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的大軍是在第二日的凌晨時抵達藁城的。
成百上千輛戰(zhàn)車的轱轆上,和輕騎的馬蹄上,攜著曉風,沾著殘露,濕漉漉的踏入了藁城的城門。
大軍進城的聲音沉悶有力,軍容肅穆嚴整??諝庵杏幸环N壓抑著的昂揚斗志,讓這幾萬人馬看上去像隱含著爆發(fā)力的鐵血戰(zhàn)師。
對于大將軍李牧來說,以七萬人號稱十萬,實在是不得已的事情。這已經(jīng)是趙國舉國之力的家底兒了。
趙國連年征戰(zhàn),幾十年前長平之戰(zhàn),折損四十萬趙軍,一年多前宜安之戰(zhàn),又折損十萬人馬。幾次三番的仗打下來,趙國早就兵力匱乏。
好在趙人尚武,單兵戰(zhàn)斗力是各國中最強勁的。只是整體兵力遜于秦軍,大戰(zhàn)未開就在聲勢上無法占得上風。
李牧率先進城直奔將軍府。見過公子嘉后,他第一件事提出的,便是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大司庫,今年的糧草軍餉可有落實?”
公子嘉自受王命前來軍前督戰(zhàn),其實也是藏了私心的。他希望能夠親自督促糧草一事,幫助李牧大將軍落實整個后勤保障,不能在大戰(zhàn)之際,讓糧草不足拖了后腿。
然而,縱是公子嘉胸中有丘壑,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自去年秋季到開春以來,雨水稀少,一個冬天不過落了一兩場雪。明擺著,將是個大旱之春。
公子嘉離開HD之前,幾位老臣私下里和他有所溝通。國力不濟,國庫不盈。因此對秦的大戰(zhàn),決不能陷入曠日持久的膠著。
趙王遷已經(jīng)多次明里暗里向公子嘉表明君上是不愿看見拖泥帶水的戰(zhàn)役。
這次秦軍已經(jīng)撞開了大門,打入了趙國境內(nèi),攻城掠地,一路占領(lǐng)了趙國大大小小十余座城池。所以朝內(nèi)老臣憂心忡忡。
他們最為擔心的是,身為抗秦大將軍的李牧仍然會采用對待匈奴的遛狗戰(zhàn)術(shù),一拖幾年。如真是那樣,恐怕先耗死的是趙國自己。
公子嘉家想起他臨行時那幾位銀胡子亂顫的老士大夫們說的話,心下也很堵,所以見李牧如此問,他便只得誠實的答道:“今春大旱,夏糧必然受影響。無論是朝中,還是民間,恐怕都拖不了很久?!?p> 他沉吟一下繼續(xù)說道:“此戰(zhàn)的糧草軍餉我基本落實,但只能維持半載的充盈。夏秋之后,還需另行籌措?!?p> 李牧目光轉(zhuǎn)向地面,沉沉的出了一口氣,仿佛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嘆息。他說道:“明白了。”
過了晌午,正在較場看軍士們操練的李落棠,被李牧叫到將軍府。李牧吩咐她盡快趕到原陽的騎邑,將最新訓(xùn)練的不足一萬人的新兵,帶回前線以充軍力。
李落棠揚了揚英氣十足的小臉兒,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要走。李牧在她身后又加了一句:“速去速回。對秦不日就將開戰(zhàn)?!?p> 李落棠轉(zhuǎn)回臉望著李牧,這才發(fā)現(xiàn)爹爹的臉上竟是以前很少見的陰沉和擔憂。李落棠走回去李牧身邊,拂了一下自己鬢邊的發(fā)絲,看著爹爹不說話。
“去吧,”李牧朝外擺擺手說道:“和騎邑的人說,有多少戰(zhàn)馬,就帶多少來??峙逻@一次對秦一戰(zhàn),我趙國是要傾囊而出了。”
李落棠正疾步向后面馬廄要去遷來快馬極地,出城往騎邑去,卻在穿過抄手游廊的時候,聽到一聲喚:“李都尉留步。”
她回過身時,見正是公子嘉身著白衣錦袍,微躬著身,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在三步之外叫住了她。
李落棠心中一漾。每次她看到公子嘉用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神定定的望過來時,心中的這種蕩漾,便激起千層漣漪。她道:“公子何事?請講?!?p> “李都尉不急走。先隨我來。我?guī)阋妭€朋友?!惫蛹涡τf著,也不待李落棠答話,就自顧自往游廊外面走去。
李落棠眼中劃過一絲困惑,但她毫不遲疑,馬上跟上公子嘉。兩人朝公子嘉所居住的正院轉(zhuǎn)了過去。
此時天空中陽光晴好,院子里被烘烤得暖洋洋的,頗有些春日無限的美好。
只見公子嘉急走兩步,到正屋門前,長身玉立,輕聲叫道:“二弟、三弟、四弟,小妹,出來吧?!?p> 李落棠見門口走出一個少女和三個少年。那女孩子明媚秀麗,白皙姣好,一雙大大的杏眼正真好奇的打量自己,容顏上竟然好似與自己有幾分相像。
一起出來的還要她身后的三位少年,各個高大挺拔,英武逼人。那在少女身側(cè)的少年,俊美無儔,眼光中充滿了好奇和期待啊。
李落棠恍然的脫口而出:“我知道你!”
