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鎮(zhèn)的村民攜家?guī)Ь爝B夜逃亡,在逃亡的人群中只有一人逆向而行,小蠻一手拉著哥哥,一手與逆行的柳吟兒道別,一雙眼睛藏滿了這個年齡不該有的哀傷,聲音在喧囂的人潮中顯得格外單?。骸敖憬隳阋⌒陌 阋俏缓眯牡母绺缫黄鹌桨矡o事的回家——”
柳吟兒平靜的笑容消失在風沙里,小蠻的聲音也隨之消失在奔騰的人海。
她已經想起來了,這里是麟州,早在它變成風沙鎮(zhèn)之前她便來過此地,那時正值麟州盛世,被人們稱為“上有青丘,下有麟州”的美輪美奐之地,立在關口的城樓由世間罕有的麒麟玉所砌,麟州之名由此而來。
誰會想到幾百年后的今天它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要不是剛才聽了小蠻的話,她也不會把麟州與法力無邊的河神玄冥聯(lián)系在一起。說實話,她早就對玄冥存有敬佩之心,正因為有她“取丹施人”在先,才有了后來的柳吟兒。
仔細想想,和可悲的玄冥比起來,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可悲的另一面?
源源不斷的鮮血順著阿笙的手腕流下,滴入腳下這片陌生的塵土,不管流多少血他都不曾放棄想要救贖玄冥的決心,幽怨的女妖被他逐漸感化,忽然間纏繞著他們倆的紅綾化為飛舞的塵埃隨著逐漸平息的風眼一同消失在蒼茫的天際。
玄冥臉上的血淚也隨之褪去,露出一張清秀的臉龐,她眼里的光同時暗淡下來,注視著阿笙的時候,他難為情的低下了頭。
被他感化的妖不計其數(shù),但讓他不敢直視的,玄冥還是第一個。她冰涼的手握住他還在流血的手腕,她的聲音依舊凄涼:“你流血了?!?p> “沒事的……”他羞澀的抬起頭,說,“現(xiàn)在你自由了,我也要帶我?guī)熜只靥斐厣搅??!?p> “你不帶我走嗎?”
“我本來就沒想過要帶你走,只希望你能得到救贖?!?p> “可你是捉妖師啊?!?p> “作為捉妖師,我已經帶走了你的妖念,剩下的,是你用千年修行換來的,你應該留著它繼續(xù)在世間修行?!?p> “我已經沒有靈丹了,再修行也沒有任何意義?!?p> “活著,就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p> 他靦腆一笑,玄冥被他無邪的笑容打動了,她想起了五百年前醒來的那一刻,那位騙了她的教書先生曾經也有一張青澀的臉,他們朝夕相處,日夜更迭,哪怕最后他年輕的容貌不復存在,她也清楚記得那些年間所有的美好。
她想著想著,便笑了,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這樣無悔的笑過了,如果可以,她真想隨他而去,然而解脫的喜悅突然在此刻戛然而止,她秀美的笑容也毫無征兆的畫下句點。
阿笙還沒來得及與她告別,她冰涼的手化成一片比風沙還細微的塵埃,隨著清風四處飄散,他驚慌失措的想要伸手抓住她的魂魄,卻只抓住了一張觸目驚心的符咒!
“怎么會這樣?”
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里除了他和昏迷不醒的燕師兄以外還有別人。直到風沙散盡,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他的視線里隱隱出現(xiàn)一人,他一席青衣緩步而來,被風吹起的長發(fā)和修長的輪廓是如此熟悉,阿笙手拿符咒緊緊盯著他,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干澀的嘴唇輕輕道出他的名字:信游師兄……
信游的表情異常冷峻,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阿笙說道:“我沒想到你的法力已經如此強大,你有能力收服這只妖,為什么不這么做?”
