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四年秋。
雷劍峰。
秋風(fēng)蕭瑟，陰雨連綿，滿地紅葉，像是凋敝的花瓣掩入泥土，骯臟不堪，不見往日的風(fēng)華。
天空有孤雁飛過，山谷之中回蕩起咕咕悲鳴，凄風(fēng)苦雨，惹人心傷。
“踏……踏……”
山路崎嶇，落葉濕滑，然而就在這山路上，一個滿身是傷，卻面色平靜的中年人拄著長劍，緩步上行。
他每走一步都會有鮮血從傷口滴落，落在紅葉上，落在泥土上，像是新的紅葉鋪落在這山路上。
“咻……”
“撲棱棱……”
弓箭的破空聲，讓這蕭瑟凄涼的山嶺中又平添一絲肅殺之氣，驚的林中倦鳥慌亂飛起。
這一箭從山下飛來，直射向那登山的中年人，然而背對這射向自己的一箭，男人卻恍若未知，依舊拄著長劍緩步上行。
這一箭飛出數(shù)百丈，依舊勁力不減，破空聲不斷，然而就在距離中年男人三尺的時候陡然停下，掉落在地。
“咳咳……”
在箭落地之時，中年男人輕聲咳嗽兩聲，拄著長劍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登山的步伐也有些踉蹌。
見此狀，停留在山下的眾人皆是面露喜色，而其中一手持長弓的黑面男子見此更是喜不自勝。
只見他又從箭囊中取出一箭，搭箭、彎弓，想要再試上一試，卻是被旁邊的人攔住。
“他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我們上山……”
這時，不知道人群中誰喊了一聲。聽聞，眾人心中皆是一震，隨即眼中閃過精芒，此時，即使這冰涼的秋雨都無法熄滅眾人內(nèi)心的熱火，他們一個個都握緊手中的兵刃，沿著山路，開始追逐那登山的中年男人。
這條山路直通向鷹嘴崖，它位于雷劍峰之上，高百余丈，鷹嘴崖上有一怪石自崖邊凸出約五丈許，怪石三面懸空狀若鷹嘴，故名鷹嘴崖。
秋雨不歇，落在長滿青苔的怪石上濕滑無比，中年男人則拄著長劍站在上面駐足遠眺。
而他身后手持兵刃的眾人已經(jīng)將唯一的退路堵死。
過了許久，一個穿著斗笠手持長劍的男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江樹，你殘殺武林人士，人人得而誅之。”只見斗笠男子義正言辭的說道。
站在怪石上的江樹對這聲音似乎充耳不聞，只是拄著長劍的手又緊握了幾分。
“江樹，我們敬重你是正氣盟盟主，現(xiàn)在只要你交出玉靈寶鑒，我們會考慮給你留個全尸。”
聽聞此，江樹轉(zhuǎn)過看向眾人，有些無奈，也有些唏噓。
“這般冠冕堂皇，和以前的我何其相似?！?p> 在場之人無不是聞之色變，對著江樹皆是怒目而視。
“江樹，你誅殺鐵劍門上上下下男女老幼共計一百一十六口，無一活口，這手段之殘忍，也配和我等相似？”一個須發(fā)盡白的老者手持雙刀從人群中站了出來，那睚眥欲裂的表情，似乎要將江樹生吞活剝了一般。
周圍眾人聽到老者這樣說，皆是露出憤慨之色。
遠處雷聲滾滾，響徹大地。
然而江樹見此卻依舊面無表情，他環(huán)顧四周，淡淡的說道。
“我這一生，手染鮮血，殺戮無算，但所殺之人也皆以正義之名，都是該死之人，該殺之人，然終是心魔灌體，業(yè)力加身，不可自拔?！?p> “我雖然心思愚鈍，到了此時卻也悟得，人這一生可以轟轟烈烈受萬人敬仰，亦可平平凡凡與家人相伴?！?p> “到如今，我只期待若有來世，我能不再踏足這江湖，只求得一生平凡，平平安安?！?p> 話音剛落，紫光乍現(xiàn)，驚雷炸響，眾人只覺眼前一白，等眾人恢復(fù)清明，那怪石上早已沒有了江樹的身影，只有那插進怪石的長劍旁多了一團黑灰。
“至此，一代梟雄，正氣盟盟主江樹命隕雷劍峰之上，而天下奇物玉靈寶鑒也隨之消失，再無蹤跡。”
“啪……”
手中醒木在桌案上狠狠一拍，說書人撩起長衫下擺向左一跨，唱和道。
“英雄豪杰兒女情，是非曲直誰人評？江湖之事傳千口，且教滿堂賓客論分明?！?p> “啪……”
醒木再次響起，原本寂靜無聲的茶樓頓時呼聲驟起，座上賓客皆是面紅耳熱拍手叫好。
“好，痛快，今天這算是解了氣了?！币缓谝率菽樐凶邮謭?zhí)茶碗，一飲而盡，衣袖在嘴邊一抹，頗為暢快。
“可不，這正氣盟盟主江樹死了也是罪有應(yīng)得，只是可惜那天下奇物玉靈寶鑒了?！备舯谧赖囊粋€褐衣青年人搖著頭有些惋惜的說道。
“要我說，江盟主這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還是值得同情的。”一個須發(fā)盡白的老人，在桌子上磕了磕手中那空掉的茶碗，語氣中有著無奈和些許同情。
“要我說死了也好……”
“我覺得江樹應(yīng)該殺回去……”
一時間，茶樓賓客各執(zhí)己見，議論紛紛，沸反盈天，好不熱鬧。
而茶樓外也有一群半大的孩子，蹲坐在臺階上，也在津津有味的議論著剛才聽到的江湖故事。
更有孩子已經(jīng)擺開架勢，踢腿、出拳、劈掌、肘擊，動作有模有樣，像是一個武林高手一般，不過很快這些孩子就打鬧成一團，吵鬧不休。
