,很久之后,我娘的淚也會在某個地方滋潤著另一個生靈。
我大大死了,在那間曾經(jīng)讓他充滿希望的紅磚墻下......
村里人去叫了我二叔,很快我家親戚都到了,我姨我嬸子把我娘扶回了家。當(dāng)天晚上,我二姐和二姐夫也回去了。我不知道他們當(dāng)時會有多難過,場面會有多混亂。后來二叔告訴我,說我大大脖子上沒有繩子的勒痕,他只是跪在地上把脖子搭在麻繩而已,不至于能死掉。村里的人說我大大是“該死”,閻王來收他,躲都躲不掉。
我大大被拉去化成了一盒子灰,裝在棺材里下葬了。沒有告訴我,沒有報喪,沒有葬禮,一切顯得那么悄無聲息,太陽還是那么熾熱,照著新起的一座墳頭,那天,是農(nóng)歷的七月十五。
我跪在我大大的墳前,用小木棍翻弄著燃燒的火紙,等紙燒完,我端起酒杯把酒灑在地上。我給我大大磕了三個頭,我想哭,可是沒有眼淚,哭不出來;我張嘴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說。算了,或許這是我大大最好的歸宿,他再也不會想起我大姐死時的那一幕,也再不會因為我而發(fā)愁,他再也不會有痛苦了。我起身走回家。
6.
二姐走后,家里就剩下了我和我娘還有澤宇。生活還是繼續(xù),每天清晨午后,在太陽最不曬得時候,我們?nèi)硕紩サ乩锝o地瓜翻秧,打藥除蟲。過了幾天,我娘病了,是心病,她一日三餐酗酒,喝醉就趴在床邊吐,吐完就盯著一樣?xùn)|西愣愣的看,有時會看上幾個時辰。我也攔著不讓她喝,可是攔不住,她只會說:“你別管我?!蔽野丫撇仄饋?,回頭她就再去買。有時喝多了我會把酒給她拿走,她也不生氣,飯也不吃就走開,在一邊一根接著一根的抽煙。沒辦法,為了讓她吃飯,還是喝吧,好在我在家,不會讓她喝太多。有一天吃過飯我?guī)е鴿捎钊サ乩锔苫睿貋砭鸵娢夷锾稍诘厣喜煌5某榇?,旁邊是兩個空酒瓶,和一灘夾雜著血絲的黃綠色液體。我讓澤宇去叫了村醫(yī),我把我娘抱到床上,她好輕,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我印象中那個高大的女人,竟是那么瘦弱,突然覺得心口一陣疼痛。我讓我娘側(cè)躺在床邊,地上放了一個垃圾桶,她還在不時的嘔吐,水也快吐光了。我拿了熱毛巾給我娘擦了擦手和臉,她的頭發(fā)全白了,沒了一絲黑色。
村醫(yī)來看了看后,急忙回去帶了洗胃的東西。那一根長長的管子塞入我娘嘴里,我娘不停的掙扎,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淚。村醫(yī)給我娘打上了吊瓶,直到我娘平靜下來才囑咐我?guī)拙渥吡恕捎钆吭诖策吽?,我抽著煙,看著我娘微微有些發(fā)黑的臉,我很心疼。我娘壓抑的太久了,聽我姨說,我大大死后,我娘就只在路邊哭了一會兒,之后再沒流過眼淚。我多想我娘能夠大哭一場,那樣也許能好些。
還有兩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我大姨來家里找我娘,說我姥爺快不行了。我姥爺今年八十四歲了,村里人常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笨磥砦依褷斠策^不去了。我姥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得病去世了,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印象了。姥娘生了我舅,我娘和兩個姨。除了三姨在鎮(zhèn)上住,其他都在本村。我姥爺今年身體一直不好,每天都需要打吊瓶。聽到我大大上吊后病情更加重了,他們一直都瞞著我娘沒讓她知道。
我姥爺沒能熬到天明,在他的兒女全都圍坐他床邊輕聲說著話的時候,安靜的走了。
八月十四那天開始發(fā)喪,來吊喪的人很多,我娘披著白色孝衣不斷的跪拜謝禮。在一片白色中,伴著凄涼的嗩吶聲,一片片哀嚎痛哭,那里面沒有我娘的聲音,她沒有哭,沒有掉眼淚。
中秋節(jié)下午,在一聲長號的悲鳴下,我姥爺?shù)墓撞南略崃?,所有孝子孝孫磕頭跪拜。在所有人起身準(zhǔn)備回去時,我娘還跪在地上沒有起來,任人拉拽也沒能起來。她渾身顫抖著,好大一會,終于哭了出來,那一聲長嘯在夕陽的余暉中盤旋、回蕩、隨著風(fēng)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