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洗筋

　　成惠子口中說的那個公子哥贏嘉，此刻正水深火熱的泡在洗筋池里。

　　連日以來，這洗筋池著實讓公子嘉受盡折磨，苦不堪言。

　　最開始的時候，他一天三個時辰泡下來，真如被巨石碾壓，四肢百駭如遭重創(chuàng)，甚至渾身青紫，稍一碰觸就扎心地疼痛。

　　幾天后，這種疼痛從皮膚表面消失，而是深入骨髓。每次公子嘉從洗筋池里爬出來，幾乎都不能走路。他要站在地上，緩上大半個時辰，才能邁得開步子。

　　再過了十日，全身的痛苦不堪愈加往更深處鉆去，斷筋蝕骨，令人痛不欲生。

　　不過，如果說有什么好的方面，那就是在洗筋池泡過后，公子嘉整個人更加的白皙。他的面龐盈盈如玉，從里到外透著剔透和閃亮。

　　大約過了大半個月后，公子嘉終于從疼痛不堪中感覺到了一股麻麻的舒爽從骨縫中透出。

　　這種感覺漸漸演變?yōu)槿绔@新生的爽快，令他十分安慰和振奮。

　　他在水中活動了一下雙臂，剛要擺出小時候?qū)m里習武師傅教過的幾個武術(shù)姿勢，就聽見洗筋池旁，有人輕咳了一聲。

　　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你最好在里面不要亂動。如果真要學武呀，還是讓我來教你兩招?！?p>　　池邊說話的人是個高個子中年人，形容蕭索，著一身素袍。他雙手負后，臉上并沒有太多的表情，不過長長的眼中卻流露出一絲興趣。

　　“看你那細胳膊細腿兒的樣子，跟我的徒弟林煜頗有幾分相像，不如一起跟著我學吧?！?p>　　公子嘉困惑的望著那人，心念急轉(zhuǎn)，想到林煜的師傅必是大家，趕忙恭謹?shù)溃骸摆A嘉此時不便，在此有禮了。閣下你是？”

　　男人一甩袍袖，淡淡的說道：“法師陸明，自燕地而來。”

　　公子嘉沒得了成一子的允許，不敢擅離洗筋池。他只得在水中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氣，恭敬抱拳的說：“見過陸明法師。”

　　陸明法師沒有還禮，專心繼續(xù)說道：“我有一套適合你的劍法，名字喚作‘扶風劍法’。待今日晚間，你就在聽松軒里等著，我便教你。這套劍法比其他人那些只是防身護體的武術(shù)功夫強了太多?！?p>　　說完，陸明法師也不道別，一甩袍袖竟自顧自的從山間的小路走了。

　　“真是個冷清性子。不過林煜好像他師傅，外冷內(nèi)熱的人?！惫蛹握底运尖猓南耄骸俺梢蛔哟髱煵]有說讓我學什么功夫。而這位陸明法師卻主動要教我是怎么回事？”

　　他還沒有想個明白，只聽池邊又有腳步聲，抬眼望去，正見一個魁梧的大漢朝這邊走來。

　　那人見面豪爽的一抱拳，說道：“參見公子。我是來自草原的格騰武師，是龍煖辰的師傅?！?p>　　公子嘉連忙還禮，因為還在水里，多少有些尷尬。

　　格騰武師繼續(xù)說道：“我看你在這洗筋池已經(jīng)泡了多日。不如我教你一些實打?qū)嵉挠补Ψ颍膊煌髂氵@換骨洗筋的，白受了這些罪?！?p>　　公子嘉趕忙表示感謝，說道：“承蒙大師青睞，如有機緣定向大師好好討教。”

　　格騰武師露出寬慰的神情說：“如此甚好。明日清晨五更過后，你便在這聽松軒等我?！?p>　　話畢不待公子嘉答話，晃起健壯的身形，幾個大步便消失在后山郁郁蔥蔥的樹林里。

　　公子嘉正暗自納悶，對這一個個都要來教自己的高人不明所以，便聽見成惠子一邊哈哈笑著，一邊拍著自己的大肚子，朝這邊走過來。

　　“都來搶這好徒兒。我?guī)熜忠侵懒?，該是高興得緊吧！”

