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囚牢。
阿狗給天羽整整送了十三天飯菜,走廊兩側守衛(wèi)的狼人不再投來狐疑的目光,身后再也聽不見窸窸窣窣的跟蹤聲,總之狼人對他的戒備之心明顯松懈了。
自那天天羽拒絕了夢曇的表白后,夢曇再也沒來看過天羽。
阿狗唯唯諾諾走到天羽跟前,正要往天羽嘴里塞飯,天羽微微扭頭,阿狗察覺到一絲不對勁,緩緩抬起眼來眼神飄忽不定。
“你也很想離開這里,對不對,”天羽定定地看著他,眼睛沒有眨,怕錯過了什么似的。
阿狗機械地張嘴,喉里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天羽皺著鼻子一時不明所以。阿狗揚起頭,嘴巴張到最大,天羽頓時愣住了——阿狗的舌頭居然被割掉了。
呼出一口粗氣,天羽眼中急速旋轉(zhuǎn)起來,少頃他嚴肅地看著阿狗,“我說你聽,你要是同意就點點頭,不同意就搖搖頭,可以嗎?”天羽很擔心阿狗在不夜城呆得太久了,甚至忘了自己的母語。
阿狗輕輕點了點頭。天羽開懷一笑,他的擔心是多余的。
“你想逃離狼人的奴役,對嗎?”
一雙略帶光澤的小眼睜到最大,阿狗堅定地點了點頭。
“你一個人逃不出去,對嗎?”
阿狗點點頭,神情變得暗淡。
“我也想逃出去,但是我一個人也做不到,”天羽盡量表現(xiàn)得平易近人,語調(diào)和藹可親,“所以我倆要相互信任、相互幫忙。”
阿狗低下頭,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慢慢抬起頭來,這時眼中的光澤被一種鐵一般的堅定所取代了,像赴死的戰(zhàn)士。阿狗咬咬牙,猛地點了點頭。
天羽輕笑,他知道這樣的眼神代表了決心,誓死不悔的決心。
“我是劍客,”天羽頓了頓,“我只需要一把劍,朋友,我不敢保住我們能離開,但是有了劍我就能掙脫這枷鎖,殺出一條血路來?!闭f話間,他的周身乏出一股滲人的森寒之氣,阿狗聳聳肩,知道那是劍氣,頓時對劍客多了一絲信心。
“我倆是否能逃出生天,就看你的了,你愿意冒險嗎?”
阿狗堅定地點點頭。
***
阿狗走出囚牢的時候,在走廊里碰見了夢曇,五臟六腑似被攪動了一下,血液倏地變得冰涼起來。他不確定夢曇是否偷聽了他和天羽的對話。阿狗咬咬牙低著頭唯唯諾諾地繼續(xù)往前走。
“站住,”夢曇喝住他,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他跟前。阿狗心里咯噔一下,他將頭壓得低低的,盡量顯得淡定、從容。
夢曇掀開蓋在竹籃上的紗布,里頭的盤子干干凈凈的,一點殘渣都沒留。她莫名的笑了笑,似乎很滿意,隨意蓋上紗布說,“去忙你的吧!”
阿狗哈腰,連連點頭,一顆不安的心頓時落地。
來來回回地在走廊上徘徊,夢曇點燃一支煙,倚靠在漆黑的墻壁上吐出濃煙。她總鬼使神差地來到這里,但到了這里時又似被潑了一盆冷水,倏地從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清醒。那扇門就在眼前百步的位置,卻像隔著天與地,那么遙遠。
當她抽完第八根煙時,心一橫信步向前走去。吱嘎一聲打開鐵門,天羽一雙無精打采的眼瞧著她,除了疲勞沒有任何的感情,這讓夢曇有些失望。
“看樣子你的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夢曇邪笑,“你瞧,你都胖了?!彼咴谑琅?,左手輕輕撫在刑具上,目光突然頓在了一條鞭子上。
左手輕輕拾起鞭子,眼睛饒有興趣地盯著天羽,嘴皮子微微上揚,“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不珍惜,選擇做了囚徒,”夢曇揮了揮手中三尺長的鞭子,“囚徒就應該有囚徒的樣子,白白胖胖的把你養(yǎng)著,怕是說不過去了。”
天羽毫無表情,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
走著信步,像一個懶散的散步老人,在天羽跟前一步的位置頓足,用鞭子托住天羽的下巴,“你求我啊,只要你求我,我就不打你?!?p> 天羽瞪著她,過了片刻,咯咯地笑起來。
嚯!
鞭影閃過,胸膛慢慢現(xiàn)出一條血痕,天羽咬緊牙關,鼻孔呼出粗氣。
“充當什么硬漢,”夢曇輕輕觸碰天羽的傷口,舔了舔指尖上的血,“機會就在眼前,不需要別的什么,只要你動動嘴皮子說點我想聽的,我保證在這里你不會受一丁點兒的皮肉之苦......”
天羽開腔了,“來吧,我會用我的身體告訴你什么叫劍客的氣節(jié)?!?p> 冷哼一聲,“劍客的氣節(jié),你在跟我扯什么?”夢曇眼中閃過哀傷,“我在跟你調(diào)情,你看不出來嗎?好極了,你非要明確立場,清清楚楚的劃分劍客和狼人的界線,那么我成全你?!?p> 嚯嚯嚯......
