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和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陰沉沉的,這是一處山洞,可以看到外頭的一線天空。
她身上的尸毒已經(jīng)解了,應該是元慎給她喂過丹藥,身上的傷口也被包扎過,還是很痛,吃力地坐起來,對面有個人,元慎靠著山洞壁坐著,默默往火堆里添著柴火。
他見她醒了,一雙鳳眸里頭情緒交駁,似有疑問,卻又說不出口。
玉和知道他想問什么,她道:“夜驚川說的沒錯,我的確是玉宵的女兒。”
元慎沉默了一會兒,他早就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聽她親口說出來,心中卻又是另一種境遇了,左思右想,問:“其他人知道嗎?”
玉和想了想,道:“除了你和夜驚川,還有臨淵?!庇值溃骸翱蛇@個秘密,終有公之于眾的時候,夜驚川也不會善罷甘休?!?p> 元慎道:“我曾立下誓言,若你有異動,當誅殺之。”
玉和心里一緊,他雖然未說是何人讓他起誓,但這個人必定就是風荀子了,掌門師兄他怎么會知道?
玉和默默看著他,她拿不準他到底會不會動手,師徒相殘的事,反正她是做不出來的,隨即自嘲地笑了笑,她如今不過是個妖孽,他知道自己拜了個妖孽為師,只會覺得屈辱和后悔吧!
她道:“你若殺了我,也算替天行道,從今往后,不會被我連累,昆侖也不會被修界所指責,這個秘密還未公開,此時是殺我的最好時機?!?p> 元慎心里又恨又氣,他紅著眼問:“你明明知道自己會連累昆侖,卻還是拜入了昆侖,明明知道我不會殺你,卻還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p> 以前,元慎喚她都是以您字尊稱,如今,他對她的尊敬早已散得一干二凈了吧。
玉和瞥過眼不去看他,這個人是她最在意的人,她不想看到他對她刀劍相向。
洞外狂風呼嘯而過,他卻未再有動作。
天色一直很陰沉,烏云聚集不散,師徒倆在此處修養(yǎng)了五天,她身上的傷已經(jīng)好了大半,元慎卻還是不愿與她說話,只每日里警醒盯著她看。
天際閃電逡巡,仿佛在尋找著什么,雷聲卻遲遲不降下,往山下看去,見滿山都是焦黑顏色,那場大雨撲滅了山火,但山嶺間的生靈早已化做焦炭了,巢湖的水又滿了,瑯琊峰山上的巖石崩裂,山洞里的潭水沖出,上千具浮尸順著山洪流出來,湖面白花花一片,都是無辜漁民的尸體。
她往洞外走去,他卻攔住她:“你去哪里?”
“那些尸體,若是不處理,會生瘟疫?!?p> 他不準她走:“不要找借口,你不過是想逃走。”
玉和笑了一下:“是你在找借口,不過這個借口太拙劣,你若怕我逃走,殺了我就好,再退一步,就算打不過我,喚了其他人來將我擒住也行,可你,什么也沒做?!?p> 他神色微動,似乎有種被揭穿的窘迫。
玉和道:“妖族與仙族不一樣,妖族若作惡,上蒼會降下天罰,我放火燒山,造下偌大殺孽,山中生靈全被燒死,尸毒入水,巢湖水族也都喪命,老天不會放過我的?!边@五日以來,天氣極陰極沉,空有電閃,卻無雷鳴,這是上蒼要用天雷來懲罰她。她雖然修了仙道,但終究是妖族,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他扯住了她的手臂,道:“不許去?!?p> 玉和道:“我若不去,天雷不會停,浮尸無人處理,尸毒沿著湖水流出,不知會害多少人。我去引開天雷,你去埋了這些無辜漁民吧?!闭f罷,將他扯開,他不放,手上力氣也大了許多,玉和反被拉了過去,止不住腳步,心里想著,出了這山洞,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了,索性借著那股力道,撲到了他懷里。
他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狠狠將她推開。
玉和心中悵然若失,后退幾步,看著他,眼前人風姿依舊,卻終究對她無情,她道:“你問我為什么明知會連累昆侖卻依然入了昆侖,萬物皆有欲求,我也一樣,那時候,不過是想活著。我此去,若身死,舊事重提也不會連累到昆侖,若僥幸活下來,再論其他,嗯,這個僥幸大概十分艱難?!闭f罷就出了山洞。
萬物皆有欲求,明知故犯,當年是為了活著,如今是不想騙他,奢求他能不計較,到了此時,這個心愿,不說也罷。
玉和一現(xiàn)身,電閃雷鳴,她飛至瑯琊峰上,天雷齊齊攻向那里,巢湖上方的烏云也散去。
天雷劫,是妖族飛升必經(jīng)的,殘害生靈者,引發(fā)上天震怒,則是一種刑罰。天雷滾滾,一道接一道毫不停歇,其聲闐闐,威震萬里,星漢嘯震,遠山翁鳴。天雷劈下,她痛得周身麻木,眼前發(fā)黑,又來一道,口中已經(jīng)涌上腥甜,至第三道天雷,支撐不住吐出血來,共一十八道天雷,不知要怎樣挨過去,若她今日死在這里,對于昆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天雷才至八道,她已經(jīng)倒在地上,上方天空濃黑如深夜,四周的樹木已經(jīng)化為焦炭,有溫熱的液體從臉上滑下來,不知是雨水還是她的鮮血,心里不免生出哀怨來,天道無情,她放火燒山也是事急從權(quán),上蒼卻要她的命,這對妖族實在太過嚴苛。