　　話未說完，他已走到洗筋池邊，一屁股坐在水上的空地上，看著公子嘉說道：“公子這幾日感受應(yīng)當不同了吧？我想，我那倆師弟，肯定已經(jīng)來看過你了。”

　　成惠子嘻嘻哈哈，態(tài)度尤其和藹：“你是我大師兄弟子，我們也自當盡力教你。不如我今天先教你一套吐納功夫，將你這新練就的筋骨打理疏通，如何？”

　　公子嘉大喜，忙道：“感謝院祝大人?！?p>　　于是，最有耐心的成惠子便一直守在洗筋池邊上，等著公子嘉泡夠了時辰，出水穿好衣袍，才施施然站了起來。

　　成惠子雙掌向天空翻起在頭頂，擺了一個摩天勢，示意公子嘉在對面照做。

　　“其實，最好的吐納功夫是來自于自然，融入自然的。”成惠子說道：“吐納之時，要感覺自身也和這自然流動的空氣融為一體。氣吸進，如百川如海，氣吐出，如天云日散?！?p>　　“不要讓自己的身體成為自然氣息流動的阻礙，方能達到通暢無礙?！背苫葑诱f著，雙膝微彎，將兩手收回身側(cè)，從身側(cè)向身前劃了一個大圓，疊放在自然分開的兩膝中間。

　　他雙目微閉，開始吐納。

　　“首先教你’納陽法’?！背苫葑拥穆曇羝骄徣岷?，如平靜的流水，淌過對面開始練習吐納的公子嘉的神思。

　　“‘納陽法’須得在太陽高升以后，越接近正午越好。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體首先要保持正直。雙手自然交疊在下丹田處。目光平視驕陽方向。”

　　“微張雙唇，用舌抵住上腭，向下咽氣；再將舌先收后伸，彈至唇邊時呼氣；用舌將空氣向上卷入，舌尖回復(fù)抵住上顎，吞下氣息。如此往復(fù)，把陽氣正盛的空氣納入腹中?！?p>　　“每次吸氣時，入氣要盛，直落入下丹田；每次呼氣時，呼氣要盡，排除丹田中一切空氣。提陰提臀。反復(fù)多次，后背就會發(fā)熱，全身發(fā)汗，是為陽氣暢通?！?p>　　“如吐納中有發(fā)寒的地方，說明那里經(jīng)絡(luò)不通，還需繼續(xù)以陽氣灌溉?！?p>　　成惠子將吐納功夫的要領(lǐng)講述一遍，對公子嘉說道：“一切武學全基于經(jīng)脈暢通。而吐納之法最忌憋氣。你只需把這氣體進出變成自然流動即可?！?p>　　他同時還講述了除了“納陽法”需在正午，還有“納陰法”最好在子時，面對月亮吐納，可汲取月之精華，滋陰補腎。

　　除此以外，長夜里面對星空，白日里面對流云，亦或隨緣面對山川深潭、流云飛瀑，甚至一花一葉，都是可以行此吐納之法，以萃取天地造化之靈氣。

　　此乃最快最簡潔的貫通養(yǎng)護經(jīng)脈的方法。

　　公子嘉聽得十分認真，將此一一記下后，拜了又拜，對成惠子說道：“謝成惠子大師教誨。弟子記住了。”

　　成惠子見他口稱弟子，心情大好。他摸著自己的大肚子哈哈笑道：“師兄得此好徒弟，我們也跟著沾光了！”說完便大笑著離去。

　　入夜時分，公子嘉如期赴陸明法師之約，來到聽松軒。

　　果然陸明法師背手而立，已經(jīng)在月下等候多時了。

　　他并不多言，拔出腰間長劍，又從聽松軒旁的松樹上折了一杈松枝，遞到公子嘉手中說：“公子就暫以此為劍。先將招式記下，再慢慢的領(lǐng)悟。”

　　公子嘉一躬到底，誠懇致謝說道：“謝陸明法師教導?！?p>　　陸明法師微微一笑，淡淡的說道：“我那徒兒林煜，聰穎異于常人。這套‘扶風劍法’，他學會只用了三天。我倒要看看公子是否也是聰慧過人。你看好了?！?p>　　說完陸明法師再不多言。一束劍光劃過夜色，如流星驟現(xiàn)，光華閃爍。

