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逆光
傍晚的8路公交,是最擁擠的時候。離厲總是能趕上車,然而這一次,他錯過了。
當(dāng)他到達(dá)公交站點(diǎn)的時候,8路公交車已然開走。那絕塵而去的背影像極了方才倉皇而逃的他。
第一天認(rèn)識的女孩子,放學(xué)后給了他一本詩集。一本封面古樸典雅的外文詩集,翻開書頁是生澀難懂的拉丁文。
離厲不明所以,那女孩已先行離開。然而在他合書時,卻意外掉出一張感謝卡?!癝alut”這個名字,如此醒目惹眼。他終于意識到這書,原本的主人是他的母親。那張感謝卡里一筆帶過的事情經(jīng)過,讓他一時悲憤交加。
秀里街二十三號咖啡館,母親又瞞著他去了那里。他一想到此,就覺得難以忍受。他望著女孩遠(yuǎn)去的背影卸下溫和的臉上是痛苦而疲倦的頹廢感。他轉(zhuǎn)身,飛速奔跑著,逆著夕陽的方向,仿佛逆光而行的旅人。
離厲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獨(dú)自坐在餐桌前。桌上是兩葷兩素一湯,足夠母子兩人的飯食。在這個一室兩廳的房子里,這樣的晚飯從去年秋天開始就一直出現(xiàn)??呻x厲知道,這樣葷素搭配營養(yǎng)均衡的晚飯,并不是母親的杰作。母親的手,是一雙拿畫筆的手,日常生活的操勞,完全不會。而今,母親連畫筆也拿不起了。
他放下書包,走到餐桌前,掏出了那本詩集。他看著母親,瘦骨嶙峋的女人,容顏憔悴,卻還拼命佯裝堅毅。他皺著眉,神情有些郁悒,“身體不好就不要外出了,別再去那個咖啡館了,那個男人早就死了!”他的聲音從溫和到強(qiáng)硬,不過須臾之間。
可他的母親卻輕輕笑起來,“我知道他死了,我只是懷念我和他相遇的日子。我只有身體不錯的時候去咖啡館坐一會兒。不要擔(dān)心,我都有按時回家?!蹦菢訙厝岬穆曇羯l(fā)著淡淡的憂傷,這個身心俱疲的女人,一輩子也不曾學(xué)會發(fā)怒和反抗。永遠(yuǎn)是溫柔如水的樣子,就像墻角靜靜綻放的那盆茉莉花。
離厲忽而垂頭,他眼中含淚的模樣實在太難看。他深吸一口氣,抹掉眼淚,才抬眸看母親,“我先去洗手,你先吃吧?!彼f完,奔向洗漱間。
外面的天幕已完全黑了,屋內(nèi)明亮的燈光下,母子二人的晚餐依舊是溫馨平靜的樣子。
離厲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而他的父親聽說是個哲學(xué)家。出版了幾本著作,卻依然窮困潦倒。所以,拋妻棄子,不知去向。可笑吧,一個拋妻棄子的男人竟然是個哲學(xué)家。
母親是個畫家,抽象寫實派。沒賣過幾幅畫,卻靠著那幾幅畫維持著如今的生活。其中最昂貴的那幅畫叫《煙灰缸里的肖像》,一個四分五裂滿是煙蒂的煙灰缸和一個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老男人,整幅畫作的底色卻是耀眼的天空藍(lán),極致的明媚色彩和極致的幽暗色彩,讓那幅畫震驚世人。所以,才競拍出了上百萬的高價。可也是從這幅畫之后,母親就再也沒有畫作問世。
常年被抑郁癥所困的母親,已熬到了生命的盡頭。拿不起畫筆的她,卻像是醒悟了一般。身體狀況每況愈下的她,精神卻是前所未有的亢奮。她開始籌備她的畫展,開始回憶過去。
離厲知道母親被一股力量支撐著,可一旦那力量失衡,也就是母親倒下的那一刻。而那力量是什么,他其實隱約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