周身如同火燒一般炙痛,天雷又至,瑯琊峰上的巖石都爆裂開來,山頂被劈成兩半,整座山峰從中間裂開,她隨著碎石掉落下去,砸到深谷里,半個身子都被埋進去,靈臺已經(jīng)混沌,看來是真的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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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被玉和引走,元慎急忙去處理巢湖的尸體,出了山洞就往湖邊去,水面上的尸體有上千具,已經(jīng)腫脹發(fā)白,惡臭熏天,湖水漆黑,山上的煙灰被雨水沖下來,又融了尸毒,整個巢湖變成一湖毒水,湖中水族都被毒死,簡直慘不忍睹,這都是妖族做下的惡,他心里不由得在想,從前,她一直教他,世間妖族也有專心修煉不做惡的,要他對妖族存一絲憐憫之心,但他此時懷疑,她自己也是妖族,所以才說這樣的歪道理給他聽,可笑他對她教的東西沒有半點質(zhì)疑。
他將尸體一具一具處理好,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也有黃毛小兒,甚至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與身懷六甲的孕婦,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廝殺,但如今親手處理這么多尸體,心中卻冷到顫抖,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昆侖大戰(zhàn)時,他對妖族,最多就是憤怒,今日卻是憤恨了。
為何道家都以斬妖除魔為己任呢?修界也有明爭暗斗,但信奉的是善,以作惡為恥,而妖族,大多為非作歹,除了她,他從來沒見過哪一個妖族是行善事的,所以說,兩族是勢不兩立的。若論私心,念著她對他的好,他可以選擇隱瞞此事,但他是昆侖掌門,修界之首的掌門人,無論私心如何,都只能為公。
耳邊是一道又一道的驚雷,他知道,她舊傷未愈,此時受刑,就是送死,狠下心不去看她,雷聲越來越猛,轟隆隆一聲,瑯琊峰被劈開了,她掉到了深谷里,他心中疼痛不已,而此時,還有九道天雷未降下,心中知道,她若是死了,妖族今后沒有什么可以拿來威脅昆侖的,修界也不會因此蒙羞,但他最終還是往那山谷飛去,他做不到視而不見。
天雷劫,聚萬鈞之勢,她已經(jīng)昏死過去,上蒼大概是想要她的命,雷刑愈演愈猛,她若不死,誓不罷休。身體比思維快一步,沖過去將她護在懷里,天雷逡巡而至劈將下來,只一道,就讓他重傷吐出血來,不敢去想,她是如何獨自承受之前的九道天雷的,上蒼發(fā)現(xiàn)有人代受,憤怒不已,天公怒吼,要他避開,他哪里愿意撒手,抱緊她,還記得她出山洞前,撲到了他懷里,溫香軟玉不過如此,他不是傻子,拉扯的力道哪至于此,如今更不再是青澀少年,做掌門這些年,有不少美人投懷送抱,手段層出不窮,他都可以冷硬拒絕,但若這個美人成了她,則是滿滿的羞恥與負罪感了。
桂林郡的事情,師徒倆都選擇閉口不言,他一直很后悔,那時候記憶被封,看著她的時候,只把她當做普通女子罷了,知道她當初對父母見死不救,心中更是怨恨,還記得那一晚,他在沐浴,她闖進來窺見落荒而逃,他覺得好笑,存心戲弄,出去的時候,衣襟有些松散,卻勾得她愣了神,他出言挑逗,又見她面色如霞,他一直是個心智聰慧的男子,心中懷疑她對自己或許不止師徒之情,而后,為了報仇,對她越發(fā)殷勤小意,引誘她對他動了情,那時候,對于這個嬌美清冷的女子,心中也是有悸動的。直至一朝恢復記憶,后悔愧疚得不行,她也曾說過兩人的過往,但都是從她的角度所見,許多事情,自己親身經(jīng)歷乃是截然不同的心境,才知道她對自己有大恩,且對他沒有什么虧欠,那樣淵博的宗師,曾以身殉道,他卻算計她、褻瀆她!所有不該的情愫消失得無影無蹤,此生,不敢再有半分僭越。
自那以后,他將她當做神明一般的存在,只敢敬懼,不敢親近??蔀槭裁此龝茄?,為什么要和玉霄扯上關(guān)聯(lián),從前心中塑立起那可尊可敬的形象宛如被拉入沼澤,潔白無暇的神像被淤泥污染,想要洗滌,卻發(fā)現(xiàn)撥開外殼后,里面是更深沉的黑暗,已無信仰可忠誠,更無期望可追尋。
可他撒不開手,見不得她死,一直抱著她,心里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了。
后面的天雷最終沒有落下來,看來上蒼放棄了對她的懲罰,或許是不愿傷及無辜吧。