　　這套“浮風劍法”果然瀟灑寫意。每一招劍式都如行云流水，連貫流暢，看上去真如“浮云向山生，扶搖入青天”，令人賞心悅目。

　　月色下，陸明法師的劍越舞越快，快到后來如同一片月光，將他整個人全部罩在了劍光之中。

　　公子嘉家盯得目不轉(zhuǎn)睛。如果說他有什么超乎常人的地方，首先便是他的記憶力。

　　他從三歲誦讀百部經(jīng)典，過目不忘的本事無人能及。此時，他眼光流轉(zhuǎn)，跟隨陸明法師的劍氣毫無停頓，將每一招劍式默記于心。

　　不消片刻，陸明法師收了劍勢，倒提著寶劍，問道：“如何？看懂幾招？”

　　公子嘉再次鞠躬，回答道：“還請法師指點?！闭f完，他手執(zhí)松枝，開始模仿著陸明法師剛才所有的劍招，無一錯漏。

　　雖然他的動作比陸明法師慢了很多拍，但那些招式卻一絲一毫并無差別。

　　看過十余招后，陸明法師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心道：“難道這果然是個習武天才，竟然將招式記的分毫不差。這等本領(lǐng)，竟比林煜不相上下呢。”

　　這一夜月下學劍，公子嘉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暢快。他感覺身體里連綿多日糾纏不去的痛楚麻木，全都隨著劍勢流動，融入了月光下的夜色，只剩下酣暢淋漓。

　　晚間在聽松軒練過劍，公子嘉又在子夜按照成惠子的指點，修習了“納陰法”。明亮的月光，清楚的照著邯山院的后山，草木清晰，蟲鳴清亮。

　　初練“納陰法”時，公子嘉再次感到了在洗筋池中的那種酸楚痛苦。但隨著吐納的深入和逐漸的技法純熟，他只覺一股熱氣由丹田而生，鋪展全身。

　　同時在這熱氣中，仿佛還有一絲游動的力量，這也許就是真氣吧。這股真氣起先弱如游絲，但隨著吐納順暢，好像能夠壯大，逐漸形成一股強勁之力，將他各處經(jīng)絡(luò)的穴道沖開。

　　不過大半個時辰，公子嘉就全身衣衫盡透，出了一場大汗，而原先那種酸楚的感覺已經(jīng)隨著這身汗發(fā)散得蕩然無存。

　　這樣持續(xù)吐納過子夜，公子嘉毫無倦怠，又繼續(xù)對著星空行吐納之法，直至東方微亮，方才收功起身。

　　他從練習吐納的山頂返回聽松軒，將前夜陸明法師教的浮云劍法演練了一遍，然后靜立在晨曦中等待。

　　格騰武師果然守時。他寬大的身影在微茫的晨光中顯得厚重堅實。

　　他幾個大步邁上聽松軒，并不啰嗦，開門見山地對公子嘉說道：“天下最厲害的兵器中，只有人的拳頭不是外力而造?！?p>　　“但拳隨人身如風隨長空，驅(qū)動指揮最是靈活。我將我?guī)熼T最有名的‘破空拳法’教給你。你要記好了。”

　　“這套拳法如能練到最高境界，便是十級的武林高手也難近你身。你來看?！闭f著格騰武師拉開架勢，雙手握拳，開始一招一式地演示破空拳法。

　　公子嘉眼不錯神，緊緊盯住那流動如銀錘一般的兩個拳頭。雖然不知道每招每式的名稱，但公子嘉只見那拳風如重錘臨空，上下翻飛，或攻或守，令人眼花繚亂。

　　格騰武師拳風漸密，揮動如輪，防守時舞成一塊密不透風的鋼板擋在面前；進攻時又大開大合，出其不意，好像無數(shù)千鈞重的流星錘轟擊而至，令人防不勝防。

　　格騰武師練到一半，忽收了拳風，對公子嘉說道：“公子謹記。此套拳法分上部和下部，我今日所傳只是上部。上部雖然基礎(chǔ)，可是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怠慢。因為所有最具攻擊性的招式全是從這些基礎(chǔ)生發(fā)而出?！?p>　　隨后格騰武師頗有些考校公子嘉的意思，讓他將剛才的拳法演練一二。