店小二熟練的出來驅(qū)趕，嬉笑玩鬧的孩子們便一哄而散。
時值谷雨，午后的臨江城，陽光暖暖。
路旁柳枝掛滿新綠，隨風(fēng)撫動，青磚綠瓦掩映樹后，也顯著新亮。
街道上，商販的吆喝聲，馬蹄聲，木輪碾壓青石板的聲音，混雜一起，喧鬧無比。
一個小眼團臉的小胖子有些興奮的走在街道上，時而手舞足蹈，時而上躥下跳，看起來好不快活。
“王壯實……”
待他走到一石拱橋，一個聲音從橋上傳來，小胖子抬頭望去，就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約莫八、九歲的小男孩站在橋上正喊著自己。
“江樹……”
小胖子對著橋上揮了揮手，然后一步兩個臺階向著橋上跑去。
“你慢點走，別摔了?！?p> 見小胖子向自己跑來，江樹也有些無奈，連忙開口囑咐道。
很快，小胖子就跑到了江樹的身邊，不過爬這些臺階對他來說還真是有些費力。
因此他爬上石拱橋之后便呼哧、呼哧喘個不停。
“胖子，你也不知道小心一點，剛才萬一摔了怎么辦？”江樹有些責(zé)備的說道。
聽到他這樣說，小胖子嘿嘿一笑，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肉，頓時渾身肥肉亂顫，“我這一身肉，就算摔了也不疼?！彼H為自豪的說著。
聽他這樣說，江樹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也不開口爭論什么，畢竟一起從小長到大，以他對小胖子的了解，這家伙除了一肚子的肥肉以外，還有滿肚子的歪理邪說。
“今天又跑去聽說書了？”江樹開口問道。
“是啊，今天說書先生講《正氣傳》最后一回，當(dāng)然要聽啊?！毙∨肿永硭鶓?yīng)當(dāng)?shù)恼f道。
“那你也要看看時間啊，你娘親正在四處找你回家吃飯呢，你現(xiàn)在回家一定會被揍的?！苯瓨浣o了小胖子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沒……沒事，大丈夫不拘小節(jié)?！毙∨肿訐]了揮手，故作豪邁，然而腳下的步伐卻變得有些躊躇。
這讓江樹感覺有些好笑，不過看著小胖子那有些發(fā)白的團臉，為了照顧小伙伴的感情，他還是強忍著沒有笑出來。
兩人沉默的走了片刻，背街的小巷格外的安靜。
或許是為了緩解小伙伴的緊張和恐懼情緒，江樹開口問道：“《正氣傳》最后一回都講些什么了？”
“大壞蛋被雷罰轟成了灰?！毙∨肿訃亣伒恼f道。
“大壞蛋？誰是大壞蛋？”江樹皺著眉頭有些不解的問道。
“當(dāng)然是江樹了?！辈贿^很快小胖子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的小伙伴臉色不好，頓時也是醒悟過來，“我說的不是你，是正氣盟盟主江樹。”
“哦。”這回輪到江樹悶聲悶氣的回答。
“你知道《正氣傳》里的玉靈寶鑒嗎？那可是天地奇物，可惜也跟著大……正道盟盟主一起被轟成了灰燼?！毙∨肿拥恼Z氣有些惋惜。
江樹悶悶的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一路上，小胖子向小伙伴炫耀起自己聽到的故事，這讓江樹有些郁悶。
很快兩人就來到了小胖子的家。
看著那黑漆大門，小胖子有些躊躇不敢上前開門。
“你到家了，快進去吧。”江樹開口說道。
“哦?！?p> 小胖子答應(yīng)的好好，卻是一步三退，始終不敢打開家門。
“你該不是怕伯母揍你吧？”江樹歪著腦袋，幽幽的說道。
“哼，我……我怎么可能怕她，我可是要成為武林豪杰的男人，怎么會害怕一個女人？”小胖子聲厲色荏的說道，底氣明顯不足。
“吱嘎……”
院門由內(nèi)推開，一個穿著碎花長裙的豐滿婦人走了出來，此人正是王壯實的母親。
見來人，小胖子連忙躲到了江樹身后。
“呀，是江樹來了啊，進院里玩一會兒吧?！蓖跄感χf道。
“不了，伯母，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家吃飯了。”江樹禮貌的回答道。
王母點了點頭：“嗯，時間是不早了，你回家晚了父母也該著急了，這樣伯母就不邀請你進院里玩耍了?！?p> 只見她走了過來，大拇指和食指準(zhǔn)確的捏中了小胖子的耳朵。
“走，跟我回家?！?p> 為了在小伙伴面前表現(xiàn)的硬氣一些，被扯著耳朵的小胖子卻是一聲沒吭的被王母拉進了院子。
“砰……”
黑漆大門被狠狠地關(guān)上。
站在大門口的江樹卻是沒有離開，而是歪著腦袋側(cè)耳傾聽。
沒過多久院子里傳來了小胖子的哭叫聲，一浪高過一浪，這讓江樹剛才積累的郁氣消散一空。
清秀的小臉上掛上了一絲笑意。
“哼，讓你說我是大壞蛋，讓你說我被轟成了灰，現(xiàn)在被揍了吧，活該?！?p> 聽了許久，院內(nèi)的哭嚎聲也漸漸消失，江樹這才心滿意足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