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公公領我到了金鑾殿外。很快,皇上就宣我進殿,我低著頭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了禮。
皇上點點頭,“太子的后事,既是家事也是國事,今日喚太子妃進殿入朝商議后事,安撫英靈,可有異議?”
“臣妾謹遵圣旨。”
“皇上圣明?!?p> “好,上朝吧。”
“皇上,臣有本啟奏?!?p> 我坐在珠簾后,聽著大臣們討論殿下的葬禮。
他們說,近年征戰(zhàn)國庫空虛,葬禮最好從簡。
他們說,十萬大軍戰(zhàn)死疆場,撫慰銀兩不能疏忽。
他們說,將士們尸骨未寒,太子妃有心情帶著人逛銀樓,實在令人心寒。
他們說,太子妃在簪寶樓與男子大打出手,實在不堪。
他們說,林氏女如此,林家也不過如此。
他們說,撫慰銀的事,東宮要全權負責……
再多的,我努力想聽也聽不清了,大臣們吵起來了。父親和寧國公的臉色都不太好,我悄悄看向高坐上的皇上,忽然,一個眉清目秀的內(nèi)侍闖進我的視線。他的身形消瘦單薄,頭雖然一直低著,眼神卻并不安分。
不明白為什么,蘇小姐每次男裝別人都認不出,和她勾肩搭背的成了好兄弟。膚如凝脂,唇紅齒白,我一眼就能認出是女子。
我聽別人說過,蘇小姐就是女扮男裝在戰(zhàn)場上救治了受傷的殿下,也因為宮小姐的計謀,雍國以少勝多擊退了北疆,將士們認為她就是了明大師曾預言的大富大貴身負鳳命的天選之女,是救世的圣女。有她在,雍國百年都會國運昌盛。后來的一切都水到渠成,蘇小姐的天真爛漫打動了殿下,圣女與儲君的佳話從邊疆傳到京都。
還在想著,采薇突然推了我一把,我一驚,聽旨起身到了殿內(nèi)。
“林氏,你是太子的發(fā)妻,你對太子最是熟悉,太子結(jié)黨營私,拉幫結(jié)派,意圖不軌之事,你可知情?
“太子與北疆細作暗中勾結(jié),泄露軍機,此等通敵叛國之事,你可認?”
“太子草包腦袋,紙上談兵,不回關坑殺我雍國十萬將士,你可認?”
是劉尚書,是秦王的人。
劉大人一開口,又有幾個官員出列大聲細數(shù)太子的罪名,鏗鏘有力,抑揚頓挫,在殿內(nèi)久久回蕩。我跪在地上,心里有些發(fā)緊,大概是秦王等不及了。可皇上這,也是不相信殿下了?
“回皇上......”
沒等我說什么,娘娘帶人強勢闖了進來。
“后宮不得干政!皇上宣阿姝上金鑾殿是要做什么?”
鳳銜珠金冠栩栩如生,稱得娘娘更加清冷艷麗,鳳眸流轉(zhuǎn),紅唇微啟。
“劉大人,你是走正經(jīng)科舉上來的嗎?黔驢技窮了是不是?開始為難太子妃了?”
“什么話想清楚了再說,本宮還沒死呢!”
頓時,劉尚書臉色漲紅,沖寧國公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
皇后娘娘出身寧國公府,不回關一戰(zhàn),太子死了,只有寧小將軍一人回來,寧小將軍雙腿骨折受傷在床,至今昏迷不醒,生死難料。手握兵權又怎樣,寧家的兒子死了一個又一個,寧家已經(jīng)沒人了。娘娘之前在清和殿閉門不出,如今,被逼得站上了金鑾殿,誰都明白,寧家的富貴就到這了。
“皇后娘娘,臣等只是就事論事而已,臣食忠君之祿,自然要做忠君之事,為皇上分憂。臣只知道,十萬大軍因為太子的無用有去無回,事實就在下官眼前,在天下人眼前。娘娘能堵住下官的嘴,可堵不住雍國百姓的嘴!娘娘總要給雍國百姓一個交代?。 ?p> “是啊,不能讓百姓們心寒,讓死去的十萬將士心寒??!”
“皇上明鑒,太子包庇北疆細作,協(xié)助細作私逃,已是證據(jù)確鑿!”
“皇上,要給一個交代,不然難以服眾啊!”
“皇上,老臣愿死諫,只要一個交代!”
“皇上,要一個交代??!”大臣們說的面紅耳赤,寧國公手持玉板定定得望頭頂“清正明懸”的匾額。
我盡力俯身,使自己的大禮更恭順一點,“回皇上,恕臣妾愚笨,不明白劉大人的意思?!?p> 我挺起胸膛,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阿娘和娘娘是手帕交,我是聽著帝后的故事長大的,對這位帝王的印象,多是情深。剛成婚時,我也進過幾次宮給皇上請安,了了幾句,親切又威嚴。但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是假象,深情對皇家來說,一文不值。
“劉大人說我家殿下勾結(jié)細作,通敵叛國。那么敢問劉大人,太子殿下這么做有什么好處?劉大人說的北疆細作今在何處?證據(jù)確鑿可是緝拿招供在天牢了?殿下既要謀逆這了天大的好處,又為何與十萬大軍死在不回關?劉大人字字珠璣,舌燦蓮花,可是,劉大人,您有證據(jù)嗎?”