　　令格騰武師吃驚的是公子嘉記住了全部的招式。只見他有板有眼的握緊雙拳，將這些招式演繹的毫無差錯，除了力道和攻勢與格騰武師相差甚遠以外，其余竟然沒有破綻。

　　全部看完，格騰武師益發(fā)驚得合不攏嘴，說道：“煖辰和我學的時候，還有兩招是我手把手教的。沒想到公子竟然如此聰慧，能一下子就記住了全部招式?！?p>　　公子嘉謙遜的笑了笑，拜身說道：“格騰武師謬贊了。此套拳法精妙異常，嘉不過描得幾分外形。模仿而已。真正要吃透拳法的精要還需時日?！?p>　　格騰武師見他謙虛懂事，十分欣慰的笑道：“果然非比尋常。從今往后，每日此刻你可來這里。我會給你講解其中的精妙之處。”

　　說完，他便告辭離去。

　　公子嘉看向愈發(fā)明亮的東方，那里已是朝霞似錦，緋紅爛漫。他迎著晨風，感覺到四周陽氣正在緩緩上升。

　　這種能感覺氣息的能力也是不過這旬余才有的。公子嘉心道：“俗世凡人，竟也有如此一夜三師的機緣。須得好好珍惜才是。”

　　繼而他又想到自己的親師傅成一子還未出手，心中又添了無限的期待。

　　如此這般的習練幾日，公子嘉感覺自己無論從根基上還是從拳腳劍術(shù)上，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這一日，他正在聽松軒里手持樹枝練習劍法。忽然眼前空氣波動，清光一閃，四個少年人同時出現(xiàn)在了聽松軒里。

　　“好啊，公子嘉，我們幾個幾日不在，你卻偷了我們的師傅?！憋L洛棠戲謔的說道。

　　邵易卻在旁邊不贊同地對她說：“這里面有哪個是你的師傅??？”

　　“都是我?guī)熓鍘煵?！反正這事兒公子嘉逃不了干系。他練的這劍法，分明不就是煜哥他師傅教的嗎？”

　　公子嘉向大家行禮，笑容可掬。

　　“你能看見我們了？”龍煖辰問道。

　　公子嘉點頭道：“在洗筋池這么久，感覺周身變化諸多。今日各位一現(xiàn)身，我便能看見，實在是第一大幸事！”

　　說完他又接著剛才風洛棠的話說道：“這些日子三位師傅抬愛，教習不輟。我不止修習了這劍法呢！成惠子大師教了我吐納之法，格騰武師教了我破風拳法?！?p>　　林煜含笑不語。龍煖辰卻說：“那你練練破風拳法給我看。我們也切磋一下?！?p>　　公子嘉急忙搖頭說：“才剛剛學呢。要是有機會，你倒是要好好的指點我。”

　　幾人見公子嘉有此精進，都非常開心。

　　風洛棠說：“我得趕去給我大師伯道聲喜。收了這么個好徒弟，他得給我們幾個包紅包。”

　　這時就聽身后談嗽一聲，成一子表情嚴肅的踱了過來：“什么紅包？我怎么沒覺得欠了你們幾個呢？”

　　“要想不欠我們也容易，教我們真正的好功夫。“風洛棠腆著臉上前說道。

　　“好功夫？我今天就教你們五個一種了不起的好功夫。”

　　幾人聽了都是雙眼放亮，盯住那垂垂老矣的大師。

　　成一子說道：“邯山院已經(jīng)收到趙王王詔，說是八月初八將在邯山院開一場武林盛會，稱為‘蜀山英雄會’。這事情又是你們幾個鼓搗的吧？”

　　風洛棠微微一笑，撒嬌道：“師伯呀，怎么說是鼓搗呢？真正的份內(nèi)大事！你該不會讓我們那窮鄉(xiāng)僻壤的蜀山自己辦吧？此事我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托人帶信給公子嘉，讓他替我們早做打算。果然這邊都有安排了呀！”

　　公子家笑容和煦的說道：“自家兄弟的事情當然要先忙著辦。”

　　公子嘉日前一收到消息，就進王宮同贏遷稟報過了。贏遷是個最愛熱鬧的，聽到此事十分上心。

　　況且前日，蜀山高唐門已經(jīng)派人將康復(fù)了的王后阿媚送回了譽祥宮。趙王歡天喜地，便將此次英雄會的事情交由公子嘉全權(quán)負責。

　　“不過，”公子嘉忽而斂起笑容，正色說道：“千頭萬緒，我正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們幾人好好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