“對呀,是我?!憋L洛棠說道。自從他們幾個被那白云鶴傳授了“鬼開光”的法術(shù),他們便也可在這里的白天以原來的樣子出沒人間了。
只不過入鄉(xiāng)隨俗,穿衣打扮還是要同這兩千年前靠攏。
今日風洛棠外裹一件大哥送她的全新的狐裘。雪白狐貍軟毛,襯著她膚如凝雪。她內(nèi)里穿一件湖綠的夾裙,綢緞柔軟。裙袂在狐裘下被二月風吹得飄飄搖動。
李落棠只一眼便看得挪不開眼睛。公子嘉認真的把風洛棠、邵易、林煜和龍煖辰一一介紹給李落棠。
李落棠吃驚之余,一雙眼睛還是盯著風洛棠看個沒完,間或偶爾又瞥向旁邊的公子嘉。
風洛棠十分熟稔大方的說道:“姐姐,我們在夢里見過很多次了?!?p> 李落棠點頭,還是忍不住感嘆道:“真人真是好看!”
公子嘉在旁邊道:“李都尉,李都尉。此去原陽騎邑,就讓我四弟和小妹和你一起同去如何?”他喚來邵易和風洛棠,就是因怕李落棠這騎邑往返上路途上的不平靜。
李落棠是那種開心掛在臉上的女孩,瞬間笑得好像百花綻放。她大聲的說:“走啊,走?。∧闳绻粫T馬,可以和我同乘一騎。只是四弟……”
她也隨了公子嘉叫邵易四弟。邵易咧嘴一笑,很哥們兒的摟住風洛棠的肩膀說:“我跟落湯各騎各馬,只是沒有那么好的馬能追上姐姐的極地?!?p> 公子嘉在旁邊說道:“你們兩個還是騎我那匹‘照雪’。你們?nèi)擞譀]分量,一匹快馬足夠了。”
正說著話,林煜臉色一凝,轉(zhuǎn)頭對龍煖辰說道:“煖辰?!?p> 龍煖辰反應(yīng)比任何人都快,一個箭步飛上了屋檐,只見遠處一只鴿子撲棱棱的飛來。
暖暖城一把抓住,自己辨識了一下鴿子腳上的標記??聪蚬蛹握f道:“大哥,是HD來的。”
公子嘉擺擺手,讓李落棠帶著邵易他們先走,然后不再多言,帶著林煜和龍煖辰二人回轉(zhuǎn)房間。
他緩緩打開鴿子帶來的細小絹帛,看完后,臉色沉靜如水。
他遞給林煜。林煜低頭看去,仔細辨認了哪些古老的字跡才認出,上面寫的是:“王派欽使將至。速戰(zhàn)?!?p> 趙國的朝野其實最近相當不安定。春平侯力挺暢太后,一直阻撓李牧作為抗秦大軍的主帥。
眼下軍中也確有一些年輕將領(lǐng),比如樂乘將軍的學生趙蔥將軍和已經(jīng)小有名氣在西南趙韓邊境上一直守衛(wèi)著的顏聚將軍。
這些人倒是深得趙王的心。所以也不能怪朝堂上搖擺不定。李牧是一把控制不住的絕世名刀,卻比不過操在手中運用自如的幾把隨心小匕首。
加之去年秋收以后,趙國糧食不足。百姓民間漸漸顯出饑荒之態(tài)。在此時又起大戰(zhàn),對于整個趙國的農(nóng)耕經(jīng)濟,無異于雪上加霜。
兵丁不足,便從四野征調(diào)。正是春忙播種的季節(jié),男丁全部被抽去打仗。大片大片的地已到了耕種的季節(jié),卻無人在田,眼看著就要錯過了播種的時節(jié)。
事實擺在這兒,公子嘉相信,就是李牧的心中也是一清二楚的。只是不知道,這欽派特使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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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打馬飛奔,跑到最后馬也是累了,打也不肯走。他便從馬背上一骨碌滾下來,又滾了幾滾卸去了勁道,才攤開在軟軟的草地上,怔怔的望著藍天。