他當然不可能有證據(jù)。蘇悠不會給別人留下自己的把柄,她現(xiàn)在受雍國百姓的愛戴,又有極高的聲望。沒人會相信她才是北疆的細作。況且殿下從來都沒有這些心思,殿下所有的錯處,就只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蘇悠。蘇悠說那是不回關的暗道,可使十萬大軍全身而退,那殿下就信,信她的每一句每一字。臨了,還要讓僅剩的影衛(wèi)回來護著她。要說我是怎么知道的……那就多虧上天讓寧小將軍中途醒過一次。
“皇上......”娘娘對皇上俯了俯身,背上金線繡的鳳凰很真,這是娘娘冊封時,當今天子親自準備的,當時情深,可見一斑。
“我寧家,自開國以來就跟在歷代帝君身邊,為君開疆擴土,鎮(zhèn)壓邊境,不讓一寸山河,世代效忠雍國天子,以血保衛(wèi)雍國的百姓!戰(zhàn)死沙場是寧家人的宿命,馬革裹尸就是寧家軍給天下人的交代!我寧家,忠君為國問心無愧!”
高座上的人似是不耐煩,“皇后?!?p> “吾兒炫煜,年十五封太子,十六出征北疆,外殺敵寇,內(nèi)平扶風九郡,廬陵四府,曲靖十三城!什么通敵叛國,勾結(jié)細作,這種屎盆子往我皇兒頭上扣,簡直是無中生有,令人發(fā)笑!你們說出去,誰信?。勘緦m看你們一個個都讓酒肉癡欲喂蠢了腦子!上戰(zhàn)場打仗不行,在朝堂辦事不成,整日里除了會寫點酸詩就是搬弄是非,就是把兵權給你們......”
“皇后!”
娘娘低頭撫了撫袖口的刺繡,笑了?!氨緦m現(xiàn)在就告訴你們,太子絕不會叛國,這罪名,他不認!我寧家也不認!”
連我都能聽出皇上對娘娘的厭惡,霎時我就明白了,功高震主!
可當初大婚時,皇上登基已久,已是民心所歸,又沒有其他親王兄弟來爭位,并不需要娶一個武侯家那樣家世強勢的妻子鞏固帝位。寧家也是,已是天子近臣貴不可言,養(yǎng)得小姐也完全不是照著要送宮里來的。我忽然想起,阿娘說過,當初娘娘可是京中一霸,耍得一手好鞭子,連北疆進貢的汗血烈馬也是訓的......
最近我老是出神,想起很多從前的事。阿娘說我是要長大了,可我都嫁人了,還不算是大人嗎?好像是娘娘喚我,我抬眼看去,娘娘的身影筆直挺拔,頭上的鳳冠還是耀的人睜不開眼睛,逆著光,連娘娘的面容也模糊不清。這脊梁,是寧家家傳的吧,一瞬間,一股孤寂悲愴如寒風襲身。
突然,娘娘一頭撞向了纏龍繞鳳的金鑾柱。
我腦袋嗡嗡作響,下意識,往金鑾柱右側(cè)看去......
眼前一黑,是父親的手遮住了我的眼,我努力想扒下父親的手。我說,父親,讓我看。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人死眼前,頭破血流,好像撐不過幾息,那人還是一直疼我的娘娘啊。
是真的啊,眼前一片血色,都是血,流在精致鮮活的眉眼,流入墨色的烏發(fā),染在潔白的衣襟,濺上繁美的鳳冠,我甚至感覺,我的左臉也濺上了娘娘的血,特別燙,特別疼,帶著活人的體溫深深烙在我的臉骨上。
大殿內(nèi)的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間又徹底亂了。劉大人一副僵住的樣子,眼里忍不住自得的意思,秦王大喊著太醫(yī)太醫(yī),寧國公還是站在前列,背影挺拔如松,沒有說一個字?;噬系沧驳貜母咦舷聛?,臉上的表情復雜的我也看不懂,只隱約聽見娘娘的聲音。
“當初,不是,不是......你要娶我的嗎?”
終于,寧國公沒撐住,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身形搖晃慢慢走過來,背起娘娘一步一步走出金鑾殿。
“皇上,這就是我寧家給您的交代!”
寧國公的聲音嗚咽嘶啞,我恍惚著從地上爬起來,看著走出殿外不遠的寧國公一頭栽倒在地上,爬起來卻癡癡地笑了,此時,天才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