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田園春日
不管京中如何愁云慘淡，遠(yuǎn)在八百里外的刑州的一個名叫羅家灣的村子，一間青磚綠瓦的三進(jìn)小院里，處處彰顯著平和歡快，連門前兩棵垂楊新發(fā)了新芽的枝條都在春風(fēng)中左搖右擺的舞著。
這院子連外的三百畝莊子，正是東平候夫人崔氏的陪嫁莊子。
在此主居的東平候孟境與崔氏的嫡長女孟無憂。
院中東南方有架葡萄，成人手臂粗的老葡萄樹，枝條彎彎繞繞的爬滿了長寬各有丈余寬的葡萄架。
葡萄架下置著一張?zhí)偬梢?，一張?zhí)俨鑾撞蓚€繡墩，孟大小姐此時正躺在藤躺椅上，以書遮面，大約是為了阻擋晨正時，透過尚還稀疏的葡萄葉子撒下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陽光。
藤茶幾上一個厚木托盤上置著一個紅泥小火爐，孟大小姐的大丫鬟宜春，正用小銅壺在小紅泥爐上煮著水，微微的咕嘟聲顯示此水正將開未開。
一陣急促卻并不凌亂，還略顯有些歡快的腳步聲正迎葡萄架方向而來。及至近在眼前時，把臉藏在書底下的孟大小姐忽而道：
“秋月，趕緊瞅瞅春花屁股后是追著郎君還是狼狗，你看把她急的?！?p> 宜秋正用茶攝子自甜白瓷茶罐中取茶，聞言“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茶葉隨之散落幾上。
剛進(jìn)來的是大丫鬟宜春，待孟大小姐說完，腳步立時頓住，臉上原本的歡喜還未收起，卻又浮上一些憤憤之色，使得此時她的表情說不說的古怪。
半晌后發(fā)狠似的踩了兩下腳：
“看來婢子是來錯了，原來小姐并不想知道那紅薯的事，我這就出去讓李莊頭趕緊回去?！?p> 說完作勢轉(zhuǎn)身要走。
一聽“紅薯”二字，孟大小姐急忙起身，一改之前調(diào)笑，轉(zhuǎn)而換上甜甜軟軟的語調(diào)：
“好宜春，我這不是聽到你腳步匆匆的，怕你出了什么事么！”
“只要小姐少些埋汰奴婢，奴婢便好得很。我剛從趙嫂子家回來，在門邊上碰上的李莊頭，他說小姐之前托人從海外帶回來的紅薯，今天很多都有芽長出地面了，問小姐要不要去看一看?！?p> 孟大小姐聽完把手中的書往宜秋懷里一塞，忙忙的往屋里去，一邊走一邊急聲道：
“去，肯定要去，咱們這就回屋換衣服?！?p> 宜春在后面輕輕撇了下嘴：
“知道的明白小姐是緊張托人千辛萬苦帶回來的東西，不知道還以為有什么追在小姐屁股后頭呢?！?p> 宜秋再次笑出了聲，肩膀一抖一抖的笑得歡。
孟大小姐猛然頓住了腳步，回頭用手輕點(diǎn)了一下差點(diǎn)沒收住腳撞將上來的宜春額頭一下：
“一個女孩家家的，'屁股’這么不文雅的字眼整日掛在嘴上，當(dāng)心趙嬤嬤聽到了，我的屁股后有沒東西追不一定，你的屁股卻鐵定得開花了?！?p> 宜春猛然抬頭左右看了看，確實(shí)無人后，輕輕拍了下胸口，再次撇了下嘴，小小的翻了一下白眼：
“也不知道是誰先說的，我的屁股吃了板子，小姐的手心也要吃尺子。還不定誰更痛呢”。
主仆三人斗著嘴，腳步卻不停，院子不大，從院子進(jìn)屋子只需半刻。另一個大丫鬟宜夏正在屋里頭打掃，看到孟大小姐后便停了手中動作，孟無憂朝她揮了一下手：