阿笙的情緒尚且留存在玄冥消失的那一刻,面對信游的質問只簡單解釋了句:“她想活。”
“她是妖,而你是捉妖師,別忘了你的使命?!?p> “我爹說過,捉妖師的使命不是收妖,而是感化它們。”
信游望著他真摯的雙眼無情的道了句:“妖是不可能被感化的。”
“剛才玄冥已經被我感化了……”
“那是一時假象,你不可能不知道她有上千年的修為,在人間這數(shù)百年里早已犯下滔天大罪,你沒有資格赦免她的罪?!?p> 沒有資格赦免她的罪——當這句話從他最崇拜的人口中說出,給他帶來的傷痛超過了所有,他失落的點點頭,聲音沉到海底:“那么……我也同樣沒有毀掉她的資格?!?p> 說完他的視線從信游身上移開,一步步走到昏迷不醒的燕師兄身邊,將他扶起。信游沒有停止責備:“你不毀她,她就會毀更多無辜的人,這個問題你沒想過嗎?”
阿笙沒有看他,只盯著自己落魄的雙腳有氣無力的回了句:“我先帶燕師兄回去了?!?p> “阿笙,你還沒意識到你差一點就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局面嗎?”
“對不起,信游師兄……”
信游不再多言,他知道無論他說多少阿笙都聽不進去,他對妖與人的界限是如此模糊,對善與惡的分辨又是如此簡單,他的單純與善良很有可能成為他的致命傷,可這就是他,信游沒有繼續(xù)說教下去,是因為在阿笙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
風沙隨著玄冥的消散而消散,落滿了星辰的天空在干涸的玄冥河上空獨自燦爛,在河岸的盡頭匆忙跑來一個白色的影子,像墜入人間的仙子,一籌莫展的凝望著面前這個意想不到的人,微微急促的呼吸讓她看起來更顯凌亂。
“他已經走了?!毙庞尾换挪幻Φ某呷ィO履_步,努力克制呼吸:“玄冥呢?”
“她作惡多端,我已將她挫骨揚灰?!?p> “你……”
她不敢相信信游會這么做,詫異而慌張的朝后退了一步,他走過去,朝她伸出雙手,聲音如此溫柔:“吟兒,她已經不是過去的玄冥了,如今的她與惡靈沒什么區(qū)別?!?p> “你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我是捉妖師啊,怎么了?”
“捉妖師就可以隨意支配別人的生命嗎?”
“玄冥殺人無數(shù)!”
“那蕊夫人和小蔓呢?她們做錯了什么?”
“她們要害你,我做不到熟視無睹?!?p> “那么這樣,你與玄冥又有什么區(qū)別?”
她放下柔情的雙眸,眼中滿是質疑,信游不顧她的質疑反過來盯著她問:“你覺得我變了?還是你變了,你不想再堅持下去了?”
“我一直在堅持……”
“可自從他出現(xiàn)你就遲疑了,別說你沒有,我感覺得到?!?p> 柳吟兒愣住了,她沒想到自己忍辱負重苦苦堅持換來的卻是他的不信任。她無奈的望了眼從地下慢慢滲出的水,過不久這些水就會匯成一條嶄新的玄冥河,風沙鎮(zhèn)也會回到原來的樣子,只是她與信游之間的這份情感,再也回不到落入凡塵的那個時候。
她在此刻退卻了,他則滿臉不甘心:“你別忘了他是人,你是妖,他最多活一百年,這一百年里還有無數(shù)的變數(shù),他能做到至死不悔嗎?”
能或不能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這些話出自誰人之口。柳吟兒閃爍的目光逐漸暗淡下來,曾經在麟州留下的所有回憶也隨之消散,許下的山盟海誓在他的懷疑中崩塌瓦解。
“你說話啊……”他哭笑不得,坐立難安,這些話才說出口又后悔到不能自已,他空蕩蕩的雙手重新垂下,摸不到的人在冰冷的月光下漸行漸遠,他喊著她的名字,她沒有回頭,她能留給他的,只有這身潰敗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