胸膛立現(xiàn)三道醒目的血痕,天羽拳頭捏得滋滋作響,額上沁出汗珠,少頃他緩過神來,哈哈大笑起來。
***
骯臟的糞池邊,阿狗正用一個長柄瓢往糞車里舀糞,腳下時不時竄出幾只碩大的老鼠,吱吱呀呀地叫。一般人是萬萬忍受不了糞池散發(fā)出的那股刺鼻灼肺的惡臭的,但阿狗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甚至沒有露出一丁點兒不自在的神情。
監(jiān)視糞池的守衛(wèi)站得遠遠的,而且他們對毫無縛雞之力的阿狗極其的信任,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聽話的奴隸,從未有過一丁點兒不軌的舉動。
阿狗賊眉鼠眼地四下打量一番,他確定沒什么異樣之后,倏地握緊手中的瓢柄,手臂倏地凸起肌肉,暗淡的眼神頓時變得兇狠起來。腳下橫竄的老鼠猛地散開,似聞到了危險的氣息。
糞瓢攪動巨大的糞池,越攪越快,只一會兒糞池中央顯出一道漩渦,糞池里一切可見物體緩緩在漩渦中央聚攏,突然阿狗眼睛一亮,猛地揮動糞瓢,漩渦中央飛起一個黑色的物體。阿狗猛地站直身子接住物體,放進身旁的清水里,污垢緩緩溶解,露出劍的輪廓。
阿狗嘴角揚起笑意,急速清洗劍身,而后從懷里掏出一塊事先準備好了的殘破灰布,包好劍身。
瞪著一雙小眼,狐疑地打量四下,唯唯諾諾地走到糞車旁,慌忙把劍藏入糞車底下,又一次狐疑地打量四下,確定安全之后,擦了擦額上的汗,小心翼翼地推著糞車向守衛(wèi)把守著的唯一一條道上走去。
兩個守衛(wèi)捂嘴,嫌棄地退了幾步,“快走,快走......”極不耐煩地說。
阿狗哈腰猛點頭。向前走了兩步,其中一個守衛(wèi)狐疑地問,“怎么滿頭大汗的,我記得平時......”
另一個拽住說話的守衛(wèi)肩膀,“唉,行了,行了,臭死了,讓他趕快滾蛋......”
阿狗懸著一顆心繼續(xù)往前,身后的兩個守衛(wèi)一扭身,抽起煙來,似乎忘了世上還有阿狗這個人!也忘了阿狗推著糞車從眼前走過!他們記得的只是糞車很臭,一刻也不想多聞!
阿狗倒了糞,推著空車,來到一間灰暗潮濕的房間面前。一股污濁的空氣從糞車里飄出來,頓時房間里發(fā)出一陣粗劣的咒罵。阿狗將糞車小心翼翼地推進房間旁的垃圾堆里放好。走進垃圾堆旁的小屋子,里頭擺滿各種餐具和食物,墻壁上凸起一根生銹的水龍頭。
阿狗從簸箕里拾起一塊饅頭塞進嘴里,來到水龍頭邊隨意洗涮了一下身子,而后走出小屋子,走進大房間。
“真受不了,總是帶來一身屎臭。”
“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沒骨氣的人,低頭哈腰,像條狗一樣。”
“要不是看在我們是同類的份上,我早他媽把你扔出去了......”
阿狗的舍友七嘴八舌。在這間“大房間”里,他們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高貴”,把阿狗視為一條卑賤的狗。
卷縮在角落屬于自己的領地,這里還有空床,但是阿狗不夠資格睡!
不過阿狗毫不在乎,現(xiàn)在他的眼睛閃爍著光彩,似乎看見了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的自由。
***
清晨,送早飯間。
阿狗看著天羽身上一條條鞭痕,蹙了蹙眉。
“放心,皮肉傷而已,”天羽頓了頓,“你那邊怎么樣了?”
阿狗神情嚴肅,在天羽手心比劃,天羽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輕輕念出,“劍......已......找......到!”
念完,興奮地點點頭,“朋友,你真了不起,我們有希望了!”
阿狗繼續(xù)在天羽手心比劃,“狼人懼怕陽光,所以選擇白天機會更大?!?p> “這是毫無疑問的,”天羽不想給阿狗太大的壓力,更不希望他出事,“你要小心,別勉強自己,至少在這里你能活著......”
阿狗搖搖頭,比劃,“為了活著,我已經(jīng)抬不起頭半輩子了,我不想一輩子做一條狗?!北葎澩?,他瞪著天羽,這時天羽再也看不見他眼中的卑賤神色了。
當一個奴隸為自由抗爭的時候,其實他已經(jīng)自由了。肉體可以被毀滅,但精神和靈魂再也沒有人能賤踏。
天羽直了直身子,尊敬地看著阿狗,“朋友,我為你感到驕傲!”說著深深鞠躬,鐵鎖叮當作響,胸前的傷痕滲出血來。
阿狗扶起天羽的頭顱,眼睛已濕潤,在天羽的手心比劃,“今日午時送來長劍!”
事情定好了之后,阿狗彎下了他不得不彎下的腰桿,又一次唯唯諾諾地背對著天羽走了。
天羽捏緊拳頭,目露兇光對著阿狗走出的鐵門,嘴唇顫動得厲害,“朋友,拼死我也要還你自由......”聲音變得顫抖、沙啞,似從靈魂里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