“夏涼啊，小姐我要到莊田里曬曬太陽補(bǔ)補(bǔ)鈣，你可要去？”
宜夏時年十五歲，皮膚不同于一般高門婢女的雪白，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往日但凡孟無憂把她稱作夏涼時，她都是要理論兩句的，今天一聽是到地里去，反倒不記得被編排了，臉上的笑藏都藏不住，輕快應(yīng)一聲：
“奴婢這就去換衣服。”
孟無憂眼睜睜瞅著宜夏抱著水盆麻溜的走了，撫了一下自己的額角：
“你家小姐我還沒換呢！”
孟小姐的幽怨早已走遠(yuǎn)的宜夏并不知道，掌管衣服的宜秋自去取了一套淺灰的棉麻質(zhì)的裙裳給孟無憂換上了。
己換好衣服的孟大小姐，略有些好奇的看著還如樁子一樣立在門的宜春：
“春花啊，還不去換上你的戰(zhàn)衣？怎么？難不成今天你負(fù)責(zé)看家？”
“還沒聽誰把這棉不棉麻不麻的裙裳叫戰(zhàn)衣的，更別說還是長著補(bǔ)丁的?！?p> 孟無憂慢慢踱近宜春，輕輕捏著她姣好的臉，笑道：
“怎么？賺你家小姐給你的衣服太破了？”
宜春抿著嘴，只直直的看著自家小姐。
孟無憂的幾個大丫鬟都是自小身邊侍候的，這么多年早就深知各自為人，宜春心地良善，性格率直，并不是個眼淺的。
一直不哼聲的宜秋忽然笑道：
“小姐，估計(jì)我們宜春又見著哪位嬸子或丫頭沒衣服了?！?p> 孟無憂記起今早一早差她往張家去的一趟，想了一下那一家的事，倒是有一點(diǎn)了然了。但因急著到莊田上去，并不打算現(xiàn)下細(xì)問，只對宜春揮了揮手：
“趕緊的換衣服去看紅薯，回來后隨你折騰，萬一你家小姐心情好，賞你一箱子的棉麻裙裳也說不好?！?p> 宜春睜大一雙杏眼，曲膝行了個禮道：
“這可是小姐自個說的，可不許賴賬?！?p> 準(zhǔn)備自行動換衣服的宜秋又樂得笑了一臉，孟無憂再次撫額，心中悶悶地想：
“平時我得多賴皮？許給自己丫頭的兩件粗布衣，都被擔(dān)心賴賬?！?p> 不多時，三個大丫鬟都已換好衣服，主仆四人頭上都戴了頂寬帽沿的麥桿帽，宜秋手里還拿了把油紙傘，幾個大丫鬟中，數(shù)她最為細(xì)心妥貼，她怕在外呆的時間過長曬壞孟大小姐。
從院子到莊田并不遠(yuǎn)，出院門半里地便是莊田。孟無憂在這的幾年，把莊田的路修得極為寬大結(jié)實(shí)，并排走兩輛四輪馬車也有余地，按孟無憂的說法：
“路通財(cái)通”。
事實(shí)證明，孟大小姐不但卓識，還很有遠(yuǎn)見。這幾年，莊田不斷擴(kuò)大，收獲頗豐，卻從未出現(xiàn)運(yùn)輸方面的問題，莊田出產(chǎn)的東西，不少商家爭相上門收買。
因院子離種紅薯的地方并不遠(yuǎn)，孟無憂選擇了走過去。
時間過去差不多半個時辰，李莊頭早上門房上等得心情忐忑，他想著：
“這紅薯，慶朝都還沒見過的東西，小姐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買了回來，這會怎么反倒象不著緊了呢？虧我還日夜擔(dān)憂的盯著。”
及至看到主仆四人時還長吁了一口氣，心稍稍的回落了一些。