章十一本來是出來飲馬的。走著走著心中煩悶,便打馬飛馳起來,放開了韁繩,任由著馬兒在二月里的草原上,撒野狂奔。
他穿著一身厚厚的黑色棉襖褲,滾下馬來使的是巧勁兒,并未摔到。他盯了一會兒天空,又歪過頭,看向一望無際的草原。
這處的地勢平坦遼闊,向遠處望去,會有一些微微的起伏,仿佛是暗藏的丘陵。草還沒有綠,但是已經(jīng)顯出勃勃的生機,有一種嫩黃中的新綠,似乎正要從大地里鉆出來。
天上沒有一絲云,陽光正好,將吹過草原的寒風,捂得很有了幾絲暖意。
章十一閉上眼,心中的憤懣還是不能排解。幾個月前,他從韓非封地上的山莊離開。
走的時候,章十一把公子這幾年來賞他的那幾錠銀子,全數(shù)留給了老爹。老爹滿臉褶皺,老淚縱橫,拉著他就說:“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可說呢?!那么多能說會道的貴族,王上為什么不派他們?nèi)デ貒鍪?,非要讓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公子前去送死?
公子哪里出過什么門呢?這下好了,再也回不來了。章十一在老爹面前沒有流淚。
公子幾年來待他是真的極好的。章十一不怕他家公子。
他喜歡跟那個文縐縐、不善言辭的人說笑。那人也不惱,盡聽著他們這些粗人胡說八道,還聽得津津樂道。
想起公子那張蒼白憂郁但深懷善意的臉,章十一心里就難過得很。他想著那個大個子胡衍是擺設(shè)吧,吹牛說是有天底下沒誰比他強的功夫和本事,怎么竟然也保不住公子呢?
那自己這樣身無所長,只是會養(yǎng)個馬,僅是騎馬比別人順溜些,那對公子就更是沒有用了?,F(xiàn)在公子說是病死在秦國,山莊的人也散了,可是章十一不信,他咽不下這口氣。
他聽說趙國正在跟秦國打仗,所以背上包袱,一路向北,就要尋找趙軍。他遇上個懂馬懂騎術(shù)的小校尉,將他舉薦給原陽的騎邑。
在這陰山腳下為趙國飼養(yǎng)馬匹,還要幫著趙國訓(xùn)練新的騎兵,章十一望了望深藍色的天空,他知道自己為公子除了這些也做不了什么。
教會那些十三、四的娃娃們騎馬,能夠為趙國養(yǎng)出更多的戰(zhàn)馬,他就覺得心中多少有了一點報復(fù)的快感。
“我也是個能給秦國人找麻煩的。他們害死了公子不應(yīng)該有點麻煩?”章十一想到這一層,伸手薅了一把草。
那草上濕漉漉的還帶著昨夜的露水,但是已經(jīng)有了春天的柔軟。
他將其中一根黃色的草葉子塞在唇邊,輕輕地咬了咬,青澀的苦味。
然后他回身看著他那匹棗紅馬,說道:“想吃就吃些吧。上了戰(zhàn)場,你得跑得快一點,一直沖到秦國人的大隊里才好。”
正在和馬嘀嘀咕咕,章十一就見遠處有兩匹神駿飛奔而來。他可是懂馬的人??!抬眼一看便知那是世間少有的兩匹好馬。
他噌的一下從地上站起來,直直的看向那兩匹馬奔來的方向。到得近前才看出,一匹馬上是穿著紅色軟甲的一名女將,軟甲上的五彩花結(jié),在趙軍里必然至少是都尉一級的小將。