慶朝的男女大防并不重，千金小姐外出游玩者比比皆是，女子的地位雖不高卻也不十分低，平民女子做賣買的也是尋常。
現(xiàn)時正是春日，又時值辰未己初，莊田里多是種植了水稻，偶有一些苞谷，水稻插下未久，雖尚未封壟，但依然顯得生機(jī)盎然，莊戶大多在地里收撿稻田里的雜草或補(bǔ)秧苗。
這主仆四人平時大家也是見慣的，莊頭更是相熟，看到她們大家并不驚詫，而是多是親切的上前問上一聲好。
經(jīng)過一塊稻田時，孟無憂便停了下來，這塊田的央苗明顯己插下有一段時間了，因?yàn)槊缫艳D(zhuǎn)綠，且己長正，正常情況應(yīng)該己經(jīng)開分孽了，可這稻田的苗卻只有原株。
這片稻田中并沒有人，孟無憂左右看了一下，莊頭是個會眼色的，立刻上前道：
“這是張大勝家租種的，趙嫂子知道自己快生產(chǎn)了，怕誤了農(nóng)時，算好的時日提前下的種，秧苗兩指高時便趕插了，這不，剛插下便作動了。”
孟無憂是知道趙嫂子生的事的，還著宜春去看了兩次，送了莊子上送來的兩大籃子的雞蛋。
孟無憂于是看了宜春一眼，宜春卻一臉忿忿之色：
“趙嫂子還坐著月子呢，上回送去雞蛋的第二天，她小姑子就上門了，別說小姐讓宜冬姐姐做的襁褓，就是宜秋和趙嬤嬤給的舊衣裳都拿走了，雞蛋更是連籃子都提走了，說趙嫂子有貴人幫著，可憐她自己沒出世的孩子衣服還沒個著落?！?p> 宜春這話便孟無憂終于知道早前這丫頭怎么嫌衣服有補(bǔ)丁了，感情是準(zhǔn)備送趙嫂子的。
宜秋問：
“張大哥和張婆婆呢？就不管？”
“怎么不管？那天剛好輪到張大哥去踩水車了，只張婆婆和趙嫂子在家，張婆婆還病著呢，她一見閨女那樣，強(qiáng)行爬起來想阻著，被張大瓊一把推到地上半天起不來?！?p> “張大哥晚間回來氣不過，拿了鐵鍬就準(zhǔn)備去妹妹家理論了，還是趙嫂子死死拉著，還發(fā)狠說如果張大哥敢去，婆婆臉上過不去，就她也沒臉活了，張大哥這才罷的休。”
張大勝一家和現(xiàn)在許多的租戶一樣，都是四年前江南大水逃難來的。
那時恰好孟無憂初到莊子，她看到土地還算肥沃的莊田很多都荒廢著，于是便讓你莊頭去和逃難來的難民商量，愿意租種自家莊田的，莊子里連出糧出種子，等他們種出了糧食再還，第一年只收一成的租子。
難民多是農(nóng)民，其時田地貴，許多人家多數(shù)世代都是租賃地主鄉(xiāng)坤或權(quán)貴的土地耕種植，一般得交六成的租子，碰上心善的主家，最少也要四成。
很多難民對李莊頭的話將信將疑，后來想一想，本己走投無路了，逃難了上千里也沒有找到一個妥善的落腳地，老家本也沒地，房子早就沒了，萬一是真的，也是個活命的機(jī)會。
于是一傳十，十傳百的，不少走投無路的難民傳在這莊子邊上蓋了房子暫時安了家。因?yàn)楫?dāng)時不太敢抱希望，大家蓋的都是茅草屋，四年過去了，最初落腳的幾乎現(xiàn)在都換成了石基泥墻，更甚的都是磚瓦房了。
孟無憂知道水稻的收成，很大取決于早期水稻分孽的株數(shù)，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于是也就不說什么，準(zhǔn)備先往紅薯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