再看另外兩人,年輕得大約只有十五、六歲。女孩子肌膚勝雪,杏眼桃腮,男孩子相貌英俊,一雙深邃的黑眸子,比草原上夜晚的星星還要亮。
章十一趕忙行了一個趙軍軍禮,向著紅衣女將拜了一下道:“在下章十一,是騎邑三等馬倌?!?p> 馬上的李落棠落落大方的說:“章十一,帶我們?nèi)ヲT邑?!?p> 章十一心說“好嘞!”,嘴上卻打了個響響的“喏”,拉過那匹棗紅馬,一拽那剪過鬃毛的馬鬃,翻身上馬,便快馬加鞭的帶著這三人前往騎邑的大本營。
風洛棠和邵易以前奪舍,騎在馬上,用的是人家李落棠和邵易之的騎術(shù)功夫。這回親自騎馬,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戰(zhàn)國時候騎馬,可真是一件辛苦的事兒。
這時候竟然還沒有發(fā)明馬蹬。
騎馬的人,只能使雙腿緊夾馬身,同時抓住馬的鬃毛和一些繩子做的類似于韁繩的馬韁,用來控制馬匹。
戰(zhàn)馬的鬃毛總要修剪得整整齊齊,是為了避免在戰(zhàn)斗中,這馬鬃纏繞住兵器,或者飄動起來影響視野。
不過還是要在中間留下一縷長的馬鬃。留下的那一綹馬鬃,要把它稍微綰個特殊的花節(jié),也被稱為鬃節(jié)。這鬃節(jié)便是騎士一抓而上馬的抓手了。
騎著光馬在草原上跑,不但腰腿要有足夠的力量,還要有足夠好的平衡力,才能夠自如的操控馬匹。幸而夢穿而來的風洛棠和邵易他們沒有分量,騎在馬上很是輕巧。
章十一當真是騎馬的好手。在這里已經(jīng)是可以帶徒弟、教騎射的師傅了。騎了有兩、三炷香的功夫,四人終于來到了陰山腳下的原陽騎邑。
等到了騎邑,風落棠才發(fā)現(xiàn)這里大約駐扎有正在訓(xùn)練的新兵,不到一萬人。他們大多數(shù)年齡幾乎比自己還小,十二、三歲的亦是有之。
這些少年們在這里訓(xùn)練騎馬射箭,當真是辛苦得不行。少年腰板纖細,操控馬匹比成年人差得太多,只能盡量從技術(shù)上挽回。
這里帶兵的頭是個姓張的都尉。人是粗辣辣的,高大威猛,胡子拉碴,但確實是個愛馬的官兒。
他將李落棠三人,安頓在原陽一處臨時征調(diào)來的民宅中,說道:“到這草原上只能湊合。兵丁甚多,新兵也多,即便帳篷也緊張得很。這間小院子幾位委屈一下,主人家讓出來幾日,擠到親戚家中了?!?p> 來時路上,風洛棠他們早從沿途看到,軍營四處的帳篷里都住著幾十人,幾乎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所以有這么幾間土房住,總是比在這草原上幕天席地強得太多,幾乎可稱奢侈了。
晚上天色擦黑,風洛棠和邵易與李落棠一起,到近處四處閑逛。這一路上風洛棠和李落棠知心投緣,已經(jīng)真正找著了親姐妹的感覺,好得那是不要不要的。
三人隨便逛逛,穿梭在東一堆、西一群的新兵中間,引的這些年輕男孩子們紛紛側(cè)目。在這陰山腳下的草原深處,能同時見到兩位絕色實在是難得。
男孩子們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邵易跟在后面繃著一張臉,就恨不能伸出手來,擋在風洛棠的笑臉兒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